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神經生物學家堅信我們沒有自由意志

利維坦按:

主張自由意志不存在的人,大多信奉自微觀粒子尺寸開始、涉及神經元直至上升到大腦的決定論——由於粒子的運動是確定的,因此包括個人在內的、整個世界的未來都是確定的。至於如何進行計算和預測,那是另一碼事。

而就目前而言,由於測不準原理的存在,計算恰恰是那個最艱難的部分。恐怕在對測不準原理的背後原因瞭解透徹之前,對於自由意志存在與否的爭論不會停止。

人類歷史可以從許多角度思考。其中之一是說,隨着我們對自然界的瞭解越來越多,我們逐漸擺脫了無知。

幸運的是,再也沒有人燒死女巫,也沒有人真正相信惡魔是疾病的原因;如果有例外,那也是極爲罕見的。我們可以把這看作是進步。

但對所有這些進行反思同樣會引發一個令人不安的問題:我們現在相信的東西,將來的人類回顧起來可能會否覺得荒謬?

斯坦福大學神經生物學教授羅伯特·薩普爾斯基(Robert Sapolsky)認爲,信仰自由意志是一個很好的選項。他是一本具有里程碑意義新書的作者,名爲《決定論:沒有自由意志的生命科學》(Determined: A Science of Life Without Free Will),該書彙集了所有最新的科學知識來反駁自由意志的存在。

這當然是一個艱鉅的任務。我們都有主觀體驗,感覺自己是思想和行動的創作者,但薩普爾斯基認爲,我們對大腦的瞭解足以證明這並非真實,而我們需要接受這一事實。

如果他是對的,那麼在道德和法律方面的影響將是巨大的。我們對成功和失敗的看法,以及譴責和懲罰的方式,都將不得不發生變化。

肖恩·伊林(Sean Illing):你如何定義“自由意志”?

羅伯特·薩普爾斯基: 也許最好的開始是指出大多數人對自由意志的定義,因爲這將立即讓你陷入困境,而最好的展示場所可能是法庭。有一個被告坐在桌子前,每個人都同意是那傢伙乾的。

現在有三個問題,被認爲涵蓋了整個自由意志的領域。

這傢伙是否有意這麼做的?他是否瞭解後果可能是什麼?他是否意識到他也可以不這樣做,還有其他選擇?

如果對所有這些問題的答案都是肯定的,那麼這個人就負有責任。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行使了自由意志。

在我的書中,這就是讓我感到有點惱火的地方。因爲在我看來,這就好比是一個電影評論員,他們必須寫一篇對一部電影的評論,而他們只能看到電影的最後三分鐘。

爲什麼這麼說呢?因爲在那些問題中——他是否有意,他是否知道有其他選擇,所有這些——都沒有問到現在必須問的重要問題,那就是,“他是怎麼變成那種有意做這件事的人的?那個意圖從何而來?”

而這正是自由意志破滅的所在。

肖:所以,我們是否可以這樣說:如果我可以倒帶重放我的人生電影,保持每一點都恆定不變,從每天早上吃的早餐,到每晚的睡眠時間,你認爲一切都會和第一次一樣展開嗎?

羅: 理論上是的。這是幾個世紀前提出的一個觀點。這個觀點是,你可以重新播放帶有所有條件恆定的錄像帶,而你總是會得到完全相同的結果。

但實際上,事情並不是這樣的,因爲這其中布朗運動涉及到了隨機性,因此你會釋放更多的神經遞質而不是更少,而在1500億個突觸的集體作用下,這最終會產生差異。

系統的基本混沌性意味着由於隨機性引起的微小差異會被放大,這就是著名的“蝴蝶效應”。因此,在實際中,這個思想實驗不可能進行。

但如果你能控制所有隨機的分子小故障,如果宇宙中的一切其他東西也都保持不變,那麼是的,你將得到相同的結果。

肖:哲學家們經常通過論證,證明不同個體中的相同輸入並不總是產生相同的結果,以此來支持某種相容論(Compatibilism)。

這更像是世界和所有這些因素對我們設定了一些規範,這確實爲個體留下了一些施展主動性的空間。對於您來說,這只是試圖重新定義自由意志以挽救這一概念的嘗試嗎?

