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會唱武俠的周華健,就像“老頑童”

作者 | 謝秋如題圖 | 周華健Instagram

“哎呀,忘詞了!”周華健在電話裡哼了幾句《難唸的經》,很快忘了詞,哈哈大笑起來。我們在採訪剛開始時的拘束和客氣,瞬間消散不見了。是本人無疑了。周華健在華語樂壇擁有“忘詞天王”的綽號,據說他有一次在臺北小巨蛋辦演唱會,需要出動17臺提詞器,他還自嘲可以申請世界紀錄了。提起金庸筆下的人物,周華健又大笑起來:“我覺得我現在就像‘老頑童’周伯通,哈哈哈,是真的,不是開玩笑的,很輕鬆、很傻,什麼都知道也好,什麼都不知道也好。”周伯通在金庸筆下是“老小孩”的典型,從來無心爭雄,來去自如,反成武林高手,有種入世而不混世的豁達與通透。這種武俠境界或許是周華健當前的人生追求。他曾經將蕭峰這類英雄作爲人生座標。蹚過滾滾紅塵的渾水之後,他才發現江湖原來隱入塵煙,就在每一個細微的日常和“附近”。對他來說,做個隱世的俠客,將武俠情懷融於音樂、擺渡人間,就是人間最逍遙的事,如同他在《在野人》中所唱:“人不識,我不憂。你說遍地是江湖,我便到,江湖擺渡……誰看都一樣,紅綢花緞綠綾羅。只經過,別難過。”

近兩年來,周華健全球巡演的演唱會以“少年俠客”爲主題,寄予他的武俠情懷。(圖/IC)

“唱《難唸的經》,我代入了蕭峰”

1960年冬至,周華健出生在香港西營盤第二街的源昌隆米店。沿米店往東一兩公里路,可以到幹諾道中123、124號,那是《大公報》《新晚報》的舊址,是金庸武俠開山之作《書劍恩仇錄》一舉成名的地方。當時的金庸36歲,正在報刊上連載《神鵰俠侶》和《飛狐外傳》,一時洛陽紙貴。金庸掀起的江湖風潮,給當時的人織就了一個武俠夢,周華健毫不例外地陷進去了,與哥哥輪番啃着小說度日,沉浸在武俠世界裡。他還記得15歲讀到《神鵰俠侶》的時候,學到了很多讓人驚豔的詞語,比如楊過從陸無雙交給李莫愁的舊錦帕中,看到白緞子已變淡黃,但所繡的紅花仍“嬌豔欲滴”,還有楊過不管碰到哪個長輩都會“一揖到地”,盡顯大俠的謙卑風範。這些詞語被周華健暗暗地記在腦裡,他夢想着有朝一日碰到金庸先生時能用上。1972年9月11日,在香港報章刊完《鹿鼎記》最後一節,金庸封筆。也是從這時開始,金庸的作品被相繼搬上了電視熒屏,武俠影視劇的浪潮滾滾而來。而當時還在念高中的周華健收到了三哥送的一把吉他,與好友組成校園樂團,玩起了音樂。在校期間,周華健早把TVB第一部金庸武俠劇《書劍恩仇錄》的主題曲彈唱得滾瓜爛熟。連他自己也沒想到,20多年後,他會因一首《刀劍如夢》,以“我刀,劃破長空”之勢,開啓了他與金庸、武俠的緣分。20世紀90年代堪稱周華健的巔峰期,他以兩種曲風風靡華語樂壇,一種是以“周氏情歌”見長的陽光與深情,一種是以“金庸三部曲”爲代表的瀟灑與俠骨。1994年的《刀劍如夢》是馬景濤、葉童和周海媚主演的《倚天屠龍記》的主題曲,周華健除了譜曲,還與作詞人詹德茂聯合寫詞。

金庸的經典作品《倚天屠龍記》,被很多次搬上熒幕。(圖/《倚天屠龍記》劇照)

因爲小說圍繞“倚天劍”和“屠龍刀”展開,他很快有了“我劍,何去何從……我刀,劃破長空”的思緒。回憶到這裡,他再次大笑起來,稱當時自己還在“我劍”一詞上掙扎了很久:“因爲聽起來好像‘我賤’,好像沒有人說自己賤,哈哈哈!”1995年爲由古天樂和李若彤主演的《神鵰俠侶》創作主題曲時,周華健已經信手拈來。1983年版《射鵰英雄傳》主題曲《鐵血丹心》的傳唱,讓男女合唱成爲當時的樂壇風潮。珠玉在前,周華健想玩點新意,便找來了同在滾石唱片的齊豫。周華健說:“我想要打破一人一句的感覺,我設計出主音和副歌,有合音的感覺,完成之後,氣勢出來了,很痛快。”隨後便有了《天下有情人》(粵語版爲《神話·情話》),歌曲裡周華健的高亮飄忽與齊豫如泣如訴的幽怨交織在一起所營造的感覺,像極了《神鵰俠侶》中江湖兒女的情意繾綣。

(圖/《神話·情話》)

