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中央山脈,至關重要

秦嶺,天下之大阻也。這座橫亙在中國大陸上的雄偉山脈,西起甘肅,東至河南,綿延1600多公里,用龐大的身軀阻擋了南北氣流。

秦嶺以北寒風凜冽、冰封雪蓋之時,秦嶺以南卻是春意融融,江河奔流。

而秦嶺向東,與淮河連成一線。天分南北,地割江河,劃分了中國南稻北麥、南船北馬的自然格局。

山脈南北,牽手長江、黃河流域。發源於秦嶺北麓的渭河,接納七十二峪之水,匯入黃河,滋養關中帝王之氣;秦嶺南部的漢江,爲長江一級支流,哺育了荊楚文化。

從地圖上看,秦嶺堪稱地理上的“中央之山”,橫臥於中國腹心地帶,而在歷史上,秦嶺也有着至關重要的戰略地位。

▲秦嶺—淮河線。圖源:錦繡人文地理

關於秦嶺的得名,自古以來衆說紛紜。

秦漢以前,秦嶺和崑崙山一度被籠統地稱爲“崑崙”,因其位於西周、秦國王都之南,所以也被稱作“南山”。直到漢代,史學家纔將這座山脈稱爲“秦嶺”。

在史學界,有一種觀點得到普遍認可。那就是,秦嶺之名與秦人崛起的歷史息息相關。

從開拓創業到建立大秦帝國,秦人始終沒有離開這條山嶺的懷抱。

▲秦嶺所在位置示意圖。圖源:最愛歷史

西周時,秦人的祖先“居犬丘,守西垂”,爲周朝抵禦西北的西戎、氐羌。

發源於秦嶺的西漢水在今甘肅天水之南形成一處水草豐美的河谷盆地,來自秦嶺的饋贈猶如天河之水,後來便有了“天水”之名。3000多年前,秦人遷居於此,他們在隴右的遼闊草原與以放牧爲生的羌、戎“相愛相殺”,也學會了先進的養馬技術。

商周時代,中原還沒有出現專門的騎兵部隊,卻有另一種作戰兵器——馬拉戰車。春秋時期的孫武在《孫子兵法》中寫道:“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這裡的“馳車”是一種輕型戰車,而革車就相當於先秦時的重型坦克或運輸車。

用來牽拉戰車的馬匹,自然就成了重要的戰略資源。

周孝王(約前910—前896年在位)時,秦人的首領秦非子率領部衆在秦嶺下的草原放牧,馬只要一經他們的手,就會長得又肥又俊,這引起了周天子的重視。

周孝王找到秦非子,問他養馬之道。秦非子對答如流,談論馬匹飼養、訓練、繁殖和疾病防治等知識面面俱到,堪稱一流的養馬專家。

周孝王十分高興,派秦非子到汧水、渭水之間土壤肥沃的天然牧場爲周王朝繁殖馬匹。此後多年,秦非子養馬有功,最終獲得被稱爲“秦亭”(今甘肅清水縣秦亭鎮)的封邑,延續古時嬴姓的祭祀,成爲秦國始封君,號稱“秦嬴”。

▲天水麥積山石窟。圖源:攝圖網

到了西周後期,周王室昏庸,戎狄作亂,秦人爲周朝征討西戎,儘管後來取得勝利,秦人的首領秦仲卻戰死沙場。爲了犒賞秦人,周宣王封繼任的秦莊公爲西垂大夫,並將犬丘之地(今甘肅隴南市禮縣一帶)賜給秦人。

西周滅亡時,周平王東遷洛邑,秦襄公率領秦人軍隊一路護送,憑藉這一功勞,被封爲諸侯,並得到岐山以西的土地。岐山地處渭河北岸、關中西部,曾經是鳳鳴周興之地,但當時已經遍佈戎人。

周平王對秦襄公說:“西戎兇惡無道,侵奪我們的岐、豐之地,如果秦國能夠趕走西戎,就可以佔有這些土地。”

