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貴到離譜的特產,東北瘋長還便宜
同事小孟要去昆明出差。訂完機票,他開始查找吃見手青的小餐館,“說是快下市了,價格也便宜了,你們有知道哪家還能吃到麼?”
話音剛落,部門的哥哥姐姐就開始說話了。不是推薦,而是“熱心腸”的勸退:吃那東西可得慎重啊,你沒看新聞說的,吃完了不是見小人,就是躺闆闆。
小孟陷入尷尬的沉默,半晌沒說話,就感覺好像需要誰支持她一下。作爲公司裡小孟唯一的鄰居同事,我袖子一擼:“哪有這麼可怕,見手青我從小到大一直吃。”
說完,所有人目光齊刷刷轉向我,我知道我必須要站起來講兩句了。
每次看見大家說最好的野生菌子在雲南時,我是有點不服氣。
我從小在東北山裡長大。在我們小興安嶺,有人的地方就有數不清的樹,幾乎有樹的地方就會有蘑菇 —— 雲南人的“菌子”就是我們的 “蘑菇”,而且我們蘑菇季節更長,從夏末吃到冬初,中間還有轟轟烈烈的趕山季。在雲南哪怕上市季,新鮮蘑菇價格也基本上每斤破百,但在我們那兒,最便宜的時候可以10元一斤。
最常見的是榛蘑,就是東北山貨店經常售賣的那種,曬乾後黃棕色,抽抽巴巴。如果趕上採摘季節,就能吃到有着通透清香的新鮮榛蘑。專家說它學名叫蜜環菌,至今無法人工繁殖,但東北非常多。每年夏天走到尾聲,幾場大雨下過,榛蘑就會在地下蠢蠢欲動。有經驗的老人甚至會感應到榛蘑的生長,告訴我們:“該出蘑菇了吧,上山看看。” 蘑菇呢,也會適時給人類發出信號 —— 如果街頭垃圾箱邊都長出狗尿苔(一種毒蘑),其它蘑菇還會遠麼?
● 野生榛蘑
總之,我們那裡存在着一種人與蘑菇的心靈感應。尤其父母那一代,跟大自然的關係更近的人們。他們可能忘記自己的手機號碼,但絕不會忘記上一年,上上一年的採蘑菇地點。
我不是說有人要上山看看嗎?說的就是那些身手矯健的大爺大媽。他們會專程“探路”,天不亮就起牀,吃完早餐,拿起袋子就出發了。雖然這麼做很不專業,因爲採蘑菇最好用筐,其次是塑料桶,用東北話說就是能裝又不容易把蘑菇壓碎。但畢竟最開始是探路,拿着塑料袋上山的大爺大媽會把希望放得很低,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塑料袋剛好,能裝的不多,但也沒有什麼可失望。大爺大媽的腦子裡,總是裝滿了生活的智慧。
不得不說,大爺大媽清晨的出發還是吊足了全家,乃至全村人的胃口。每個睡懶覺的人,都在默默期盼着中午就可以吃到一份新鮮採下來的蘑菇炒辣椒。畢竟,一年中的第一頓蘑菇具有極大的誘惑力,趁着小笨椒(就是自己種的辣椒)也剛從園子里長成,兩種勢均力敵的食物理所當然地被組合在一起,而每次他們同心協力地出現在一盤菜裡,無論老人小孩,都能吃掉一大碗米飯。
夏天的蘑菇還未大規模冒泡,拿着塑料袋上山的大爺大媽空手而歸的可能性很大。沒關係,他們依舊能憑藉數十年的採摘經驗,晚上之前至少搞到能炒出一盤菜的蘑菇芽,裡面還參雜着幾根壯碩的榛蘑。大爺大媽絕不內耗自己,把沒摘到好蘑菇的原因全盤歸到天氣上:“這幾天雨水看着不夠,得再下一場,蘑菇該出來的就都出來了。”
● 好多榛蘑
我們稱夏天的蘑菇爲“伏蘑菇”,大多是一根根獨立的個體,不容易抱堆。倘若運氣好,遇到一大片,他們的小袋子,就會塞得滿滿當當,頭髮上也會因此沾上雜草。回來的路上,他們提着一袋袋蘑菇走在大街上,行人會紛紛側目,“XX採到蘑菇啦,XX採到蘑菇啦”,壯舉在幾分鐘內傳得沸沸揚揚,化身本地小有名氣的英雄人物。