羅: 是的,確實是這樣。就像是在說:“好吧,好吧,關於我們的一些事的確是確定的,但還有其他領域是不確定的。”這其中最能吸引人的版本是,他們會承認我們身上有一些我們無法控制的東西——比如我們身高多少、記憶力如何,如果你是個跑步愛好者,你的大腿肌纖維的構造使你成爲短跑運動員還是馬拉松選手——這些都是關於生物學的東西,人們願意承認這一點。

在這裡,自由意志的概念就是人們常常提到的,“是的,你無法控制你的屬性,但你如何利用它們,這就是你展示自由意志的地方。”

你表現出堅韌嗎?你有骨氣嗎?反之,你是否自我放縱,是否浪費你的才華?這些是人們心中的分歧,你可以根據一個人在命運面前如何應對來評判其品質。

可關鍵在於,你身高多少、你的神經元如何連接是由生物學決定的,而你如何利用這些,無論是表現出堅韌還是放縱等等,同樣也是由相同的生物學決定的。

在這一點上,並沒有擺脫決定論的影響。無論我們是否能夠利用自己的天賦,或者是否能夠克服逆境,我們都同樣是決定論(Determinism)的產物。

肖:你在這裡使用“堅韌”這個詞是很有啓示性,因爲在這類對話中經常聽到這種論點。有人會說,在面對相當或近乎相等的挑戰和生活環境時,有些人在這些挑戰面前茁壯成長,有些人卻沒有,這被認爲是對意志力和毅力的辯護。

羅: 我總是無法抗拒這種論辯,因爲它太令人振奮了。一個身高7.4英尺 (約2.26米) 的傢伙在NBA打球,沒有人感到驚訝。然後你會看到小個子的馬格西·博格斯(Muggsy Bogues),身高5.3英尺 (約1.6米) ,也在NBA打球,他完全憑藉堅韌、果敢和加爾文主義般的專注力做到了這一切。

你在這種展示出來的意志力面前很難不被深深感動,但在我看來,那裡並沒有自由意志。

肖:那你認爲這是怎麼回事呢?

羅: 你有一個大腦區域,它被稱爲額葉皮質(the frontal cortex)。我們擁有的這種物質比任何其他物種都多。這是我們晚近演化出來的部分,它負責控制你在或善用、或浪費自己的才華等方面的行爲表現。額葉皮質的作用是在應該採取困難行動的時候讓你這麼做——比如自我控制、紀律、衝動控制、情緒調節等等。而你的額葉皮層是什麼樣的,則是你之前生活中發生的一切的結果。

這裡有一個可能讓人們感到憤懣的例子:社會經濟地位。一個孩子5歲時,他所出生的家庭的社會經濟地位已經是他額葉皮質厚度、代謝率以及功能良好與否的一個重要預測因素[1]。

到了5歲,這個人在神經生物學上——不是因爲他們沒有偉大的靈魂,而是因爲從神經生物學角度看——在衝動控制和長期規劃等方面已經落後了。人們甚至知道,貧困的壓力如何轉化爲化學信號,使額葉皮質在發育過程中滯後[2]。你看,所有這一切,並沒有什麼水晶球的魔法,這只是構成你生物學物質的其中一部分。

肖:那麼,理智上,是否存在憎恨另一個人的合理理由?

羅: 沒有。

肖:在任何情況下都沒有嗎?

羅: 沒有,絕對沒有,因爲如果你真的徹底追隨這個邏輯,憎恨某人就跟憎恨地震、憎恨冠狀病毒或憎恨草原上的掠食者一樣沒有意義。憎恨絕對沒有意義。

話雖如此,我也知道我一直在絕對化地表達這些觀點,畢竟我思考這個問題已經50多年了。我青少年時就認定人沒有自由意志。我絕對是這樣認爲的。我在理智上完全接受根本不存在自由意志的觀念。

但我可能只有百分之一的時間會根據這些結論採取行動,因爲這其實很難。我會生別人的氣,或者如果有人說“哇,你穿的襯衫真好”或類似的話,我會很高興並感覺這是自己應得的。

我是一個屬於我的地方和時代的人,我認識到這是多麼困難,因爲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敗。所以,沒錯,這一切都不容易。

肖:我以前聽過這些針對自由意志的論點,無論它們多有道理,我似乎都無法表現出我真的相信它們。我仍然不能不對強姦兒童者感到道義上的憤怒,就像我的狗對郵車狂吠時我都會喝止它一樣,儘管這毫無意義。它只是在做它該做的事。但這些東西已經深深植根於我們,很難改變我們對它的反應和看法。