秦人記住了周平王的許諾,秦襄公回到秦國後,率領軍隊浴血奮戰,往來於秦嶺天水走廊之間,不斷收復周朝失地,收編周朝遺民。

秦國在歷經近百年的奮鬥之後,到了秦穆公在位時(前659年-前621年),終於取得“稱霸西戎”的絕對優勢。

秦穆公時期闢地千里,秦國國界南至秦嶺,西達狄道(今甘肅臨洮),北至朐衍戎(今寧夏鹽池),東到黃河。

▲隴右—關中示意圖。圖源:最愛歷史

《詩經》中的秦風,記述了這一時期秦人的尚武精神,比如那首《無衣》,就是秦人抗擊西戎的戰歌:“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直至今日,西秦嶺的天水一帶還有秦州區、秦安縣、秦亭鎮等帶有秦人祖先印記的地名,也昭示着秦人從一介馬伕崛起爲一方諸侯、從秦嶺山麓邁向關中平原的早期歷史。

秦人從秦嶺中走來。進入戰國時代後,秦國將戰略目光延伸向秦嶺以南、崤函以東。

秦孝公時期,任用商鞅變法,將國都遷至秦嶺腳下、渭河之畔的咸陽。

秦惠文王嬴駟稱王之後,在與魏國的戰爭中盡得黃河以西之地,越過秦嶺,南下攻滅巴蜀,並從漢中攻楚,取地六百里。至此,秦嶺南北的關中、漢中與巴蜀合爲一體,秦國佔據天府之國的地利。

之後的武王、昭襄王、孝文王、莊襄王時期,秦國憑藉縱跨秦嶺的戰略優勢,對山東(崤函以東)六國形成居高臨下之勢,推進了大秦統一的步伐。

▲秦滅六國示意圖。圖源:最愛歷史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嬴政“奮六世之餘烈”,滅六國,一統天下。嬴政爲自己創立了至高無上的“皇帝”稱號,在中央實行三公九卿制,在昔日分崩離析的七國之地實行郡縣制,並統一文字、貨幣、度量衡、車軌等。

大秦帝國的威名從秦嶺南北遠揚到中原大地以外,此後兩千多年,中國“百代皆行秦政法”。

秦始皇死後,他的屍骨伴隨着數之不盡的寶藏埋在了秦嶺支脈的驪山。這個將大秦帝國的偉業推向頂峰的秦人,最終決定歸葬於秦嶺。

秦始皇陵南靠驪山,北臨渭水,至今未能完全發掘,留下諸多千古之謎。漢代司馬遷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繪聲繪色地描述了秦始皇陵地宮的景觀:“穿三泉,下銅而致槨,宮觀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滿之。令匠作機弩矢,有所穿近者輒射之。以水銀爲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爲燭,度不滅者久之。”

無論驪山腳下的秦陵修得多麼氣勢恢宏,秦始皇是看不到了,他也看不到秦朝的速亡。

秦二世元年(前209年),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其中有10萬起義軍打到了距離秦始皇陵只有幾裡的戲水(今陝西臨潼新豐鎮)。

驚慌失措的秦二世任命正在秦始皇陵營建封土的章邯出兵迎戰。

章邯率領這支由驪山役夫刑徒組成的秦軍出關,與山東的起義軍多次交戰,後來降於項羽。大秦最後一支虎狼之師,最終被項羽下令坑殺。

秦亡後,世人以秦嶺命名那座秦人曾經賴以生存,也見證了秦人崛起、興盛與滅亡的山脈。

▲秦兵馬俑。圖源:攝圖網

秦嶺號稱“天下之大阻”,在古代,從關中到蜀地,需要翻越秦嶺的幽壑深谷,其中分佈着祁山道、陳倉道、褒斜道、儻駱道、子午道等古老棧道。

這些由多條險峻通道組成的古道羣,是蜀道的組成部分,堪稱古代版高速公路,將秦嶺與黃河、長江流域連在一起。

秦嶺的險阻,歷來讓人望而生畏。“詩仙”李白在《蜀道難》中稱其“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連峰去天不盈尺,枯鬆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當真是“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秦嶺古道示意圖。圖源:錦繡人文地理

