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喚「天上聖母瑪利亞」:日本天后會與西川滿的媽祖信仰想像

媽祖又被稱爲「天上聖母」,而日本作家西川滿也認爲媽祖是聖母瑪利亞在東亞的化身。聖母瑪利亞的歷史脈絡中也曾出現海星聖母守護討海人的想像,右圖雕刻是位於馬耳他斯利馬的海洋之星聖母教堂。 圖/報系圖庫、維基共享

日治時期在臺灣作爲日本作家代表,且以《赤崁記》與《臺灣縱貫鐵道》等作品在臺灣文學佔有重要地位的西川滿(にしかわ みつ),戰後回到日本,文學生涯一度也算順遂,但爲了生活所需,則必須從原本的文藝小說路線,走向大衆小說之路。不過,他依舊以臺灣爲背景,發表推理式的懸疑小說,例如以戰後臺灣共和國臨時政府爲藍本的〈革命家薄暮之死〉還有以大稻埕霞海城隍廟爲場景的〈城隍廟殺人事件〉等等,以自身遣返經驗爲元素的〈地獄的谷底〉亦曾入選直木賞。

但日本經濟開始復甦之後,慢慢走上新的發展道路,對過去的殖民地也不再關心,以臺灣爲自己寫作招牌的西川滿也就慢慢沒有文學上的發表機會。因此在1958年之後,他開始以自己過去在臺灣累積的漢學與命理學知識,在新宿開設算命事務所,卻也走出另外一條新路。之後1960年正式創立了日本天后會,以媽祖爲主要祭祀對象,既辦理祭典、講道會,也有一定的信衆。

仔細觀察這個天后會,其實非常地「文化混搭」,神像開光時,是請鳥越神社讓媽祖降臨至他爲在東京阿佐谷站一帶的自宅聖堂,身爲「教主」的西川滿與其教徒身着的服飾亦混雜天主教風格。神壇擺飾中,除了臺式的媽祖像,旁邊還有一幅聖母瑪利亞的聖像。

這其實來自於西川滿對文化混搭的喜好,日治時期他最喜歡的臺灣城鎮是大稻埕,相較於當時日本人聚集的城內、還有臺灣人的艋舺,大稻埕這繁忙的商港匯聚了各種族羣的人,廟宇和教堂並存,也有外國的領事館,也因此他喜愛多國文化混成的異國情調感。

有趣的是,在他書寫自身信仰內涵與命理經驗的書籍《人間之星》中,應是借用了日本民俗中的「權現」想像解讀媽祖信仰。這原本是「本地垂跡」論述下,佛菩薩藉由與大和神明形象結合出現在日本渡化衆生的觀念,西川滿卻認爲媽祖其實是聖母瑪利亞在東亞的化身,並且提出了自己的一套看法,在東京阿佐谷一帶也有一定的信仰規模,並且一度讓北港朝天宮邀請交流。本文也將道出西川滿這在文學生涯之外,有趣的媽祖想像與宗教新創經驗。

西川滿深入論述自己命理學與媽祖想像的書籍《人間之星》。 圖/翻攝自《人間之星》

圖/日本橫濱媽祖廟官網

鳥越神社爲西川滿舉行讓媽祖降臨於西川滿自宅聖堂的儀式。 圖/翻攝自《圖錄》西川滿先生年譜

▌西川滿與命理學的相遇

大稻埕除了混血的文化情境令西川滿醉心之外,這邊也是他接觸命理學的開始。根據他在《人間之星》述說的,七歲時,他曾經與父親西川純在此地散步,被一位算命攤的老人叫住,西川純便與他開始深聊起來。老人不時看着天上的星星,用毛筆字不知寫着什麼內容,兩人不時也一起將目光投射在當時身體並不是很好的西川滿身上。

而在這之後,西川滿父親便要求母親,準備裝滿石頭的塑膠桶,讓兒子每天固定一段時間都要提着,在家中附近來回走動當作運動,並且準備杏仁水供其飲用。自此之後西川滿身體健康狀態突然好轉,小學校的求學時光也幾乎全勤,他便猜想,會不會是那爲算命老人的某些建言讓父親採取了某些行動,讓年幼的他翻轉了某些命運。

而西川家似乎與這些鑽研命理之人的緣分特別深,青少年時代一位鑽研易經學的日本學者來到臺灣,西川滿也因爲父親的牽線與其見上一面,但沒有想到這位學者一看了他的生辰八字與手相以後,卻斷定其無法活過三十歲。西川滿震撼之餘,竟莫名開始對充滿神秘色彩的命理學開始有了興趣。他從父親書櫃中的一本易經開始學習,成年之後也透過大稻埕媽祖廟(應爲慈聖宮)陳姓道士的介紹,認識了一位當地頗具盛名的呂姓命理師,開始研究臺灣的算命方法。