當天下午,他們便會跟鄰居們組成採蘑菇小分隊,再次進山。
這次的他們,會展現出不一樣的精神風貌。
頭髮掖在耳後,項鍊耳環等容易刮到樹枝的飾物統統摘掉,有迷彩服的,直接穿上整套迷彩服;沒有迷彩服的戴上帽子、套袖、手套。每個人都腳蹬防蚊蟲的高筒雨靴,還有人繫着大圍裙。目的地一到,大家約好集合地點,“嘩啦”一下分散開。
● 採蘑菇間隙,給孩子們做的“樹精”
東北的山大多連綿起伏,樹木以松樹爲主,松樹也有好多種,樟子鬆、落葉松、紅松。此外,松樹林裡混雜着椴樹、柞樹、樺樹、榆樹,所謂針闊葉混交林。不同樹林長不同的蘑菇:榛蘑適應性強,哪兒哪兒都能看到;吃一口滑溜溜、黏膩膩的松樹傘,則要盯緊樟子鬆爲主的樹林。它們暗紅色的身體跟松樹樹幹顏色接近,瞪大雙眼,看到被松針覆蓋的凸起處輕輕一撥,松樹傘便頂着一層便於僞裝的松針,像一個個潛伏的士兵鑽了出來。
● 松樹傘
這時期一同出現的就有見手青。不過我們不這麼叫,我們稱它爲“黏糰子”。黏糰子有兩種,黃黏糰子和紅黏糰子,顏色鮮豔,水靈,菌蓋菌幹都長得特別敦實(東北話,粗壯,憨態可掬)。拿刀切片,手一碰,蘑菇就會發青。
黏糰子有毒,有人吃有人不吃,跟雲南的見手青吃不好就會“看到小人”不同,這裡流傳最多的是吃黃黏糰子會腹瀉,一晚上跑N遍廁所,所以很多人對它視而不見。無人問津的黏糰子,在大森林裡寂寞地完成生命的下一次循環:名不見經傳的蟲子肆意啃食着菌蓋,留下一堆殘破的蟲洞。
● 紅黏糰子
不過,天底下還是有不少“第一個吃蘑菇”的人。這些人在同伴的沉默下,氣定神閒地把黏糰子撿到筐裡,心中泛起帶波瀾的喜悅。一方面爲自己輕鬆採到一筐興奮不已,另一方面爲很多人不識貨感到惋惜。到家後,黏糰子愛好者們將它們煮熟煮透投入涼水中,用辣椒清炒,面對他人的好奇+質疑,堅定地說出“鮮涼,比榛蘑好吃”,握在手裡的,除了筷子,還有一大瓶冰啤酒。
對了,在我們這兒的森林,採蘑菇的時候眼睛不光要往下看,還要往上看。
爲啥?因爲有些蘑菇長在樹上。
夏天一過,秋天到來,趕山季正式開始,秋雨不比夏雨帶着溫度,澆得整個山林大地涼哇哇,好處就是蘑菇抱堆了。
來到葉子呈鋸齒狀的柞樹旁,一個個雪白的猴頭長了出來,毛絨絨,溼漉漉,大樹吹起了泡泡糖。猴頭不像榛蘑容易採,趕上了就是趕上了,但是有時候,它又會自己送到家門前。
小時候,同學家的園子用細小的柞木夾杖子(圍欄,類似籬笆),某一天,杖子上突然長滿了猴頭,正在跳皮筋的她立刻跳出皮筋外,一口氣衝到家裡,拎着大茶缸把猴頭摘下。經過我們面前,該同學模仿朝鮮族頂筐的樣子把茶缸置於頭頂,猴頭高聳成小山,那一刻,我們覺得她贏了,雖然她跳皮筋只能跳到膝蓋那裡,但是把猴頭曬乾,再撕一撕,她晚上就能吃到猴頭紅燒肉,幹猴頭吸飽湯汁,呈現肉一般的口感,比紅燒肉更有嚼頭——我們的口水流了出來。
● 猴頭
長在樹幹上的蘑菇還有圓蘑。圓蘑也叫凍蘑,聽到凍蘑這個名字你會明白冬天就要來了。沒錯兒,凍蘑確實是最後出場的蘑菇,最大的特點就是菌蓋略顯透明,帶着極重的水氣,彷彿蘑菇在林子裡冰凍過。
凍蘑長在椴樹上。遭遇雷劈倒下來的椴木,倒下來的椴木在林子裡四仰八歪,似乎還有一口氣。過上三年,凍蘑就會慢條斯理地從椴樹上長出來,肥嘟嘟,肉乎乎。人們說,其它蘑菇“抱堆”,凍蘑“抱杆”,也就是它們圍着倒木轉圈生長。