秦亡之後,劉邦與項羽爭奪天下,正是在秦嶺古道拉開大幕。

秦末亂世中,劉邦與項羽分別率領軍隊北上。當時,起義軍名義上的領袖楚懷王與諸將約定,先入關中者爲關中王。

公元前207年,劉邦攻克武關,沿着秦楚古道從藍田越過秦嶺,攻入秦都咸陽,接受末代秦王子嬰的投降,並與關中百姓約法三章,接管了關中地區。

但是,之後到達關中的項羽不願與劉邦分享勝利果實,也看不起秦朝基層幹部出身的劉邦,他本來聽信他人讒言,準備帶兵滅了劉邦。

一場鴻門宴成爲劉邦死裡逃生的機會,他來到項羽營中,乖乖向項羽認慫,裝作毫無野心的樣子。即便項羽的謀士范增幾度提醒項羽殺掉劉邦,但劉邦的僞裝還是成功地蠱惑了項羽。

項羽非但沒有對劉邦痛下殺手,還自作主張,把富庶的關中分封給三個投降的秦將,並改封劉邦爲“漢王”,讓其帶着部衆轉移到位於秦嶺與大巴山之間的漢中盆地,掌管巴蜀之地。他以爲,劉邦可以就此“躺平”,在巴山蜀水中安逸享樂。

但項羽的天真想法,如放龍入海,縱虎歸山。

▲漢高祖劉邦畫像。圖源:網絡

劉邦翻越秦嶺,來到漢中盆地後,先是聽從謀士張良的建議,燒燬了秦嶺山間的五百里褒斜道。這條棧道始建於秦軍南下伐蜀期間,南起褒谷口,北至斜谷口,沿渭河流域的斜水與漢江流域的褒水穿行,爲當時巴蜀通往關中的主幹道。

張良對劉邦說,燒掉褒斜道,既可以讓項羽放心,以爲您不再回到關中,也可以斷絕項羽派兵進攻漢中,如此一來,沛公就可以積蓄力量,重振旗鼓。

秦嶺山谷燃起的熊熊大火,掩蓋了劉邦的野心,也讓項羽在西楚霸王的美夢中迷失了自我。

不久後,劉邦見項羽的大軍已經遠離關中,便派人到秦嶺重修棧道。留守關中的秦降將章邯得知消息後,派兵守在褒斜道的關口上,但又認爲劉邦短時間內不可能修好棧道,帶兵北上,因此放下警惕。

然而,劉邦明修棧道,是爲了暗渡陳倉。正當章邯等人麻痹大意之時,韓信率領的漢軍悄悄地繞過褒水,越過秦嶺,攻下了軍事重鎮陳倉,關中平原頓時門戶大開,漢軍乘勝追擊,平定三秦。

劉邦在秦嶺的庇護之下,奪回失去的關中,並東出與項羽爭奪天下。歷時五年的楚漢戰爭結束後,劉邦建立了新的大一統王朝——漢朝,但漢朝建立之初,劉邦本不想把都城定在關中,因爲他與創業班底的老同志大都來自崤函以東,更看好位於河洛地區的洛陽。

經過張良、婁敬等人的勸說,劉邦才改變主意,定都於秦嶺與渭河之間的長安。

劉邦定都長安後,一個開疆拓土、盛極一時的嶄新朝代登上歷史舞臺,從文景之治到漢武大帝,漢朝在秦嶺的拱衛下崛起,開創了400年基業。

▲秦嶺太白山。圖源:攝圖網

東漢末年,漢室衰微,秦嶺成爲延續大漢江山最後一縷氣運的天然屏障。

漢末三國時期,漢室宗親劉備建立的蜀漢政權,佔據漢中、巴蜀,與曹魏隔着秦嶺南北對峙。

劉備的老對手曹操將漢中稱爲“天獄”,他當初從褒谷口前往漢中,只見懸崖逶迤、棧道狹窄,不禁倒吸一口冷氣。曹操認爲,“斜谷道爲五百里石穴,非用武之地”。

蜀漢得到漢中後,憑藉天險屏障與曹魏抗衡,表面上是曹魏防線大範圍收縮到長安、陳倉一帶,吃了大虧。實際上,曹操退守關中後,蜀漢在沒有恰當時機的情況下,也會被險峻的蜀道困住,難以再現劉邦當年暗渡陳倉的奇蹟。