《難唸的經》與《天下有情人》僅相差一年,意境卻大不相同。周華健說,他看《天龍八部》的時候,對喬峰變成蕭峰的過程印象很深刻,曾經在人生低迷階段不自覺地代入蕭峰的心境。於是,他給《難唸的經》譜曲時,將蕭峰這一悲情英雄的內心吶喊注入其中。

《難唸的經》將《天龍八部》當中人間的貪嗔癡怨道出了耐人尋味的禪意。(圖/《天龍八部》)

毫無疑問,《難唸的經》是金庸影視主題曲中最值得反覆細品的創作,短短几筆就將小說主角勾勒出來——“捨不得璀璨俗世”的蕭峰、“躲不開癡戀的欣慰”的段譽、“找不到色相代替”的虛竹、“參一生參不透這條難題”的慕容復,再加上週華健蕩氣迴腸的旋律和演繹,將人間的貪嗔癡怨道出了耐人尋味的禪意。經過影視改編後,金庸武俠迅速變成了全球華人的一種共同語言,而周華健的“金庸三部曲”,也成爲了這一武俠文化的背景音樂。一次機緣巧合下,周華健等來了美夢成真的一天,他拿着整套小說到金庸的簽書會。金庸並沒有問他是誰,便把小說接過去,題了兩句——“華麗的詞句,健美的歌喉”,開頭的“華”與“健”兩個字等於爲他署名。曾經壓在記憶箱底下的辭藻,終於被周華健派上用場了。他一時楊過上身,對金庸開玩笑說:“華健我今天碰到你,一揖到地。”結果,金庸似乎一點感覺都沒有。“你知道我背了多久嗎?背了二十幾年了!”說完,周華健又大笑起來。

當週華健成爲“周伯通”

金庸激盪開來的“江湖”,就像在平靜的湖面上推開了一層波瀾,波瀾泛起一層又一層,永無止境,餘韻深遠。1992年,隨着徐克執導的《笑傲江湖》,連帶着黃霑的《滄海一聲笑》還有餘溫,續集《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上映,其中任我行對心生退隱之意的令狐沖說:“這個世界,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麼退出?”徐克對金庸武俠的顛覆,某種程度上打開了武俠片的新格局。後來,這段話廣爲流傳,成爲對“江湖”的更爲後現代的解讀——“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周華健同樣“人在江湖”。在遇見李宗盛之前,25歲的他不過是在民歌餐廳駐唱打工的大學生。李宗盛領他進了音樂江湖,他在滾石唱片從助理做起,修煉了20多年,纔有了“歌王”的地位。

周華健早期被李宗盛挖掘,在滾石唱片時期,以陽光情歌路線成名。(圖/豆瓣)

周華健喜歡衝浪,在每股浪準備將自己推上巔峰的時候,他知道必然會有一股向下的低潮。因此,他是自省的,面對華語音樂的困境以及滾滾而來的文化浪潮,“那就再長出兩隻腳變成兩棲動物,在陸地上慢慢爬行”。2007年,47歲的周華健遇上了新派京劇《水滸108》,導演吳興國找他來當音樂總監,找作家張大春當編劇。

周華健與張大春結緣於江湖,兩人將自己定義的“俠義”注入音樂當中。(圖/《潑墨》)

與他們相處的時候,周華健時常有一種穿越回唐宋時期與江湖俠客寫字撫琴的時空交錯感。每次開會到很晚的時候,他們都會去一家小吃店“面對面”,吃到一半,張大春會拿出筆墨來寫大字,寫着寫着,他覺得墨汁太稠了,就把酒倒進去,繼續寫。周華健在一旁愣了神:“哇,我發現張大春越來越像李白!(笑)”在這七八年間,周華健與張大春像兩位相遇的俠客,吃飯、聊天、喝酒,在音樂江湖上彼此切磋。他們在創作過程中聊到了彼此的人生觀——到底要過李白“葡萄美酒夜光杯”的遊俠生活,還是像刺秦的張良,追求一種一往無前的英雄主義?於是,便有了《潑墨》當中“葡萄美酒夜光杯,李白月,張良椎”的歌詞。兩人或許真的代入了李白,在《俠客行》一曲中以模仿李白的詩體的方式來寫歌詞——“遂了初心,拂衣便走,且把此身藏人海,埋沒我的姓名。”在李白身上,他們碰撞出理想的“江湖”和“俠”的概念:“江湖”存在於日常和“附近”,是人與人之間的聯繫,如果沒有“俠”的精神,就只是追名逐利的場所。2013年,一張名爲《江湖》的唱片專輯就此面世。《江湖》這張專輯帶上了周華健前所未有的實驗和叛逆意味,武俠、演義、京劇等傳統元素與搖滾、薩克斯等流行元素共冶一爐,形成了獨樹一幟的國風音樂。用他的話來說,這就是他想要嘗試的“非流行的流行歌”

《江湖》這張專輯帶上了周華健前所未有的實驗和叛逆意味。(圖/豆瓣)

