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童自榮:八十歲回首往事
阿蘭·德龍對童自榮說:“希望你能保持你的嗓音,以後我在中國公映的片子,都由你來配。”
記者 | 何映宇
作家出版社最新推出了著名配音演員童自榮的隨筆集《八十而已》。
八十歲了,可是他的嗓音,依舊華麗,依舊迷人。四十多年前的一部《佐羅》,風靡一時,他的聲音傾倒了無數觀衆。很多人並不知道,原本阿蘭·德龍的聲音是低沉磁性的,兩者並不相似。可是在絕大多數中國觀衆的心目中,童自榮的聲音就是阿蘭·德龍的聲音,他們是一體的。
邱嶽峰、畢克、尚華、於鼎、童自榮……這些名字代表了上海電影譯製片廠曾經的輝煌,回首往事,往事如昨,那些逝去的歲月,如電影膠片一樣,在腦海中不斷的浮現,回味悠長。
去上譯廠圓夢
《新民週刊》:你從小就喜歡配音,1962年,怎麼會去報考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後來又是怎麼進入上海電影譯製片廠擔任配音演員的?
童自榮:我在報考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之前,就有一個配音夢。我上中學的時候,就迷上了譯製片的配音。但是那麼時候沒有機會,上譯廠沒有招聘,公開的或者內部的都沒有,我又不能自說自話地跑去上譯廠,只能等機會。高中畢業之後,我決定考上戲,我想這一定會對我以後從事配音工作有幫助。配音也是表演的一種阿。我想考了再說,考得上考不上還兩說呢。幸運地給我考上了,我和班級裡的同學想法都不一樣,他們想做影視劇或者話劇演員,班上就我一個人想的是,我將來不是在舞臺上表演,而是在幕後做配音。我現在學的表演,學的臺詞,對我將來的工作一定是有幫助的。1966年畢業了,正趕上“文革”,我能不能去上譯廠,又變成了未知數。我從農場接受再教育之後,班裡剩下一些工作還沒有分配的都要分配掉。這個時候,我覺得應該採取主動措施,於是就向我的老師李志輿反映,我有這樣的夢想,希望學校能幫我聯繫一下上譯廠方面,看看有沒有可能性。我的老師李志輿很理解我,向學校裡講了我的情況。學校跟上譯廠聯繫,看上譯廠是否需要補充一些新鮮血液,希望可以讓我去試一下。當時上譯廠也確實需要人,跟我的想法不謀而合,最後也沒有經過考試,直接從上戲分配到上譯廠去了。1973年1月,我正式去上譯廠報到了。
大學時期的童自榮
《新民週刊》:在上戲表演系的學習,是不是對你日後的配音工作有很大的幫助?
童自榮:那當然。配音就是在錄音棚裡演戲,區別只在於演員不要亮相而已。配音演員用聲音、語言來塑造角色,這其實是一回事。
《新民週刊》:陳敘一老廠長一開始對你的配音不甚滿意,這是怎麼回事?
童自榮:因爲當時正值“文革”,社會上大家都在喊口號,這對我也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響,使得我一開始有一些不與上譯廠的配音風格相適應的毛病。我的聲音鬆弛不下來,這就不符合上譯廠配音的要求。所以我一開始只能跑龍套。我以爲龍套跑個一兩年也就可以了,沒想到一跑跑了五年。所以我開玩笑說,我這樣都能有所作爲的話,你們都應該可以成功。那時候我對名和利也不是很在乎,做一份我喜歡的工作,和我崇拜的那些配音大師在一起工作,我已經滿足了,這是我的心態。我爲什麼一定要配什麼主要角色呢?這不是太有所謂。就是有一點:我很用功,哪怕是個龍套,我也當主要角色來配。臺詞念得滾瓜爛熟,有時候就是幾句臺詞我還排戲呢。反覆地看原片,看他的嘴型,揣摩角色的心理。五年以後,我們的老廠長就覺得,火候到了,覺得我可以不跑龍套了。1978年,我爲美國科幻片《未來世界》裡的記者查克配音,這是我參與配音以來配的第一個主角。
阿蘭·德龍:漂洋過海去看他
《新民週刊》:1979年你就爲《佐羅》配音了,配《佐羅》的時候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契合這個角色?