劉備去世後,諸葛亮主持蜀漢朝政,五次北伐,實際上就是要越過秦嶺作戰,“北定中原,興復漢室”。

蜀漢建興五年(227年),諸葛亮上《出師表》,屯兵漢中,出兵祁山,拉開北伐的序幕。

蜀漢大將魏延向諸葛亮進言,可讓諸葛亮帶主力部隊分兵與魏軍正面交鋒,魏延單獨率領一支奇兵順秦嶺東行,出子午道,奇襲長安,隨後與主力部隊會師潼關,重現當年韓信出奇制勝的故事,並切斷西北雍涼二州與中原之間的聯繫。

但諸葛亮沒有采取魏延的冒險計策,採用的是慢慢蠶食曹魏地盤的戰略。

第一次北伐,蜀軍先揚言要由褒斜道出兵,諸葛亮使趙雲、鄧芝率一路疑兵,駐紮在箕谷(今陝西漢中北),牽制曹魏主力,自己親率領大軍經祁山古道北上,打算佔據隴右後,再圖關中。

遺憾的是,諸葛亮命參軍馬謖領一軍,駐守街亭(今甘肅秦安東北),但馬謖大意,違背諸葛亮的作戰指令,導致街亭失守,蜀軍失去前進的據點,只能退回漢中。

第二次北伐,蜀軍走當年漢高祖劉邦平定三秦的老路,出大散關,圍攻陳倉,但隨着曹魏援軍到達、蜀軍糧草將盡,諸葛亮不得不再次退兵。

第三次北伐,諸葛亮向西北攻打相對偏僻的武都、陰平,繼續蠶食雍涼,再圖關中的戰略。

第四次北伐,諸葛亮又出祁山,打到了上邽(今甘肅省清水縣),雖然等到曹魏大司馬曹真急病去世的機會,但曹魏急調司馬懿接替曹真,都督西線諸軍,沒有給蜀漢可乘之機。蜀軍再次因爲糧草不濟而退兵。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諸葛亮爲了逾越秦嶺嘔心瀝血,多次想突破“天獄”,最終卻迎來悲壯的結局。

▲諸葛亮畫像。圖源:網絡

建興十二年(234年),諸葛亮最後一次出兵北伐,大軍從褒斜道出,駐紮在五丈原(今陝西岐山縣南),與司馬懿隔渭水對壘。同時,孫吳爲了響應蜀軍,也發兵北伐。

曹魏的戰略是先破東線吳軍,再出兵援助西線,無論蜀軍如何叫陣,魏軍都堅守不出,諸葛亮甚至給司馬懿送去一套女裝羞辱他,但是司馬懿仍然堅避不戰。

魏將郭淮看出諸葛亮的意圖,是要渡渭水打下北原,斷絕隴道,於是在北原設防,使蜀軍難以突破防線。此戰,蜀漢已經吸取以往教訓,分兵屯田,打算和魏軍死磕到底,但留給諸葛亮的時間不多了。

那一年,秦嶺的秋風拂過蜿蜒的古道,也輕輕撫摸着一代名相的背影。不幸的是,諸葛亮積勞成疾,在五丈原前線溘然長逝。

如今,從漢中到西安的高鐵只需要一個多小時,但諸葛亮走了一輩子,也沒有走出這座大山。

秦嶺天險對蜀漢就像一把雙刃劍,蜀漢連年北伐,進軍隴右、關中,企圖突破曹魏的防線,卻只能在秦嶺山麓南北疲於奔命。有了秦嶺的阻擋,曹魏不敢輕易對蜀漢發動軍事進攻,但蜀漢也被困於蜀地,直到蜀漢滅亡,蜀軍都未能突破秦嶺防線。

公元263年,諸葛亮去世29年後,曹魏大軍兵分三路,南下滅蜀。魏軍走的也是秦嶺古道。魏將鄧艾身先士卒,率領將士裹着毛氈從陰平道攀木緣崖而下,突襲成都,迫使蜀漢後主劉禪出城投降。