在那之前,周華健是李宗盛眼裡“一直以來的好學生,很謙遜,很循規蹈矩”。可他也陷入過內心惶恐不安的低迷階段:“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寫歌是完全爲卡拉OK服務,關心會不會有人唱、好不好唱,我們難免會爲了銷售榜和排行榜的目標去努力,好像迷失了自己。”直到他在傳統文化當中看到了與流行結合的可能性,才重新找回了與理想和靈魂契合的創作激情。‘春去春會來,花謝花會再開’,過去的我並沒有很認真地唱這一句。”周華健開始卸下困住自己的包袱,迎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的豁達與放下,享受“做自己”的音樂創作狀態。“江湖”之於周華健的意義,是他的人生頓悟以及角色轉換——從令狐沖到周伯通,從英雄夢到俠客夢。以前的周華健會覺得“江湖”有些宏大,他曾夢想做爲國爲民的郭靖,把自己當成令狐沖,常常心懷正義感,關心人間的是是非非。現在的周華健,覺得“江湖”其實可以很小,它存在於日常生活中每個待人接物的場合,存在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中。

如今的周華健,在江湖當中放下對英雄的執念,拾回少年俠客情懷。(圖/《大事發聲 線上音樂會》)

在周華健的江湖裡,他放下了對於英雄的執念,更想做“老頑童”周伯通,奉行“活在當下,快樂就好”之道。在《少年》這張專輯裡,周華健將“頑童”氣質發揮得淋漓盡致,你既能在《少年》《在世界毀滅之前》的低吟淺唱中,聽到知天命歌者的自在和溫暖,又能在《飛飛飛飛飛》中感受到他“我要去唐朝,找李白吵架”的逍遙和頑皮,還能在《我吃故我在》中,被他這麼一句簡單又恬淡的人生拷問逗得會心一笑——“今晚吃什麼?”周華健的江湖未完待續。接下來,他還想做個街頭藝人,帶上兩個樂手,敲着木箱、揹着吉他,上街頭演出。“你們喜歡聽就來,不喜歡聽的話也沒關係,當然,可能下一首你會喜歡。”

Q&A《新週刊》:對於“江湖”和“俠客”的概念,你是如何用英文向家人解釋和分享的?周華健:這個翻譯會解釋很久,“river and lake”?後來,我們用英文“office politics”(辦公室政治)來解釋,一個小小的辦公室,或者一個公車站、地鐵站都有江湖,學生有學生的江湖,老師也有老師的江湖。這樣解釋,他們就懂了。外國人沒有“江湖”的概念,不知道兩個字就能表達這麼多東西。但不要以爲他們沒有江湖,他們可能比我們嚴重,選一個美國總統就很“江湖”了。

周華健與兒子周厚安也有經常交流武俠金庸。(圖/《魯豫有約》)

《新週刊》:你的家人會和你一起看武俠小說和武俠劇嗎?周華健:我太太和女兒不會看,但我兒子看得蠻多的,他常常跟我聊這聊那,但金庸的書,他看得沒我多。他最近拿了一本《三體》給我——看了《流浪地球》之後,他就沉迷《三體》。《新週刊》:你曾經在《大事發聲》節目上演唱《笑英雄》,說“我們要做俠客,不要做英雄”。你認爲“俠客”和“英雄”有什麼不同?周華健不要爲了當英雄而去當英雄,你以“當英雄”爲出發點的話,最後會很失望,甚至你從頭到尾都不是英雄,這是可遇不可求的。俠客是每個人都可以達到的,你不必每件事都出頭、摻和,只要做一個好人、一個有正義感的人,比如周邊朋友需要幫忙時,你伸出援手,你的心中有一把尺,就可以了。《新週刊》:你與張大春老師合作製作專輯《江湖》,最難忘的事情是什麼?周華健:我經常催他的詞,催到後面,有些崩潰到想要撞牆,哈哈哈。這些歌詞像拋過來的奇招妙術,最難的兩首歌《潑墨》《金縷曲》花了半年時間,我像被打開了任督二脈,悉數接招,應該算是接住了。

周華健在ins上經常曬搞怪圖片,活像老頑童。(圖/周華健Instagram)

《新週刊》:你認爲今天的人還需要“武俠”嗎?周華健:我認爲,一些重要的人生觀是必須要有的,江湖說到底就是“信諾”兩個字。以前的人沒有律師事務所可以簽約、走法律程序,但答應了一件事,就要完成它,做不到就不要答應,就算答應了之後做不到,也要讓人家知道。這聽起來很簡單,做起來不容易。我現在和我的唱片公司是沒有合約的,我就很驕傲,覺得自己也有重信諾的精神。《新週刊》:你有沒有想過什麼時候“退出江湖”?“常青樹”這個標籤對你來說有壓力嗎?周華健不做音樂,我真的不知道要做什麼,我連做主播都不會。“常青樹”三個字很精彩,年紀一定很大,哈哈哈!沒有壓力啦,這是他們的好話。你看費玉清老師,他做人做事都很可愛,很值得尊敬,想唱歌就唱歌,退休了就真的不唱,但哪一天可能又復出了。他就是我們的榜樣,舒舒服服地做自己就好了。

原標題:《周華健:我現在就像“老頑童”周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