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五號公路的百年孤寂(下):據地誰為王
在貧瘠沙地上迅速蔓延的章魚灣聚落。 圖/作者李易安提供
▎前篇提要:智利,五號公路的百年孤寂(上):關於Hector
距離科比亞波又是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鉛藍色的太平洋重新出現在公路旁。Gladys 指引我在一個「出口」處駛離高速公路。說是「出口」,其實也只是一處中央護欄被拆開、分隔島上佈滿各種胎痕的路基缺口而已...突然,一大片平鋪在沙地上的聚落在我們一個爬坡後冒出地平線,那些已經完工的嶄新小屋,連同更多剛被搭起的結構鋼架,一起在烈日下亮晃晃地閃耀着...。
到了,這裡就是『章魚灘』(Playa del Pulpo)。
如果費心在 Google Map 搜尋這個地名,大概也只是白費力氣:這個村落至今,甚至都還沒有出現在智利戶政單位的地籍圖上。這裡,是一個非法佔地的「案發現場」,而「涉案」居民們至今仍還不斷涌入。
作爲非法佔地「現行犯」的 Gladys,難掩欣喜地要我在她新覓得的基地前停車。那是一塊二十公尺見方,以木樁和鐵網標註邊界的空地。我們陪着她在貧瘠的沙地上摹想入口的位置、步道的長度、花園的縱深、小屋的面闊,然後挖坑、整地,小心翼翼地將初來乍到的龍舌蘭種入土裡。安頓好龍舌蘭後,我們繼續把從城市運來的一瓶瓶淨水,豪邁地灌注在每一株植栽根部,彷彿它們註定渴得無法饜足。
更神奇的還在後頭。Gladys 將一些較小的空寶特瓶剪半,注入清水後放在地面上,再用較大的、同樣被剪半的寶特瓶罩住。如此一來,小寶特瓶內的水份蒸發後,會重新凝結在大寶特瓶的瓶壁上,再緩緩地滴落土中。藉此,那些較爲稚弱、耐旱能力尚不足全的植栽,便可以獲得持續的灌溉,Gladys 也就不用時常掛心,更不必三天兩頭就得駕車過來一趟。我們不禁驚歎於這個前現代式的「自動灌溉裝置」。
離開前,我們倚着鐵鍬休息片刻,遠眺海面上向晚的夕陽。Gladys 說,這個地方不會永遠都是違建聚落的。雖然目前這裡仍然是無主的公有地,但只要佔地者有確切的居住事實,政府未來在這裡也沒有任何使用計劃,居民就可以在繳交 1,500美元左右的行政費用之後,從非法的佔地者,成爲合法的居民。
這些在智利各地冒出的非法佔地聚落,其實反映出的是國家介入土地管理的失敗與無力。智利並沒有完善的社會住宅政策,許多政府與建商合作的半吊子社會住宅計劃或住房補貼,最後受惠的實際上是私人建商與房地產商。因此,智利的都市規劃史,其實有很大的篇幅,本就是城鄉移民取得土地的奮鬥史,而「土地佔領」(Tomas de Terreno),就是其中最重要的篇章。
違章聚落並不是智利的專利。在南美洲比這更有名的,還有巴西的「Favela」,已經成爲都市的另類標誌,內部有着幾乎與外界隔絕的人際網絡,有些卻又可以轉型爲觀光景點、被房地產商收購炒作,而不單單只是一個貧民窟。
違章聚落並不是智利的專利,像是巴西的「Favela」,就成爲都市的另類標誌。 圖/路透社
此外,秘魯的「Pueblos Jóvenes」(字面上的含義爲「年輕的小鎮」),阿根廷的「Villas Miserias」(字面上的含義爲「令人沮喪的村莊」),也都是二十世紀中期都市化過程中,在城市周邊無主地上逐漸形成的違章聚落,彼此有着相似的形成脈絡。這些聚落,通常是「住好倒相報」,一個親友拉着一個親友來住,在好幾十年的時間跨度中,才逐漸發展至今日的規模。
智利的佔地行動不同。在這裡,佔地過程往往是集體行動,事前經過審慎的選地,而精心策劃的集體突襲,也往往發生在暗夜之中。規模不小的聚落,可能就在幾天、甚至一夜之間拔地而起。除了由底層的居民自行組織之外,那是由窮人建造、治理的城市,奠基在緊密、韌性十足的社羣網絡之上。
尤有甚者,這些窮人自力發起的佔地,還會識時務地與教會、政黨合作,在合適的輿論氛圍之中行動,並且找到合理的論述,支撐他們未必合法的行爲。當然,佔地的流行與否,也與不同時期智利的社會氛圍與歷史背景的脈絡相關聯。
1957年,首都聖地牙哥的 La Victoria 佔地運動轟動一時,並且爲後來的土地佔居,提供了先例與法源依據。由此,智利的佔地運動,其實更應該被視作政治運動,是底層人民追求居住權的策略。
秘魯首都利馬近郊的科馬斯區,即是秘魯的「Pueblos Jóvenes」(年輕的小鎮)。 圖/路透社
同一片土地的一牆之隔;布宜諾斯艾利斯的La Cava區,是阿根廷「Villas Miserias」(令人沮喪的村莊)的代表。 圖/美聯社
智利的佔地運動,其實更應該被視作政治運動,是底層人民追求居住權的策略。 圖/路透社