大漢的最後一絲氣脈,就此斷絕。

▲秦嶺秋色。圖源:攝圖網

歷經魏晉南北朝四百年的亂局之後,隋唐時期,又一個帝國在秦嶺拱衛下的關中崛起。

唐代,是詩的時代。

日本學者川合康三用“龐大的存在感”來形容秦嶺在唐代詩人心目中的地位。

帝王行走在秦嶺,俯視滔滔渭水、關中帝都,眼見日出東方、重巒疊嶂,可以感受到這座山脈的王氣。唐太宗李世民在秦嶺腳下寫了《望終南山》一詩:

重巒俯渭水,碧嶂插遙天。

出紅扶嶺日,入翠貯巖煙。

疊鬆朝若夜,復岫闕疑全。

對此恬千慮,無勞訪九仙。

唐太宗李世民是唐高祖李淵的次子,他隨父親於太原起兵,帶兵進入關中,助李淵取代隋王朝,建立唐朝,定都長安。李世民爲唐朝開國立下汗馬功勞,後爲了奪得帝位發動“玄武門之變”,迫使唐高祖退位。

唐太宗在位期間,選賢任能,從諫如流,平定四方,推行善政,締造貞觀之治,一手開啓了唐朝的盛世。

▲電視劇中的李世民形象。圖源:影視劇照

失意的官員來到秦嶺,眼前的高山密林難免喚起他們貶謫路上的憂慮。元和十四年(819年),“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韓愈被貶潮州,走到藍田關口時,侄孫韓湘前來相送,韓愈爲此寫下《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爲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這一年,韓愈52歲,他上奏《諫迎佛骨表》,反對唐憲宗爲迎請佛骨舍利大肆耗費錢財。韓愈的做法激怒了唐憲宗,他雖然免於一死,卻被貶到遠在嶺南的潮州。

唐代的嶺南爲瘴氣瀰漫的荒蠻之地,體弱者長途跋涉,或將九死一生。韓愈出長安後,駐足秦嶺山下,在漫天風雪之中感嘆自己黯淡的未來。不過,韓愈並沒有死於這次貶謫,他將中原教化遠播到潮州,潮州從此了有了韓江、韓山等地名,表示對韓愈的尊崇。

▲秦嶺雪景。圖源:攝圖網

在古代,秦嶺與隱士文化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春秋時期,老子辭官出函谷關,面朝秦嶺,留下《道德經》五千餘言;西漢初年的商山四皓長期隱居山中,多次拒絕漢高祖的邀請,後來出山輔佐宅心仁厚的太子劉盈,一舉鞏固了太子的儲君之位;唐代的“藥王”孫思邈隱居秦嶺主峰太白山腳下,追尋萬物生靈的足跡,著成《千金方》。

哲學家馮友蘭說:“隱士是‘欲潔其身’的個人主義者。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又是認爲世界敗壞、無可救藥的失敗主義者。”

在儒、釋、道三家的文化中,都可以看到隱逸思想的淵源。隱士在山中靜坐、讀書、吟詩、誦經、品茗、酌酒、撫琴、垂釣、採藥、煉丹,過着離羣索居的生活,卻擁有豐富而獨立的精神。

盛唐時期,詩人王維來到藍田縣秦嶺深處的輞川,在此修建別業,遠離案牘勞形。公事之餘,王維便在這裡吟詩作畫、飲酒論道,過着半官半隱的生活。一日,秋雨初晴,秦嶺山間的山水田園化作《山居秋暝》中的詩意景象: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王維沉醉於秦嶺的山光水色之中,成爲超然物外的一代“詩佛”,儘管官場上的挫折也曾讓他險些喪命,但後世更多記住的,是他的田園與詩。