● 凍蘑
東北名菜小雞燉蘑菇,人們首選凍蘑。猴頭搭配紅燒肉比肉好吃,凍蘑搭配小雞也比小雞好吃。想象一下剛入冬的夜晚,北風呼號,天色陰暗,屋子裡的暖氣剛剛給入,幹凍蘑散發着淡淡的香味,拿出幾隻泡發,把小雞切塊,雞肉蘑菇在鍋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第一場大雪到底下不下呀”也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東北大森林就是巨大的蘑菇倉庫。採蘑菇小分隊在大森林裡,從不會漏掉每一種可食用的蘑菇。不過優先級還是有的。除了榛蘑、松樹傘、凍蘑、以及爭議性很大的黏糰子,次要選擇包括:
雞蛋黃蘑,菌蓋宛若橢圓形的雞蛋黃,泛起奶油般的金色光澤,部分蘑菇愛好者認爲它沒有蘑菇味;
掃把蘑,形狀類似苕條紮起來的老式掃把,淡淡的棕色,吃不好會感覺噁心;
● 掃把蘑
馬糞包,剛長出的蘑菇是一個白色圓形小包,炒食後口感軟綿綿,少點韌勁兒,既然有那麼多好吃的蘑菇爲什麼要吃它呢,算了,繼續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林子太密的地方不去,看到有蛇從草叢裡經過,抑或在樹枝上盤成一團吐着紅信子,繞開此地不要打擾。聽到“嗡嗡嗡”的蜂鳴,附近大概率會有一隻葫蘆形的馬蜂窩,掛蜂窩的樹枝下墜,馬蜂窩耷拉到地,每個人都管住自己的腳,大森林是我們的,也是大家的,小心翼翼遠離。
此時此刻,有人系在身上的大圍裙也派上了用場,蘑菇成片出現,蹲下去,把前前後後的蘑菇飛快地放在圍裙裡,圍裙盛滿了,兩邊一兜,倒進筐。筐冒尖了,使用另一隻,把裝滿蘑菇那隻放在覈桃樹旁邊,解下一條顏色明顯的圍巾綁在樹枝上,作爲取筐的記號。
終於滿載而歸。
收拾蘑菇成爲一項全家總動員的集體勞動。許久不用的小馬紮、小板凳搬了出來,剪掉蘑菇根,摘掉菌蓋上的樹葉和雜草,端詳勞動成果,有時也會拿出針線把它們串成串。小朋友們爭先恐後地把腦袋探過去,“看,我發現了一條白色的、正在蠕動的蟲子。” 他們指着筐底的蘑菇渣一本正經地說。
這天晚上,除了鮮蘑炒辣椒,少不了的還有一鍋鮮蘑豬肉餡餃子。當天如果帶回來的是味道極重極有辨識度的雷窩子,花臉蘑,那就去奶奶的醬缸裡舀一勺自家做的大醬,只需放上一點點,這盤蘑菇就會成爲飯桌上的主角。
接下來的日子,村上和鎮上各家各戶都在晾曬蘑菇,各種各樣的蘑菇平鋪在住平房人家的院子中,住樓房人家的窗臺上,菜市場小皮卡的車斗裡。幹蘑菇的氣味瀰漫在空氣中,大家筋筋鼻子(筋筋,東北話,抽抽),抻抻胳膊,話裡話外都是它,部分店鋪也貼上了臨時閉店的提示牌,回來一問,店主八成是採蘑菇去了。
當然,那幾天,你也會看到這樣的新聞:某某村民採蘑菇迷路,民警深夜搜山。視頻裡,強光手電照亮夜空,炮仗躥上天,呼叫聲、鞭炮聲響徹屏幕。想必每個人都會悠悠地發出感慨:甭管東北還是雲南,大家對蘑菇的熱情可是一樣一樣的!
本期作者|王文靜
編輯|梅姍姍、斯小樂 視覺/創意|BOEN
攝影|王文靜、小紅書@卡車駕駛與摩托車維修、@南山姑娘Margaret、@啥時候能不值夜班、@東欄梨花不見收、@大自然的女兒、@熊熊蜜園、@xxxt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