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菜“垃圾”還是不“垃圾”,貌似有點難評
上週四,我媽臨時突擊線上審問我午飯吃什麼了,並且忍不住吩咐: “ 少吃點快餐和垃圾食品。 ” 我挺直了腰桿告訴她,中午吃的是現炸現做的東北名菜鍋包肉。 很快,微信另一頭回了個表示滿意的笑臉。
事實上,我辦公桌上當時擺放着的,正是我媽從小深惡痛絕的快餐垃圾食品之首:肯德基炸雞,但我也真沒說謊,畢竟包裝上赫然印着的“九珍果汁鍋包肉”,如假包換!
“垃圾食品”的定義究竟如何界定?憑什麼從小我愛吃的炸雞漢堡,會被定義爲垃圾食品,但餐館裡的鍋包肉糖醋里脊就是健康營養?如果老媽愛吃的炸茄盒,老爸愛下酒的炸帶魚都是正當餐,那眼下當這炸雞塊裹滿九珍果汁,是不是也能改變“邪惡”屬性?
所以,我面前食品包裝盒裡的這些炸肉,算不算垃圾食品呢?
秉承着好吃纔是一切問題的真理,我決定以舌試法,先嚐嘗這果汁鍋包肉味道到底是否“垃圾”。
拿到手的第一眼,長得不太像傳統鍋包肉,但也不是想象中上校雞塊裹果汁醬的模樣。豬肉有被切成薄片後再油炸,厚度更類似廣式咕咾肉或福州荔枝肉,醬汁甚至在燈光下bling bling發亮。熟悉的九珍果汁酸中帶有香甜的氣味撲面而來,我不得不承認,有被誘惑到!
夾起一片放口裡,九珍果汁的味覺記憶開始襲來,萬幸它只是引入,炸肉的主體還是鍋包肉熟悉的酸甜口。賣相自然跟掛汁復炸、薑絲佐味的正宗鍋包肉天差地別,但口感也並不難接受,甚至多吃幾口也有一種上癮的感覺逐漸蔓延。
我吃下去的是垃圾還是健康食品,真不好下定論,更合適的描述可能是:“一種站在鍋包肉和咕咾肉肩膀上的雜交新物種”。閉上眼睛我甚至能想象,它可能曾經出現在國內不少大學食堂裡,作爲食堂阿姨對“邊角食材”全面運用的創意,搭配意粉尖椒小炒肉,再來三兩米飯飽肚,就能構成一頓碳水、蛋白質、維生素齊全的能量餐。
真要說這果汁版炸雞和傳統鍋包肉最爲相近的地方,就是100%高糖高油高鹽,但它真的擺脫了記憶中“垃圾”的 模樣,甚至如果換成陶瓷盤子裝,加把薑絲,拍張照片發我媽,她肯定會相信我正在吃的是一道普通家常菜。
家常菜,食堂菜,垃圾餐… 這些詞似乎都有界限模糊的理解定義。食品研發工程師錢程就在一個知乎的問答裡如是說:垃圾食品從來都不是一個營養學的學術概念,你在任何正規營養學教科書上都很難找到它的定義。它的誕生地是上世紀50年代美國新聞的標題,後來被一個專門反對快餐和碳酸飲料的營養學家發揚光大。
這大概也是爲什麼,我從小就感覺這個詞讓我感到矛盾又困惑的根本原因:
小時候被家長拎着逛超市,渴了想喝點可樂,會被告知這是垃圾飲料,喝了會脆骨頭;但同樣是可樂,加在雞翅里老媽就會說,這是讓菜變得好吃的最佳醬料;想吃漢堡披薩,他們會說一天天就知道吃垃圾,給你做飯怎麼不吃?但如果真考試考好了,他們會說,“獎勵你吃肯德基”。偶爾我倔強反問,說明明爺爺塑料罐裡的冬瓜糖比泡泡糖還甜,老爸的啤酒比可樂氣還多…但最後我獲得的不是“孩子你這個思考很有道理”,而是一頓不由分說的“竹竿炒肉”。我從來沒有得到一個合理的答案,久而久之我只知道:只要大人覺得不好,這個東西就是“垃圾”食物。
如今到了父母當年的年紀,遊歷了他們當年沒有機會看過的世界,關於究竟什麼是“垃圾食品”這個問題,我也誕生了一個近乎詭辯的完美答案:很多所謂垃圾食品,換個概念,其實就不垃圾了。比如漢堡,換個角度把它當做肉夾饃,兩片饃夾着蔬菜夾着一整片肉,誰說它就不是一份健康的傳統飲食呢?