▲[清]王原祁《輞川圖卷》局部。圖源:網絡

唐代,位於秦嶺中段的終南山是最受隱者青睞的福地。

這一帶羣山環繞、溝壑幽深,有茂林修竹、甘泉飛瀑,古剎道觀星羅棋佈,名僧隱士遍佈山間。

有時候,隱居不是目的,而是手段。當隱逸成爲一種潮流,其中也出現了一些沽名釣譽的假隱士,他們隱居不是爲了出世,而是爲了入世。

唐代有一個“終南捷徑”的典故。

唐朝有個文人叫盧藏用,早年寒窗苦讀,考中進士,但唐代的科舉還不完善,朝廷沒有馬上授予其官職。盧藏用聽說有的隱士歸隱深山後,身價倍增,備受禮遇,於是,他也到長安附近的終南山當起了隱士,每日餐風飲露,想要引起朝廷的關注。

盧藏用這一招果然高明。女皇武則天聽說有個進士躲在終南山隱居,以爲是個人才,趕緊派人請他出山,授予要職。

後來,隱居天台山的道士司馬承禎入朝爲皇帝講授陰陽之學,宮裡幾番請他留下來,但司馬承禎都堅持回山。當時已經官至尚書左丞的盧藏用,跑到司馬承禎面前抖機靈,指着城外的秦嶺說:“此中大有佳處,何必回到遠方?”

司馬承禎當即嘲諷這位假隱士,說:“在貧道看來,這恐怕是仕宦的捷徑吧!”盧藏用聽後,面有愧色。

終南捷徑,此後用來諷刺那些爲圖名利而裝作道貌岸然的沽名釣譽之徒。

▲秦嶺深處的寺廟。圖源:攝圖網

唐代以後,長安的王氣消散在歷史之中,關中平原越來越不適合建都,這與養育了十三朝古都的秦嶺山水也有關係。

唐代詩人白居易有一首《賣炭翁》,開篇寫道:“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在這首抨擊宮市強取豪奪的古詩中,我們除了對賣炭老翁抱以同情,還可以從中解讀出一個隱秘的歷史背景——長安周圍的居民長期在秦嶺山中砍伐樹木。

賣炭翁伐薪燒炭的南山,正是位於國都之南的秦嶺。

唐代“八水繞長安”的生態環境中,有七水源自秦嶺,但隨着人類大肆開採資源,秦嶺早已不堪重負,自然環境嚴重惡化,渭河等河流的水量也急劇下降,已經不足以供養唐都長安的百萬人口。唐朝的皇帝一度要到東都洛陽“就食”,被稱爲“逐糧天子”。

▲秦嶺主要水系。圖源:紀錄片截圖

宋元時期,位於川陝之間的陽平關外,還有“竹箭、柏、鬆、楠,雜他卉木甚茂,野人或居焉”,由此可見秦嶺森林的生態環境。但隨着人類開發,秦嶺山間的原始森林植被很多被闢爲農田。曾鞏有一句詩:“山險龍蛇盤鳥道,野平江海變畬田。”說的就是宋代森林資源的流失。

明清時期,秦嶺森林植被進一步退縮,原產於美洲的玉米、番薯和土豆等作物傳入中國後,雖然引發了農業革命、人口爆炸,卻也導致農業持續擴張,森林面積大幅度減少。

清乾隆年間,朝廷發佈“山頭地角止宜種樹者聽墾,免其升科”的墾殖政策,對深山老林弛禁,鼓勵農民開墾山林。

到乾隆末年,秦嶺一帶遍佈移民,“廣黔楚川陝之無業者僑寓其中,以數百萬計”。史載,秦嶺“老林未闢之先,狐狸所居,財狼所嗥,虎患尤多,土羌人少”,而山中大肆開荒以後,“客民日多,隨地墾種,虎難藏身,不過偶一見之矣”。

▲秦嶺金絲猴。圖源:攝圖網

秦嶺森林遭受破壞後,造成嚴重的水土流失,也使秦嶺山下的河流水患頻發,不僅百獸喪失家園,岸邊居民也流離失所。日積月累的水危機,一直延續到上世紀80年代。

時至今日,保護秦嶺生態環境依然任重道遠。

這條劃分中國南北的中央山脈,至今仍迴盪着萬物的輕聲細語,講述着那些遠去的歷史往事,我們豈能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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