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夢前行不再有你？　宮崎駿用一部電影告別摯友、重燃熱情

▲宮﨑駿《蒼鷺與少年》。（圖／甲上娛樂提供、翻攝自GKIDS Films YouTube）

● 蘭萱／作家、資深媒體人

霜降剛過，難得這個週末是夾在兩個秋臺中間，不宜宅在家的亮燦秋日。如果你還沒看過已上映的《與夢前行 宮崎駿：蒼鷺與少年創作全紀錄》，真心建議來個信步閒走，看電影嗑爆米花，與宮崎駿共度感動午後。

跟着宮崎駿振筆疾畫　見證奧斯卡最佳動畫片誕生

動畫片《蒼鷺與少年》(之後簡稱《蒼鷺》)和《與夢前行》，我是倒着看的。受邀觀影前，一度擔心錯過動畫片院線的遺憾，會不會影響對這部記錄《蒼鷺》拍片過程的欣賞和體會，形成又一次遺憾，所幸，是我多慮了。沒先看過完成的作品，反而更能全然白紙地，跟着宮崎駿時而神啓般振筆疾畫，時而搔首頓足擠不出半點靈光，甚至一度迷走在虛實顛狂邊緣，見證一部奧斯卡最佳動畫片的誕生。

不過，那時的宮崎駿，腦袋裡想的顯然不是奧斯卡。我想，正因爲他想的不是這些錦上添花的得獎身外物，而是更本質、更深邃、更接近生命最終章，渴望燃燒殆盡的熱情與夢想，以及同時間無所避逃的死亡與失去，才讓這部想像中「或許真誠平實，但一不小心可能變得單調的拍片過程紀錄」，竟可以如此超乎想像的深刻動人。

當摯友、事業夥伴、貼身助理宛如死亡隊伍列隊而行。接連失去的強烈孤單感涌現，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己的恐懼逼近。於是，我理解了，《蒼鷺》劇中的死亡氣息。

他把一張手寫紙條貼在工作室案頭。那是從《風之谷》開始就跟他一起工作的阿保，突然生病過世前跟他說的一句話，「只要能畫的一天，就再做一部吧！」

「電影導演哪裡有在退休的呢？！」宮崎駿在紀錄片裡喃喃說道，同爲吉卜力支柱、他口中暱稱阿樸的高畑勳，曾這樣叨唸幾度高調宣佈不再作畫的他。而高畑勳卻是想畫也不能再畫了。《蒼鷺》劇中，年輕男主角真人被來自下界的霧子形容帶有死亡氣息，原來，真實世界裡的82歲宮崎駿，也正被死亡包圍。

▼正因爲宮崎駿想的不是這些錦上添花的得獎身外物，而是更本質、更接近生命最終章，渴望燃燒殆盡的熱情與夢想，才讓這部電影，超乎想像的深刻動人。（圖／達志影像／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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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崎駿面對殘酷打擊　從死亡中汲取生之力量

鏡頭下，動畫神人般存在的宮崎駿並不完美，面對殘酷的打擊，他和常人你我一般，稱不上堅強。紀錄片一開頭，他便因外宿失眠睡不着，夜半起身窸窸嗦嗦找同行友人討煙抽。高畑勳告別式上，他憶及在雨剛停的公車站，阿樸跟他搭話的初識（就像龍貓公車場景），數度泣不成聲。片中，我們看到連串親密的失去，從宮崎駿身上帶走了一些東西。但讓我驚訝的是，他從死亡中汲取更多的生的力量。

《蒼鷺與少年》的日文原名就叫做《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高畑勳的棒喝和驟逝，不僅敲醒封筆的宮崎駿，更逼使他直面自己的人生。對於生命與死亡，《蒼鷺》是他思索過後的回答，而《與夢前行》，記錄了煎熬跌宕終至再起的歷程。

「無論什麼都畫不出來的時候，我就會拼命畫，坐在桌子前面，再怎麼樣也什麼都畫不出來，就去過日子，散步、吃東西，到森林裡面去，或許隔了一陣子，就會有靈感了」、「一切都很值得，不做就什麼都沒有了」、「想了解人活在世上究竟有何意義，你需要先活得像個真正的人」。

▼與夢前行（宮崎駿：蒼鷺與少年創作全紀錄）。（圖／翻攝自Facebook／蘭萱時間)

宮崎駿與高畑勳相競相爭　珍貴的英雄情誼

有一種友誼的失落，像是少了個比劃切磋的對手，讓人拔劍四顧心茫茫。

在宮崎駿的口中因爲吃東西會發出噗噗聲而暱稱阿樸的高畑勳，在《與夢前行》中是個從頭到尾都不在，卻又處處都有他的強大存在。以至於我先看《與夢》再看《蒼鷺》時，才赫然發現除了迴應生命，原來《蒼鷺》很重要一部分，是宮崎駿在與高畑勳進行最後的對話、最真的告白，像是想爲一場未完的高手過招做出總結，然後方能真正放下、繼續前行。

在臺灣，甚或世界舞臺，宮崎駿的名氣遠遠大過於高畑勳。然而略長宮崎駿幾歲的高畑勳不只是他在動畫界的先進、提攜他的人，高畑勳在日本動畫藝術的殿堂裡，重要性未必低於宮崎駿。小天使、螢火蟲之墓、輝耀姬物語，看出高畑勳極擅長透過自然恬淡的筆調、平實不過的日常，呈現他對人性的深刻洞悉、社會的溫暖關注，火候靜且深，充滿濃厚的哲學人文意蘊。

我注意過，同在吉卜力的高畑勳曾在擔任宮崎駿《天空之城》監製時，公開點評瑰麗生動充滿奇想的《天空之城》，「似乎少了點想說什麼的內涵。」更不用說他也公開吐槽過宮崎駿，說要退休但也隨時可能又說不退休，「他就是這種人（任性、隨性？）」性格、風格都迥異，追夢路上卻同行。事實上，日本動畫界從來不乏對於兩人究竟是敵是友的風聲議論。有意思的是，《與夢》紀錄片中亦未迴避，只是沒有什麼人真能說得清他倆關係在灰色地帶的糾纏與幽微。

「令我最驚訝之處便在於，當我在分鏡表上看到曾舅公（原型來自高畑勳）要求牧真人繼承自己的志業時，他卻一口回絕了。宮崎駿一路跟隨了高畑勳的步伐這麼多年，而（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對他來說意義極爲重大。」唯有對兩人相知甚深、吉卜力三巨頭之一的鈴木敏夫，這段話深切理解了《蒼鷺》的弦外音，更註解了兩人這段絕非溫良恭儉圓滑甜美，而是處處有劍氣，彼此切磋比劃相競相惜，因而更難能珍貴的英雄情誼。

《與夢》片中一段，鏡頭跟着宮崎駿漫步走着走着，突然天空傳來一陣雷，宮崎駿擡頭一看悠悠說，「他，變成雷神了吧！」這是全片看似淡然卻讓我感受最濃烈的一刻。宮崎駿很想念高畑勳吧，我想。一個不再有對手，沒人吐槽、沒人較量、沒人諍言的最後一段人生路，感覺宮崎駿有點孤單，幸好，他重新找回熱情，幸好，他還有自己。噢，還有蒼鷺（鈴木敏夫爲原型）。

▼吉卜力三巨頭，左起：宮崎駿、鈴木敏夫、高畑勳。（圖／Nicolas Guér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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