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六四「國殤之柱」創作者高志活(上):丹麥雕塑家,半輩子投身中港民主運動
現年70歲的丹麥雕塑家高志活(Jens Galschiøt),曾以紀念六四爲題,創作雕塑作品「國殤之柱」(Pillar of Shame)。 攝影/習淇奧
編按:2024年6月4日是中國六四天安門事件的35週年。丹麥雕塑家高志活(Jens Galschiøt)曾以紀念六四爲題,創作雕塑作品「國殤之柱」(Pillar of Shame),並且擺放在香港展示。然而隨着2019反送中運動後香港局勢的緊縮、國安法的施行,不僅國殤之柱被迫撤除,高志活也面臨遭香港國安處拘捕的風險。本文是曾在香港擔任新聞工作者的習淇奧(筆名),于丹麥進行的高志活專訪。
六四屠殺三十五年之際,與臺灣一海之隔的香港再無公開悼念可能,剩下只有一個心照不宣的敏感日子,沉默終於取代每年維多利亞公園內點點燭光。在地球村另一端,卻有人在三十五年間與天安門前一代人的命運繼續交纏。丹麥雕塑家高志活(Jens Galschiøt)創作國殤之柱(Pillar of Shame)雕塑,在九七後香港成爲一道悼念六四風景。即使作品未能避過消失於公衆眼前命運,但高志活對香港關注絲毫未減,並將國殤之柱轉化成民主運動符號,繼續與港人同行發聲。
國殤之柱在1997年政權移交前豎立於香港,巡迴各大專院校展覽逾年,最終定於香港大學,成爲香港六四悼念的重要象徵,直至2021年底校方以國家安全爲由,連夜移除於校園爲止。在中共以國安之名噤聲,加上剷除《蘋果日報》等自由派媒體後,華文網絡世界現存關於雕塑及高志活的資料,絕大部份僅環繞他與港大及港府官員隔空交鋒,至於高志活創作理念以及投身香港民主運動的契機,卻少有提及。一段三十五年的歷史,彷彿被簡化成「高志活」三個字前的稱謂,令人好奇到底這位生於北歐的藝術家,最初是如何跟中國拉上關係。
高志活的故事回到1989年,隨北京局勢在5月底急劇升溫並攔截外來資訊,《紐約時報》呼籲全球各地民衆,透過傳真機向中國境內發送翻譯成中文的國際新聞,突破官方新聞封鎖。高志活當時正好在歐洲有相關網絡,於是協助發送數以千份傳真傳遞到長城內。
「國殤之柱」在香港社會具特殊的歷史和政治意義。丹麥雕塑家高志活與其團隊耗時三年時間,在1997年完成。創作團隊在柱子表面刻上64個身軀扭曲、面容痛苦、擁有強烈情緒的人像,以紀念1989年在天安門廣場上的六四死難者。 圖/美聯社
矗立在香港大學校園裡近25年、高約8公尺的「國殤之柱」。2021年12月22日遭到無預警拆除,港大校方後來也證實雕像已經拆除,聲稱是在「考量大學整體利益後」而做出拆除決定。 圖/美聯社
三十五年前春夏之際,望見天安門廣場內大批學生,期盼透過羣衆壓力促成民主變革,高志活形容,一代年輕人同樣帶着抱負、信念,就如回到自己熟悉的1968年歐洲學運浪潮,豈料民運以血腥屠城落幕,中國亦從此走上截然不同道路。
出乎意料,相比多年來積極參與、聲援中港兩地民主運動的形象,今年70歲的高志活其實從未踏足中國土地。國殤之柱落戶香港後,高志活成爲北京眼中釘,未趕及親眼目睹八九民運後中國經濟社會變化,此後再未能申請入境。
對於國殤之柱被視爲針對中國政權的政治符號,高志活認爲生活即政治,國殤之柱成爲政治符號無可厚非。不過,他在訪問中重申,雕塑本身和長久以來參與社會運動,並非一心作政治表態。除香港外,國殤之柱系列現時另有兩座同一尺寸雕塑立於墨西哥及巴西,紀念薩帕塔民族解放運動(Zapatistas)及亞馬遜原住民受迫害。