羅: 是的,這似乎是難以想象的困難,但好在我們對此開始了反思,我們已經一次又一次地這樣做了。即便你和我保持現有的自我不變,卻身處大約500年前,昨晚發生了一場可怕的雷暴,摧毀了各種莊稼,那麼我們希望當局追查造成雷暴的女巫對我們來說完全是有道理的。

當這個人被燒死在火刑柱上時,我們會認爲正義得到了伸張,因爲對我們來說,沒有女巫這樣的東西是不可思議的,這就是導致雷暴的原因。

但是我們變了,社會也變了。現在,當時直覺上顯而易見的東西,現在對我們來說也是直覺上十分荒謬的。我們已經做到了。我們的社會在各個領域一遍又一遍地這樣做,我們所要做的就是反對那些現在在直覺上顯而易見的事情,即誰應該得到什麼。

肖:如你所知,有很多人真的相信,放棄我們對自由意志和道德責任的信念將是非常危險的。對於這些反對意見,你有什麼想要說的?

羅: 這實際上會讓現狀變得更好。我的意思是,當你試圖對他們做“沒有自由意志”的定義時,人們會說,“哦,這是否意味着什麼都無法改變?”

然後當你繼續貫徹這一觀點,他們會說,“哦,你是說當有人非常努力地克服他們的逆境時,那裡也不存在自我主張嗎?”

你說,“是的,你不能宣稱自己擁有比實際上更多的意志,這就是科學。”

然後他們轉過身來說,“哦,我的上帝,人們只會瘋狂地奔跑,因爲每個人都知道他們不能對任何事情負責。”

一些研究表明[3],當你無意識地降低人們對自由意志的信任度時,他們就會開始欺騙——這就是令人擔憂的問題。

然後,你更仔細地研究這樣的文獻,與其要在心理上操控某人,讓他們對自由意志的信仰減弱,不如在你的研究中找到一些一直都不相信自由意志的人,這些人多年來一直沒有相信過它。

你看像這樣的人,他們在行爲上與那些說“我們需要對我們的每一個行爲負責”之類的人一樣合乎道德。

這就像人們看待無神論者時說他們完全不道德,因爲沒有上帝來負責時一樣。大量的研究已經表明[4],堅定的無神論者與那些對信仰宗教的人一樣具有道德。

這是怎麼回事呢?這些是關於世界完全相反的結論。

在一個關鍵的方面,他們是相同的,那就是無論你得出什麼樣的結論,你都經過了深思熟慮。你不得不思考善惡的根源在哪裡。你不得不思考生命中的意義來源於何處。你不得不思考你想成爲什麼樣的人,以及如何對待自己的失誤。

你對這些問題進行了深入而認真的思考。如果你足夠深思熟慮,實際上人類的善良究竟源於我們自身還是上帝就變得並不重要了,你都會成爲一個更好的人。這正是研究所揭示的。

肖:那種“如果我們不信仰上帝,我們就都會成爲食人族”的論調一直以來都是非常愚蠢和令人反感的。但即使你是無神論者,你仍然可以相信類似自由意志和道德責任的東西。

我想,在深層次上,我仍然認爲我們的信仰可以作爲某種動力。相信我們對自己的行爲有控制權,相信我們在道德上負有責任可能會導致我們實際上更負責任地行爲。

出於同樣的原因,相信我們對自己沒有任何控制可能會導致我們更加符合虛無主義地行動。但我也可能全都想錯了。

羅: 是的,人們可能被教育成相信應該對自己的行爲負責,如果做了糟糕的事情,就會有一個糟糕的靈魂,而在一個以信仰上帝爲主的社會方面,我們的表現並不好。我認爲沒有絕對的理由認爲人們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儘管如此,事實上仍然會有一些人變得失控,這就是人們對於沒有自由意志的概念感到真正恐慌的地方。

“等等,你是在說,你只是讓兇手在街上肆意妄爲,因爲他們對自己的行爲沒有責任嗎?這將是何等的瘋狂之地?”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如果遇到有危險的人,你要保護其他人不受他們的傷害,但你要以一種與現在完全不同的方式來做,因爲目前的方式是建立在報復、責任和自由意志的概念基礎上的。

參考文獻:

[1]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8081006/

[2]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2907136/

[3]journals.sagepub.com/doi/10.1111/j.1467-9280.2008.02045.x?icid=int.sj-abstract.similar-articles.8

[4]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4824409/

文/Sean Illing

譯/腐竹與瘦竹

校對/tim

原文/www.vox.com/the-gray-area/23965798/free-will-robert-sapolsky-determined-the-gray-ar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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