另外,在早稻田大學就讀法國文學期間,他更在文學之外,吸收了許多關於西方占星術、神秘學或命理學的知識,讓他得以發展出混血的信仰論述,而後來西川滿對創作與命理的熱情,相信也讓這活不過三十歲的預言與魔咒徹底破除。

除了文學以外,西川滿也對命理學十分有興趣,圖爲在新宿開設的算命事務所。 圖/翻攝自《圖錄》西川滿先生年譜

圖/日本橫濱媽祖廟官網

北港朝天宮對日本天后會發出的交流邀請。 圖/翻攝自《圖錄》西川滿先生年譜

▌天后會的媽祖想像與「權現」概念的引用

談到西川滿勢必要提到他最熱愛的媽祖信仰,除了天后會以外,他也創作相關的文學作品,如《華麗島顯風錄》中的〈媽祖廟〉與〈天上聖母〉等等,也曾以《媽祖》爲名製作刊物。這些作品在過去文學領域的解讀當中,大多不脫殖民者族羣對殖民地的異國情調探索,不過有趣的是這樣的創意想像,事實上也曾被昇華至另一個近乎於私人宗教與信仰的層次。

根據《人間之星》一書,西川滿認爲媽祖出生的北宋建隆元年,恰巧是西歐處女崇拜、即瑪利亞信仰開始發跡的時期;而基督教經典的《啓示錄》記載:「天上現出大異象來:有一個婦人身披日頭,腳踏月亮,頭戴十二星的冠冕。」與媽祖駕雲昇天的記錄相似。當時常有船隻會帶着瑪利亞的聖像,以求航海安全。而這信仰內容,在西方文化慢慢向東傳遞時,也讓一名出生自湄州的少女林默娘,作爲聖母瑪利亞的化身降臨於閩南地區。

更有趣的另一段描述,則是書中西川滿與一位曾經接受過教宗召見的日本藝術家長谷川路可(はせがわ ろか)的對話。當時約莫是1935年,長谷川剛完成在義大利的壁畫,並且在臺北的臺灣藝術教育館(現爲228國家紀念館)舉辦個展時,西川與他見面。西川順勢拿出一張描繪聖母瑪利亞的版畫,要求長谷川幫忙翻譯上面的一段文字「Virgin Mary Regina Coeli」。長谷川譯爲「聖母后天」,與臺灣民間常見稱呼媽祖的「天上聖母」意思極爲接近,即讓兩人認定媽祖爲聖母瑪利亞權現化身的說法。

右圖爲將聖母瑪利亞刻畫成觀音的「瑪利亞觀音」;左圖爲大英博物館館藏的17世紀聖母子像,同樣有觀音的面貌。 圖/大英博物館、維基共享

西川滿是臺灣日治時期中,日籍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照片攝於1942年日本文學報國會舉辦「第一回大東亞文學者大會」,臺灣代表(由左至右)爲濱田隼雄、龍瑛宗、西川與張文環四人。 圖/維基共享

圖/日本橫濱媽祖廟官網

當然這些看法,現在看來確實比較像是西川滿個人對媽祖信仰的「創意性想像」,作爲藝術創作素材無傷大雅,但現今看來要作爲信仰論述卻顯得有些微妙。這些「符號的拼湊」其實也算是有些道理,例如聖母瑪利亞的歷史發展脈絡中,確實有海星聖母(Stella Maris)守護旅人與討海人的想像,與媽祖作爲航海者守護神的形象不謀而合,而媽祖作爲「聖母」,則來自於信徒將其作爲「神界母親」敬愛的親暱感。這在臺灣的民俗脈絡中特別明顯,例如我國的媽祖神像,大多爲福態的中年女性造型,更接近我們一般想像的母親形象,要說與「聖母瑪利亞」有些關聯,好像似乎也對得上。

但這樣的論述在日本當地有人「買單」,自然與其民俗信仰中根深蒂固的「本地垂跡」脈絡有着極深的關聯,除了豐川稻荷信仰有着濃厚的神道佛教混合色彩、與佛教弁才天習合的宗像三女神,亦有基督徒躲避幕府追查,將聖母瑪利亞刻畫成觀音的「瑪利亞觀音」出現。

再者,日治時期的臺灣,更有將天照大御神和媽祖結合而成的新興宗教「天母教」與其衍生出的天母神社,當時使用的御神體媽祖神像,日本人教祖引揚遣返後,現置於天母三玉宮。綜合以上,這樣的宗教想像,自然能夠給予日本天后會充分的立足基底與養分,最後也成爲了西川滿「創作」人生中另一個有趣的脈絡。

日本天后會的信徒衣裝具有濃厚的天主教色彩,更顯天后會具有濃厚的「文化混搭」風格。 圖/翻攝自《圖錄》西川滿先生年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