巧合的是,高志活的生日就是6月4日。高志活半輩子置身民主運動,回首發現命運與中港不可分割。圖爲高志活工作室的書櫃一景。 攝影/習淇奧
生於6月4日,高志活半輩子置身民主運動,回首發現命運與中港不可分割。問到參與中國、香港民主運動對他的影響,高志活笑言改變之大是翻天覆地,難以想像當初若作不同決定的光景。
同樣經歷巨大轉變的,是高志活充滿回憶、過去十分喜愛的香港。對於當日選擇將國殤之柱帶到香港,除了督促北京面對歷史,也相信在香港吹起自由之風,可對中國政治社會帶來變革。高志活說,97迴歸後十多年,中國確實有逐漸變好的勢頭,直至國家主席習近平決意全面掌控,近年變化尤爲令人痛心,也印證香港一旦失去其獨特性,便淪爲中國普通境內城市,喪失原先法治、廉潔等優勢,逐漸被排除在世界外。
2019年反修例示威開啓抗爭「國際線」,各地海外港人組織涌現,結合官方、非官方形式雙管齊下聲援香港。高志活目前與捷克港人組織「我地NGO DEI」(現於荷蘭運作)有緊密合作,今年2024年3月在歐洲議會外的「The Forbidden Art」展覽便屬一例。
談到與這些海外港人組織合作經驗,跟過去在香港比較有何差異,他不諱言,自己與老一輩民主派較爲熟絡,形容近年在歐洲的行動猶如真空一樣,與香港此時此地發生的事情存在落差,情況跟所有難民離鄉別井後相似。期間,高志活憶起昔日與李卓人、「長毛」樑國雄等「老民主派」同輩合作、討論的經歷,如今同伴身陷囹圄,未知何時可相見,尤其憂心患癌後仍被羈押的何俊仁,爲整場訪問中罕有地表達出悲傷時刻。
高志活以3D列印機制作的國殤之柱模型。 攝影/習淇奧
港版國安法影響牽涉範圍,已遠超一般大衆認知,礙於司法程序及人身安全,高志活未能公開交代案件詳情,僅確認其中涉及其法律權利。至於跟香港保安局長鄧炳強數次書信交手,高志活及其工作室成員均苦笑,以「有趣」(interesting)來形容過程,並慨嘆香港近年被中國急劇同化,如今已非他昔日所認知,充滿各樣可能的自由之都。
面對「勾結外國勢力」罪名威脅,高志活幾年來與認識的支聯會成員未有任何接觸,擔心自己會令仍身在香港的朋友惹上麻煩。至於未來會否來港接回國殤之柱,或受相關案件出庭作證時,他表明未得到丹麥政府或歐洲議會全力支持保證人身安全前,絕不踏足香港。問到丹麥政府有否爲討回國殤之柱作支援,高志活稱丹麥官方及相熟國會議員在個人層面已提供一切可行協助,包括幫忙安排船運公司等,惟面對龐大商業、政治壓力下,即使當局行動有限亦未作苛責。
古今中外,藝術家關心社會、介入社會俯拾皆是,惟獨將作品提升至批判權力的層次,特別針對「泱泱大國」,並非人人可以堅持初衷。對高志活而言,不論是創作國殤之柱,關懷弱勢社羣,抑或針對跨國企業剝削童工的作品,背後一切原點均來自「人」。不同雕塑作品上均有表情猙獰、大聲吶喊的面孔,刻畫弱勢者遭受壓榨欺凌的無力,反映高志活創作時內心一份痛苦。
他認爲,藝術本來就是一件相當個人的事,自己以人權角度出發創作,生活富足平安但對地球另一端苦難的無力,這份落差是他一路以來創作力量來源。大衆可從藝術品作者當時思緒以及渴望表達事物,但歸根究柢,藝術創作最終仍是藝術家對自己負責。面對以往「逞英雄」質疑,高志活說自己並無拯救世界的崇高理念,只是希望拯救自己的腦袋。
對高志活而言,不論是創作國殤之柱,關懷弱勢社羣,抑或針對跨國企業剝削童工的作品,背後一切原點均來自「人」。不同雕塑作品上均有表情猙獰、大聲吶喊的面孔,刻畫弱勢者遭受壓榨欺凌的無力,反映高志活創作時內心一份痛苦。 攝影/習淇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