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毀滅在推動時間,宛如火中蓮花

(木馬文化提供)

我們不妨從寫作倫理的角度走進川端康成經典之作《美麗與哀愁》,在這部集川端美學大成的小說裡,男主角大木年雄在二十多年前揹着妻子,與十七歲的少女上野音子翻雨覆雲。在那個避孕技術不怎麼樣的年代,音子毫不意外地懷孕了。儘管她早知道大木已有家室,還是執意要把孩子生下來。然而,由於不想將這件事攤在陽光底下,他們決定在東京郊區的簡陋婦產科生產,孩子就這樣失救流產而死。其後,音子與她的母親遠走京都,與大木一別二十年。

至於爲什麼這是一個關於寫作倫理的故事呢?原來大木是個作家,在與音子離別以後,把那段悽婉哀怨的悲戀往事寫成小說。小說名爲《十六、七歲的少女》,讓大木一舉成名。在小說裡,大木對這段戀情極盡美化,讓小說背離道德,往極致之美不斷提升而去,這也是小說廣受歡迎的原因。不過與此同時,大木當然沒有告知音子他要把她寫進小說裡,甚至有雜誌打着《十六、七歲的少女》人物原型的名號,刊出音子的照片。

這部小說所傷害的並不只有音子,作爲上世紀作家的大木,主要習慣手寫文稿。而打字的工作,則交由在通訊社工作的妻子來做。雖然這算是一種新婚燕爾的娛樂,但到了《十六、七歲的少女》時,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當然,以一個男性的視角來說,大木表明自己其實只是想坦承布公,不想顯得閃縮才讓妻子打字,但是在打字過程中妻子人漸消瘦,看到大木和音子悲戀的段落時更是噁心欲吐。後來,由於精神壓力太大,妻子連腹中的孩子都保不住。至此,大木失去了兩個孩子。

在現代的我們這裡,大木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會被取消,他挪用他人之痛苦,未知會對方就採用經驗,披露私密性史以致強迫不倫戀「出櫃」,不尊重妻子且未阻止對方懷孕期間從事勞動生產,多次過失行爲導致嬰兒死亡。如果我們在社交媒體上看見這個人的新聞,我們以後都不會再看見這個人了。雖然可以說,過往的倫理以及道德觀念,而且是日本,實在與我們今天所處的世界完全不同。不過大木所做的事在當時也絕對算不上光采,於是也不用等到現代,《美麗與哀愁》裡音子後來收的畫家女弟子慶子,得知老師當年的經驗以及大木的行徑後,決意出發復仇。自此,《美麗與哀愁》的故事正式展開。

但這一切都是美麗的,在川端的筆下,無論是這段往事也好,大木和音子如今的日子也好,也顯出一種淡然的,伴隨着過往的遺憾而活着之感。二人的時間是靜止的,他們的心境與眼界都被囚禁了,無從進退,這是一種悲劇過後的餘生意識。然而,「昔日相愛的音子與大木,恐怕也早已滅亡,但他們的愛深植在文學作品中,永恆不滅,這份慰藉和懷念,存在於音子的哀慼中」。

至於前來複仇的女弟子慶子,則帶着一種近乎暴烈的瘋狂,直接象徵着毀滅,誓要將如今的恬靜徹底破壞。在《美麗與哀愁》裡,只有慶子在推動時間流動。美麗與哀愁之事始終被毀滅從邊緣威脅,宛如火中的蓮花。

這不是一個關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故事,文學作品的意義並不在於將美麗分配給善,並將哀愁分配予惡。又或說,小說的意義並不完全在於道德教化。川端在小說裡所探討的並不是背離倫理之事該不該寫,又或該如何寫,而是當這種違反倫理的書寫達致了美的境界時,它會產生怎樣的效果?時間,是否會如小說裡那樣撫平一切的傷痛?又或,這一切都是刻意爲之,如慶子與音子相戲時,她咬向老師的小指,並說:「就是希望您痛,我才咬的」。這大抵就是《美麗與哀愁》的核心了,它咬向讀者,並不指向毀滅,而是情慾與背德。它坦然得超脫道德框架,不正確得近乎神聖,在哀愁裡生產美麗,在美麗底下遍佈骸骨。(本文系川端康成《美麗與哀愁》推薦序,木馬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