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鹿

春天傍晚,有鹿閒走街道上。(馮平提供)

岩石河(Rocky River)是座湖濱城巿,秋日傍晚,開車在這兒兜圈時,見到兩三隻鹿在走街。車放慢行駛,口裡默默說了句:「有鹿。」說着有鹿時,嘴角微微笑,既是因爲鹿,也是因爲人。

一直很喜歡鹿,優雅、靈捷、敏感,兩眼清澈單純,凝視時甚至有情深不變的感覺。此間道路,常有菱形標誌,黃底鹿影騰越而起。這是提醒您:小心,有鹿竄出。(據說春秋季發情,更是不顧左右,爲愛奔馳。)尤其夜晚,若是有鹿竄出,牠們見了車燈,一時傻住,忘了反應,憾事就發生了。朋友M就撞過一隻鹿,鹿亡車毀。

鹿,似乎習慣了城巿生活。何況這裡家家戶戶都有或大或小的草地,有的還種了菜蔬,附近公園也有小林子,這就營造了可以安生的環境。出外散步,夕暮餘暉下,最容易遇到鹿,三兩成羣漫步在社區。

「有鹿!」

遂記得一日,街上見了鹿,臨時改變散步路線,只跟着鹿走。鹿走過樺木街,轉進142街,再步入蒙特羅斯街,有時停步瞅瞅,有時集體小跑步,有時嗅一嗅草木。牠們邊走邊甩小尾巴,一路不慌不忙,熟門熟路的樣子。

喜歡有鹿爲鄰的生活。可是除了車,牠們在這塊土地上幾乎沒有天敵,這就要開放人們來狩獵。朋友Z是有獵槍的,前年他獵了一頭鹿,吃了牠的肉,醃漬了牠的腿,割了牠的頭做成標本。常以爲鹿是靈獸,不該這樣被人欺悔,奈何大自然有不可逆的原則(儘管人類是逆了又逆),也只能爲牠們嘆息。

多年了,手機桌布就是一隻鹿,佇足秋草之間,看着鏡頭,似有神思。不知攝像的人是誰,地點何處,但是可以確定,他與鹿邂逅在野外,彼此不識,只是留下了一分鐘或一刻鐘的緣分。

能把鹿當成寵物的城巿,印象裡只有奈良了。還記得,初次到奈良,才走出車站,就被鹿羣逛大街的景象驚了一下。那時還不太懂要給牠們買仙貝,只見牠們靠近來,而且靠得極近,突然有一種莫名的害怕。那一趟旅行的伴侶是友人L,伊也是初次到日本。現在回想,有太多可追憶的第一次,發生在那趟旅行中,然而最後的最後,也只是一場哭泣。

還是回來說鹿吧,奈良的鹿像被寵壞的孩子,失去了靈氣。人與鹿最美的距離到底是不經意地相遇纔好。如詩人許悔之的有名詩作所寫的:

天空持續燃放着

無聲的花火

我們停步

牽着手

於彼大澤

和一隻鹿對望

良久

有鹿

有鹿哀愁

食野之百合

--〈有鹿〉

吟讀這首詩,被一種奇妙的音聲牽引,而走入詩的畫面裡。隨即再吟讀一次、又一次,似乎故事一直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卻恍然間被送進一種永恆靜美的時空中。一切只因爲,有鹿。

有鹿,後來也成了一間出版社。想像着這樣一間出版社,裡面該有多少帶着靈氣的文字啊!又該有多少充滿才華的編輯們在調製這些文字呢?與鹿對望良久的眼睛裡又述說着什麼樣看世界的方法呢?

也是因緣際會,見到了詩人,認識了有鹿的編輯們,摸到了他們所做出來的文字。這些文字,有的隨行李託運而來,有的隨友人來訪扛揹而來,有的隨郵差按了電鈴而寄來。彼此也加了臉書,互相關注,珍惜他們的每一則貼文,看見他們的哀樂成長。

十年,轉眼也留下一場不淺的緣分。

具體地說,與有鹿的緣,就是與文字的緣。

亦如,跟此地先生的緣分,也是建立在文字上。二十多年的生活與工作,都離不開先生的文字。正是浸淫在他的文字裡,整理編輯他的言語,纔有這段漫長的、未曾想過的路途。(鹿嗚呦呦,再回首,知道這一生都與文字分不開了,除非、除非把身上的血流抽乾。)

先生是名基督徒,事奉他的主有六十年,他一生勞苦在人身上,也在《聖經》的話語上。他從《聖經》裡講述出來的著作,豐沛如江河,猶如白先勇和蔣勳先生講《紅樓夢》,那般生動、深入,且富啓發性。

但也因爲他是個強人,受他教誨幫助的人多,他自帶一種君王氣質,有時如牡鹿,有時如虎豹,有時如危巖,有時如潺潺流水,有時如春暉,有時如雷電風暴,有時如人子,有時如尊貴不可觸犯的神子。愛他敬他,自然也怕他畏他,不敢靠得太近,又不能離得太遠。自古能人都是多面的,他亦然。他是一顆看得見的明星,又是一片霧中風景。

「有鹿!」

自從昨晚下了兩場雨之後,這約莫是今年最後的溫和了。一天的勞作結束時,總想開着車出去走走,透透氣。岩石河臨近大湖的社區,道路兩旁俱是乾淨、雅緻又大器的房子,庭草潔爽。風吹過了,樹葉像寫滿文字的紙張,一片片被寄出去,又翩然落下。它們是用顏色來說話的,有的赭紅,有的杏黃,有的麻着黑點。巿場裡大大小小的南瓜,開始被買回來,擺在門前臺階上。也就是在這時遇到鹿的。

鹿走在金箔色的秋光裡,也走在萬聖節的鬼魔出勤中。牠們不知節日,不識文字,當然,也不懂得人事。

文學圈是個江湖,宣揚神鬼的宗教不也是?凡有人的地方,都是。隨着美名惡名紛沓而來的,是風波,是爭鬥,是更難以溝通的意識形態,以及對信仰的自我嘲弄。先生是一名戰士,他的文字是永不衰竭的生命糧倉。他在分賜糧食的同時,也在釋出種種的情緒。

看着鹿走過,看着漸漸淡薄的暮光,看着先生換上冰涼的臉色,遂又想起手中所經過及正在成形的文字工作,知道是來到最艱難、最受試煉的一年了。每一天,彷彿都在心裡被刻下一道十字架的傷痕。吞不下又吐不出的時刻,便常感覺:是走到沒有路的時候了。

幾時連嘆息也不會了。

雖不是每天都見到鹿,但每次一打開手機,就有鹿。這隻鹿時時刻刻都在的。鹿的身姿如此優雅,像女星奧黛麗.赫本(Audrey Hepburn);鹿的眼神如此純淨,像一名天真的孩子,或者溫良的公子;鹿的頸項如此堅挺,像一位不卑不亢,又有風骨的名士。

秋草瑟瑟,牠對着鏡頭想說什麼?

和一隻鹿對望,良久。看到了一點希望,卻也充滿惆悵。想起誰說的,到了某一個時刻,人生的「美好一天」(one fine morning),不再是未來,不再是現在,只會存在於過去,人只能學着放手。

真是這樣嗎?

鹿啊,請你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