童自榮:一開始我完全沒想到會讓我來配阿蘭·德龍,因爲原片中阿蘭·德龍的聲音是比較低沉的,而我的聲音則比較清亮高亢,也可以說比較華麗的。那給到我了,我自然全力以赴來配音。在《佐羅》這部電影中,我其實要配兩個角色。因爲佐羅另一個身份是假總督,這就要求我不能用一種語氣來配阿蘭·德龍,這對我也是不小的挑戰。
角色名單一公佈,我還有點吃驚。老廠長也不會跟我說爲什麼要我來配佐羅。大家都認爲我不合適,因爲我們都看過原片,阿蘭·德龍的嗓音和我完全是兩回事。我想,老廠長可能考慮到,阿蘭·德龍這樣一個帥氣瀟灑的形象,配一個華麗高亢的嗓音,可能更符合中國觀衆的審美習慣,更容易得到中國觀衆的認可。電影公映之後,非常轟動,這也是我一開始沒有想到的,完全沒有想到。
《新民週刊》:之後你又爲《黑鬱金香》《孤膽警探》《警官的諾言》等影片中阿蘭·德龍的人物形象配音,這幾部的處理與《佐羅》有什麼不同之處?
童自榮:阿蘭·德龍之後在中國公映的電影,都是安排我來配音的,我認爲,我配的《黑鬱金香》,比《佐羅》更爲成熟。《黑鬱金香》同樣是配兄弟兩人,聲音的發揮較之於《佐羅》,我自己更爲滿意。
阿蘭·德龍參觀上譯廠,童自榮與其合影
《新民週刊》:1987年,你與阿蘭·德龍的見面是你們唯一一次見面是嗎?
童自榮:我們見過兩次面。第一次是1987年,阿蘭·德龍到我們上譯廠來參觀,和我們見面,並觀看了我配音的《佐羅》片段。然後,他請我們去北京,在馬克西姆餐廳參加他的五十二歲生日宴。爲了歡迎他,北京文藝界還安排了一場演出,讓我穿戴打扮,冒充“佐羅”,朗誦《佐羅》的臺詞,隨後,再讓阿蘭·德龍登場,他大步流星登上舞臺,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並朗誦了一段法語詩。
第二次是上世紀90年代初,他來上海蔘加一些文化和商業活動。我參加了他的飯局,我們走出飯廳的時候,我壯着膽子問了他一個問題:“你會不會覺得我給你做的配音,聽覺上會太年輕了一點?”他說:“這我沒有覺得。”隨後他說:“希望你能保持你的嗓音,以後我在中國公映的片子,都由你來配。”
過了很多年之後,北京衛視想邀請阿蘭·德龍來北京做節目,也邀請我去北京與他見面。他本來一口答應,但是第一次因爲他心臟突發疾病,無法成行。第二次,他家裡人去世。我們原本都已經準備買機票去北京了,北京衛視給我打電話,行程只能取消。
前兩年,有一些關於阿蘭·德龍不好的消息傳來,說他想要安樂死,說他此生差不多什麼都有了,就是沒有擁有幸福。我們很牽掛他,既然他不能來中國,那不如我們去歐洲去看望他。我女兒說,爲何不能排除萬難,我們自己組織起來,漂洋過海去看望他?我們原本預備今年年底去,沒想到8月傳來了他去世的消息,確實非常遺憾。但我們想,這個計劃不取消,我們去他的墓前獻上一束鮮花,也可以了此心願。
現在,北京有一家單位想和我們合作,拍一個節目。但是又遇到一個問題:去他墓前獻花可能也不容易。爲什麼呢?因爲他的墓在他們家裡,而他的子女又正在鬧矛盾,他們是不是願意讓你們進去看他的墓也不好說。
上譯廠的黃金一代
《新民週刊》:上譯廠涌現了一批優秀的配音藝術家,邱嶽峰、畢克、尚華、於鼎、喬榛、丁建華等等,你和他們合作很多都是經典,你眼中的他們是怎麼樣的人?私底下你們是不是也是很好的朋友?