1964年至1970年,中間偏左的基督民主黨執政期間,社會住宅供應不足,只能默許自營聚落佔地營造。1970年開始,更爲左傾的阿葉德(Salvador Allende)上臺,甚至讓國家與人民共同建造棚屋區,佔地運動達到高峰,「都市規劃」成爲更民主自發的動態過程。一直到1973年獨裁者皮諾切受美國支持、發動政變之前,人民佔地形成的自營聚落,曾經是智利都市空間的主要型態:三分之一的人口居住在自營聚落裡。
智利在右傾、成爲美國盟友之後,一方面壓縮政治自由,一方面經濟起飛繁榮,佔地運動被持續打壓。然而,佔地運動仍然在後皮諾切的時代中殘留下來,卻少了當初以貧民爲主體的佔地精神,逐漸成爲都市中產階級的圈地策略。值得注意的是,2010年智利地震後,這種非正規、自營性的造鎮,再次成爲災後土地開發的有力方式,也顯示了人民因應政府無力,仍有自力救濟的能力。
許多學者回顧智利的佔地史,皆不約而同地指出佔地運動的政治意義。這些佔居者轉變爲社會與政治行動者的過程,其實也彰顯他們爲自身階級權利鬥爭的意涵。佔地運動,因而成爲人民獲取階級意識與文化認同的重要途徑。
非法佔地的「現行犯」,以及在貧瘠沙地上如奇蹟般存在的聚落。 圖/作者李易安提供
在佔地的過程中,居民互助分工,自行建造學校、診所,甚至是水電的供應系統,於是認同並非錨固在實際的物理空間之中,而是在共享的經驗與情感之中。也就是說,居民在「一起做」的過程中,獲得了同屬一個羣體的「歸屬感」與「同志感」。
更重要的是,佔地運動顛覆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制度基礎和核心原則:「所有權」。在這個面向上,佔地運動的意義是:擁有土地的合理性(legitimacy)比合法性(legality)重要,而土地的使用價值(use value)比交換價值(exchange value)重要。
性別研究者也在其中看到了社會對女性的框限,以及由那框限而生的積極動能。事實上,許多男性並沒有太大誘因加入佔地運動;他們白天可以離家、在外工作,回到家便有母親或妻子打理好的居住空間可以享用,對他們來說,佔領土地的誘因反而不那麼大。但對於結了婚、家庭就是一切的妻子來說,有一個屬於自己、能夠安身立命的土地和房子,卻是再重要不過的事。因此,不少佔領土地的案例中,許多女性甚至沒有知會丈夫,便帶着小孩加入佔地行動。
雖然有着完全不同的時代背景與社會位置,身爲單親媽媽的 Gladys 卻和那時既柔軟又堅韌的女性一樣,一肩擔起了「佔地」的職責。但時至今日,佔地已經不再是一個社羣的集體行動,也不見得有任何政治意義了。專業的建築工頭在章魚灘裡來回接單造屋,佔地的居民來自四面八方,甚至還有不少外國面孔。像 Gladys 這樣的城市人,來此佔地興建度假小屋的,或許就更多了。
但話說回來,左翼行動與社羣力量的形式殘留,嫁接上資本主義的運作邏輯之後,種種光怪陸離,在這世界上的例子太多了,大概也不缺章魚灘這一個。理想與慾望之間的界線,從來就是浮動的。
理想與慾望之間的界線,從來就是浮動的。圖爲聖地牙哥國家體育場前,對阿葉德總統與其詩人好友聶魯達的紀念。 圖/美聯社
離開智利四個月後,我們飛到了巴爾幹半島。剛從南美洲來到歐洲,公路上的風景翠綠許多,放在揹包裡裹腹的食物也變成油膩膩的土耳其肉派(burek),但爲我們停車的卡車司機依然善良好客。我們遊移在伊斯蘭與西方世界之間來回消長的邊界上,偶爾沈浸在穆斯林的奇異光景之中,直到接獲 Pola 父親身亡的消息。
2015年三月底,智利北部罕見地降下暴雨,許多地方泥洪竄流。Gladys 和 Pola 居住的科比亞波沒有幸免,街道滿目瘡痍。記得有次我們經過一條幹涸的水溝時和 Pola 訕笑,在這樣的沙漠裡,誰需要這些水溝呢。像一語成讖,那條水溝在新聞片段中對着我暴漲怒吼。
水災後,Pola 的爸爸加入救災的志工行列,卻在一次任務途中發生了車禍。帶我們通到他們家的公路,也送他上了天堂。
又隔了一段時間,我在臉書上看見章魚灘小屋幾乎完工的照片。照片裡我種下的龍舌蘭依舊直挺挺的,尖簇的葉片盎然飽滿。我發了訊息祝賀 Gladys,順便和她聊聊近況。她說,她正準備賣掉科比亞波的房子,和 Pola 搬去章魚灘。先是前夫意外離世,猶如家人一般的狗狗不久也跟着死去。一切都糟透了。看着螢幕上的字句,我只能啞然。
維基百科的《百年孤寂》條目裡,引述了這樣一句話:
《百年孤寂》如是,他們的五號公路亦如是。
信仰和隱喻成爲了現實,而其他更尋常的東西卻變得不確定了。 圖/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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