擁有私人物業等於獲得向上社會流動的入場券

鱗次櫛比的香港公屋。(本報資料照片)

香港公屋:方格子的吶喊(春山出版)

「我在公屋長大」,其實我很怕大聲說這句話。我倒不是爲自己的下層社會出身感到羞恥,甚至有時會有點自豪。問題是我的社會科學讀得太多,對這股自豪感總會帶點警惕。

香港社會學者呂大樂教授曾經提過,香港人自稱「在公屋長大」往往帶有多重意義。很多時候,如果有人自我介紹的時候刻意提到這一點,其實是想告訴你自己今天很成功,而且這成功地位是自己努力爭取回來的,不靠父蔭。例如當有政治人物自稱「在公屋長大」,目的就是要拉近自己和選民的關係,讓對方相信大家有共同經歷,並不脫離羣衆。

不過,呂大樂也強調這句話的重點是它是過去式的。天皇巨星或商界領袖會和你分享各種過去在屋邨長大的兒時片段,例如譚詠麟會和你說從前在健康村和街童追逐遊玩的故事。不過這些故事通常都已經潔淨化,不會把重點放在邨中的黑幫或癮君子。更重要的,是會跟你說「我在公屋長大」的人,現在都不住在公屋。你叫他們現在回去公屋長住,他們都不會願意。就連本人也不例外。

一方面說自己「在公屋長大」,另一方面又不想回到公屋生活,說明公屋更大程度上是一個文化符號,在適當時候是可以拿來讓自己感覺良好的,相關記憶和表達隱含大量的自我選擇與遺忘。而當這個文化符號不合用的時候,亦可隨時略過不提。回到政治人物的自我宣傳,如果他在中產選區出選的話,大概就不會特別標榜自己「在公屋長大」。說自己是什麼外國的名校畢業,會更爲討好。

說到底,無論社會對公屋有多少浪漫化的描述,也不能否定它本身的階級文化意義。有一篇數年前開始在網上流傳的「公屋潮文」,就很生動地表達了這一點。

這篇文章原來的題目是〈女朋友帶你返屋企食飯〉,描述女友帶作者回家吃飯時發生的事情。文章列出多個不同情況,視乎男生住的地方是租的還是買的,是公屋、居屋,還是私人物業,女友的母親會有不同反應。最好的結局,是男生說有自置物業,女友母親態度隨即變得殷勤,笑容從心而發,大讚對方聰明又有前途,還會請男生吃雞腿。但如果男生是住在出租公屋的話,女友母親會隨即變得冷淡,甚至閉門不見。

這篇文章受到廣泛討論,因爲它擊中了香港社會中一個核心問題:擁有私人物業等於獲得向上社會流動的入場券,而住在公屋則代表沒有私人物業。文章對「女友母親」的描繪可能有點過於誇張刻薄,但房產在社會流動的地位卻十分真實。香港房價數十年來升幅遠比工資升幅要快,擁有房產者可以享受資產升值帶來的被動收入。本來價值三百萬的房子,後來變成六百萬了,那就可以無成本地向銀行再貸款三百萬出來,用來購買另一處房產出租,房貸就拿租客的租金來付。如是者,一變二、二變四,購房成爲許多香港人深信不疑的財務自由方程式。如果你是公屋居民,抱歉,上述致富之道與你無關。

後來有製作團隊找了著名綠葉演員盧宛茵演繹女友母親一角,把潮文拍攝成實景短片。盧宛茵在「私樓版」和「公屋版」的熱情和冷淡嘴臉,贏得網友一致好評。很多網友說自己感同身受,回憶自己第一次到女友家中吃飯時怎樣如坐鍼氈。在「公屋潮文」和衍生的短片當中,公屋就是竹門,對不上木門。要確保女兒日後不會生活艱苦,男朋友就不要找住公屋的。

找老公不要找公屋出身的,找老婆又如何?最極端的情況,大概就是那些公屋女孩嫁入豪門的故事,這可是報章娛樂版最喜愛的題目。例如每年電視臺選美的得獎者如果是公屋出身的話,就會被冠以「公屋港姐」的稱謂。這說法只有公屋出身的纔有,在中產屋苑長大的就不會有「中產屋苑港姐」的稱號。爲什麼要特別給她們這個稱謂?因爲大家最期待,或是最具娛樂性的下一幕,就是「公屋港姐」遇上十億身家的上市公司太子爺,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好聽的就說灰姑娘遇上白馬王子,不好聽的就說拜金女成功釣金龜婿;總之這種故事有市場,讀者都愛看。反過來,我倒沒有在娛樂版讀過公屋男生和上市公司太子女結婚的故事,不知道是沒有發生還是沒有被報道;我有點懷疑如果同樣被公開的話,社會反應會如何不同。

八卦社會新聞當中對於結婚和公屋的相關討論之多,數之不盡。又例如香港結婚有「出門」這個習俗,也就是婚禮當天早上新郎到新娘的家迎接對方,是整日活動的第一站。曾有網友貼文指未婚妻不想別人知道自己在公屋長大,選擇租用豪華酒店的房間作出門之用,男方感慨是無謂開支。又曾有新郎新娘找著名攝影師拍攝結婚當日的花絮片段,攝影師得知新娘會在公屋出門後拒絕服務,理由是不想公屋場景出現在他的作品集當中,覺得會拉低其身價。

每當出現這些帖文,例必引發網上熱議,到底在公屋出門是否就顯得不得體?平時在屋邨也不難見到結婚花車,證明不是每個人都介意這點。認識在公屋長大的女性朋友,有的選擇在公屋出門,說是要尊重自己成長的地方;也有的選擇租酒店房間出門,理由是公屋空間狹小難以招待親友。當然,如果真正原因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的出身,大抵也不會這樣告訴我。

林林總總關於婚嫁和公屋的呈現和討論,說來說去,通常都充滿各種性別定型:爲什麼公屋出身在「婚嫁階梯」中就低人一等?爲什麼買房一定是男生的責任?反過來女生買房又如何?回到「公屋潮文」,爲什麼給難看面色的一定是伯母而不是伯父?爲什麼伯父在整頓晚飯中一言不發,好像失蹤了一樣?

對於最後的問題,製作團隊又衍生出題爲《公屋潮文之世伯後傳:沉默的男人》的短片。事源同年中學文憑試的中文作文題目爲「必要的沉默」,讓考生回顧一件他不得不沉默的事情。有知名中學老師藉此寫了一篇文章,解釋「公屋潮文」中的女友父親爲何一直沒有說話;之後製作團隊再進一步擴充,拍成短片。

按短片所述,世伯當時其實很想拍臺大罵,指責自己的太太爲什麼如此看不起面前這位實幹的年輕人。但他最後選擇了沉默。他心裡明白,太太的表現,和自己相關。短片倒敘回到一九九七年,世伯憑自身努力購入物業,以爲一家可以安穩生活。誰知金融風暴隨九七而來,樓價大跌之下成爲了負資產;加上接連投資失利,讓太太對未來失去信心。太太此事對年輕人的冷漠,其實是對夫婦二人的感情投射。

如是者,「公屋潮文」的故事從宏觀到微觀,最後再由微觀回到宏觀當中。住公屋被歧視,既是年輕人的故事,同時是世伯和伯母的故事,亦是整個香港經濟結構的故事。(二之二;摘自《香港公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