搞了半天,老爸老媽玩的竟然是意識流,垃不垃圾食品,完全取決於誰在創造概念。
把熟悉的食物說成人們不熟悉的樣子,這招我的老家臺灣省最會了。
1960年代,美式牛排進入臺灣,彼時寶島民衆吃不上兩口肉,牛排唯有權貴階層得以享用。這時候誰要是去了趟臺北,回家號稱自己吃了美國牛排,加上一番繪聲繪色的講述,他就是全村最靚的仔。
概念就這麼造出來了,不過一塊煎牛肉,因爲最先普及的階級有特定性,傳出來就成了美國來的有多嫩,吃過就代表你在臺北混得開。甚至因爲大家想象中的美國牛肉太美好,部分鄉鎮會用“牛肉場”來指代風月場所,讓細胳膊白腿與牛排畫等號,靡靡之餘寄託一下無處安放的好奇心。
但當1980年代,臺灣經濟起飛,牛排也飛入尋常百姓家,開成人人吃得起的連鎖店,牛排帶來的高貴濾鏡也不再,但原本大概賣牛排的商人不甘心變得家常,市場上繼續開始流行起新的“美國牛排”。
於是牛排店裡,計量單位開始使用陌生的盎司,餐廳自行發明了寶島式六分熟(其實是接近全熟),美式玉米濃湯(水加超多)與煮到軟爛的通心粉,各種混搭撐起全新的,只屬於臺灣省本地的“美國味”。
說到底,這跟老爸老媽的“垃圾食品”沒有本質區別,都是要創造出一種距離感,才能給它“扣帽子”。牛排是爲了說它更高級,才能賣的上原本不屬於它的價值;而父母則是要說這些吸引孩子的洋快餐比家裡自己做的飯差,才能讓孩子好好回家吃飯。
九十年代,牛排進一步下沉到夜市。還是熟悉的配方,噼裡啪啦的鐵板,配更軟爛的通心粉再打個蛋,但盎司沒了、環境差了,火腿更少了,一邊吃還要一邊趕蚊子。破碎的濾鏡再也撐不起一個個虛無的概念,於是原本被視爲高大上的美國味,被寶島民間的自發改造,成了街頭再普通不過的宵夜之一。
東西其實沒變,但概念從天到地變了一大圈。
健康還是垃圾,高級食材還是家常食品,概念大於事實。市面上衆多主打“安全營養”“便攜快捷”的網紅麥片,仔細看配料表,不僅加入了超高量的糖分,還有果乾、巧克力甚至奶精等原料,卻被當做“粗糧”取代正常米飯麪條主食,是不是也是一個誤區?
好在人終究是要長大的。當被告知吃着“垃圾食品”的一代逐漸成年,當經濟發展讓我們可以走出家鄉,很多小時候被灌輸的概念就開始動搖:高油高糖的外來食品是不是都是壞人?被精心包裝過閃亮登場的食物是不是一定就是值得推崇?食物和食物之間的陣營,是否真的有不可逾越的界限?
雪綿豆沙與山西油糕、土耳其炸糖球,西班牙小油條其實都能友好達成一致,甚至非洲蜂蜜炸香蕉也能來點贊。當我們發現這些看似天差地別的食物其實都一樣驚爲天人的好吃,虛幻的罪惡感就破滅了。
再仔細一想,沙拉類似西式大拌菜,新鮮蔬菜切碎加點料汁拌一拌,地中海料理在東北就能搞定。薯條就是西式炸地瓜,人家切條咱切片,還有炸芋頭炸山藥更多選擇。炸雞塊配點甜酸醬,四捨五入也是丐版的西式鍋包肉。這樣的相似,估計還有很多…
所以飲食習慣從來沒有高低,硬要搞反而會弄出笑話。
我的一位廣東同學,曾經是“吃辣就去世”派系成員,出省前沒怎麼嘗過廣府以外的風味,也會因爲家裡的影響,說出“窮苦人才吃辣”、“萬味皆下品唯有粵菜高”的暴論,差點釀成江湖火拼。後來隨着食堂洗禮,加上三不五時被拉去聚餐,他逐漸發現:原來川菜不是隻有辣、調味充滿驚喜,原來湘菜的辣有強弱層次,天氣熱真的很下飯,原來新疆菜也很好吃,原來雲南菜這麼有趣……
如今他再也不說“萬味皆下品、唯有粵菜高”,應該不是怕捱揍,而是真的味蕾打開。畢竟中國很大、世界也很大,越是體驗更多的多樣性,就能看明白很多被刻意強調的差異與高低,都是人爲主觀創造的概念,其實一點都不重要。
世界變大了以後,會發現食物從來沒有什麼垃圾與否。科學的視角來說,他們就是碳水、糖、油脂和多種微量元素的重複組合;文化視角來說,大家都在用自己的食材,因地制宜創造各種滿足不同味蕾的創意訴求。反倒是擁有五千年廚藝積澱的我們,因爲歷史更悠遠,地理氣候涵蓋面積更多樣,很容易在世界的各個角落,與似曾相識的味道與技法不期而遇。
這感覺就像,這世界是個超大型的中國,中國也是一個超大型的世界,拋下飲食階級論,褪去刻意營造的神秘感,大家其實都差不多。
吃的世界很簡單,無非就是你喜不喜歡,就像果汁鍋包肉一樣。肉夾饃和漢堡,意大利麪和蘭州拉麪,陝北碎花棉襖和英格蘭裙,只是出生在不同人家,只要你覺得好吃,就是王道。
本期作者|水水
編輯|梅姍姍 斯小樂 視覺/創意|BOEN
攝影|《風味人間》、梅姍姍、小紅書@阿派留學頻道、A.BENTO、快樂鹹魚、肯德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