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 世界】賴鈺婷／迷宮中的老鼠

《少年蒙歌》書影。（圖／麥田提供）

推薦書：Douglas Stuart ／着，章晉唯／譯《少年蒙歌》（麥田出版）

道格拉斯・史都華的新作《少年蒙歌》寫得深刻、犀利、悲憫。他的敘事像一把銳利的刀子，狠狠劃開飾僞虛假、光明美好的表象。

像是用文字探照社會底層晦暗、惡臭、潮溼、血腥、腐敗的模糊面孔，讓外面的世界知道那宛若寄生於地下，螻蟻般存活的人們，在貧窮、酒癮、毒癮、暴力犯罪的夾擊下，如何活下去，尋求人的尊嚴。在不斷陷溺的命運泥沼中，拚死掙扎，經歷羞恥與搏鬥，最終活下來，舔拭修補千瘡百孔的自我。

書中的人物各有各的悲劇，相互拉扯成殘酷的關係人。《少年蒙歌》顯影出來自高風險家庭、失足拋落於社會安全網上下的危險心靈。

小媽媽茉茉十五歲懷孕，陸續生下兒子哈米許、女兒裘蒂，十九歲生下蒙歌。哈米許成爲逞兇鬥狠的惡霸小混混，讓女友懷孕生下嬰兒，成了十八九歲連奶粉尿布錢都籌措不出的爸媽。

裘蒂半工半讀維持生計，姊代母職照顧弟弟，一心希望考上大學，脫離無奈的人生。高中老師背地裡給裘蒂推薦升學的承諾，實則連婚外情都稱不上的，將她視爲泄慾的工具。老師離職了，後知後覺的裘蒂才覺悟自己受騙。帶着恥辱的秘密，發現懷孕。沒人可商量的兩姊弟，讓我想起女學生在廁所產下胎兒的新聞。裘蒂要蒙歌大力揍她的肚子。墮胎少女的復原之路迢迢漫漫。人生的荒謬，是亟欲擺脫世代複製，卻始終籠罩在悔恨的陰影之下。

蒙歌的媽媽、哥哥、姊姊，這個家庭的組成，由媽媽開始鋪織爲一張命運的網。小說要探究的是，這樣一個不健全的家庭環境中出生的孩子，如何在自生自滅的歧路中摸索，衝撞出他們血跡斑斑的故事。

媽媽茉茉拋下未成年的孩子，混跡在爛醉、男人和性的漩渦中，一心只想「趁還來得及，從人生多擠出一點快樂」。不管小孩是否有飯吃，有去上學。

裘蒂告訴弟弟蒙歌：「她根本不算母親，我們只是一個愚蠢少女犯下的錯，她生下我們之後都在後悔。」裘蒂帶着蒙歌在街邊找到媽媽，但媽媽有剛認識的對象。他們不能出現，不能聯絡，媽媽說，這會讓男人對她厭煩。

母親形象的破滅，蒙歌甚至目睹媽媽自我作踐，喝得爛醉斷片，甘於被鄰居撿屍性侵。他的成長沒有可靠的範本，哥哥哈米許要他去械鬥，自認爲沒把蒙歌教好，瞧不起他陰柔軟弱。媽媽最終把他交給兩個陌生男人，卻也開啓了蒙歌被侵犯、自主防衛、極限逃生，乃至於浴血歸來的性別覺醒之路。

讀《少年蒙歌》，讀的其實不是書皮導讀說的同性之愛。而是更爲驚悚的，凸顯社會底層的畸形不幸，鋪天蓋地的僞善惡意。

真心的愛，如此稀缺。那是書裡的成人和小孩都迷惘、落空的東西。他們面對的愛，都必須拿尊嚴去換取。

蒙歌性啓蒙的男孩，詹姆斯，在確認和蒙歌兩情相悅後，爲了達成父親的認可，和女孩交往。宗教歧異、性別認同、家人看法、外在眼光……純粹相愛，對於一無所有的少年而言，何等珍貴。現實卻又充滿禁忌、無情考驗，帶着絕望，讓人不敢奢求。

蒙歌說，自己像迷宮中的老鼠。即使經歷創痛，別人也會懷疑他是不是咎由自取。《少年蒙歌》從傷害說到愛，來自創傷的愛，愛的代價。

誰不是迷宮中的老鼠呢？衝撞或妥協，歧路中碰壁茫然，孤單困頓，被遺棄傷害。那麼卑微，竄逃於途，尋找命運的出口，倉皇宛如誰的玩笑。

或許《少年蒙歌》最終要說的，是因之而來的覺醒。傷害也好，愛也好。悲憫中看見彼此的狼狽，學着相濡以沫，包容歧異，接住他人的靈魂碎片。迷宮中的老鼠也能找到尊嚴，因覺醒而可以無畏於愛，接納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