童自榮:我最佩服的就是邱嶽峰了,他可以說是大師級的配音藝術家。他這個人絕頂聰明,正面的、反面的、喜劇的,他都不在話下,都能配得很出色。特別是反面角色,他是特別有把握塑造好的。畢克老師也特別有特色,高倉健所有的片子,都由他來配音,高倉健對他的配音非常欣賞,非常滿意。後來他有一部電影,還曾想讓畢克到日本去配音。但因爲畢克患有肺氣腫,他試了一下,覺得不行,就婉言謝絕了。畢克配的旁白也是一絕,配得真好。他配的旁白都可以作爲單獨的藝術品來欣賞。我在單位裡也沒有刻意地拜他們爲老師,但我經常在棚裡面看他們怎麼配音。這是難得的學習的機會。
邱嶽峰老師我說實話只是很尊敬他,我偶爾也會向他請教,私交談不上。畢克老師在他去世前的幾個月,我們幾乎每週要去兩次。他當時住在瑞金醫院的幹部病房,他的肺氣腫發展到肺衰竭的程度。之前,他到冬天會去醫院調養一個月的時間,但那一次,他再也沒有走出來。我太太也非常崇拜畢克老師,但從來沒見過他本人,他生病以後,我太太有時會燒點菜給他帶去。那段時間,我們算有了更多的私下交往的機會。畢克老師病重時,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拿個小黑板,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字:“你是一個好人。”
童自榮與上譯厂部分老中青同事合影,攝於2013年
《新民週刊》:你們的配音是一遍過,還是說會溝通和排練?
童自榮:符合導演的要求,一遍過是最好的,這一遍,你的感情一定是特別飽滿,特別新鮮。但是大多數情況不是這樣的,總要錄好幾次。現場的執行導演覺得不符合他的要求,不能過,就得再來。尤其是一些臺詞多、語速快的戲,情緒要求又比較高的,一遍吃不下來,需要調整一下,第二、第三遍才行。
像邱嶽峰、畢克這樣的大師,他們也是要用功的,他們也不是一遍就過的。有一個例子很能說明問題。比如著名的英國電影《簡愛》,簡要走了,羅切斯特覺得他要永遠失去她了,於是叫她:“簡!簡!簡!簡!簡!”連說了五個“簡”。就這五個“簡”,邱嶽峰錄了五遍都通不過。因爲這部電影比較經典,是重點片,所以現場執行導演就是我們的老廠長陳敘一,他要求很高。邱嶽峰也累了,喝了一口湯,說“再來”。說到第六遍,終於過了。我們問老廠長,這遍怎麼就過了呢?他說:“有一種揪心的疼。”
《新民週刊》:有一種所謂的“上譯翻譯腔”,和長春電影譯製片廠的配音很不同,這種“上譯翻譯腔”是怎麼形成的?
童自榮:其實我們是很反對所謂的“腔調”的,有“腔調”,那就雷同了。這是要克服。我們塑造角色,每個角色都要有區別。絕不能這個角色、那個角色,配的都一樣。那就不符合要求了。關鍵還是你的理解對不對,你的表達對不對。“腔調”絕不是我們追求的目標。
長春電影譯製片廠配蘇聯、朝鮮的電影特別合適,不過他們的配音多少帶一點東北話的腔調。一聽就能聽出來。
我們上譯廠成立於1957年,1957年前爲上海電影製片廠的翻譯片組。解放初,翻譯片組開始譯製片配音時,配音演員絕大多數都來自北方,邱嶽峰、趙慎之,天津人;李梓、於鼎,北京人;畢克、尚華,山東人。北方人有一個好處,用這樣的配音演員,語言上不用把關了。和他們相比,我作爲一個上海人,我很清楚自己和前輩之間的差距,只是觀衆可能聽不出來。
《新民週刊》:你們黃金一代的配音演員之後,配音的人才好像斷代了,你覺得主要原因在什麼地方?
童自榮:我們老廠長一去世,我們廠的情況就一落千丈。應該講,陳敘一做的臺詞本是最出色的。做臺詞本,不僅需要精通英語,中文表達也要是一流的,中英文水平不夠,臺詞本就達不到要求。再加上導演的功力,所有人配好之後,需要導演來把關,有時候我們都覺得不錯了,可以了,但是他還能挑出不少問題。
此外,當時我們的配音陣容,就像戲曲裡那樣,生旦淨末醜,都有,都全。邱嶽峰、畢克、李梓,就這三位,畢克,正面角色,邱嶽峰,反派,李梓,女主角,就可以撐起一臺戲。像老廠長這樣的人不在了,要把翻譯片搞得像樣一些,談何容易。再加上現在和從前的情況不一樣了,七八十年代的觀衆氛圍不存在了,當時觀衆把觀看翻譯片作爲生活中很大的娛樂活動。現在不一樣了。像我們這些上譯廠的老人,總有一種不甘心,想要振興,但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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