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2萬人網上蹭他的網課 刑法學教授羅翔靠什麼火速出圈?
羅翔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直到發現那些和法律圈八竿子打不着的朋友,也在看自己的刑法課,羅翔才覺得自己火了。
43歲的羅翔是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刑法學研究所所長。3月9日,他受邀把自己的刑法課“搬”上B站(視頻網站),兩天之後漲粉百萬,如今粉絲數量已超532萬。
這532萬里既有法學專業的學生,也有土木工程、師範、歷史、哲學、化學、畜牧獸醫、金融等五花八門的非法學專業學生,甚至小學生、中學生和大學畢業生也來“蹭課”。
對於自己的迅速躥紅,羅翔最開始是開心,但轉身又反思自己太虛榮。他想起外公的遺言“你當自卑視己,切勿狂妄自大”,提醒自己只是一個普通老師,別飄飄然。
聽到外公這句話時,羅翔還在上小學,直到33歲以後,他纔算真正聽懂。
女幹部遭人強暴時,急中生智將不法之徒推入糞坑並連踩三腳,這種行爲屬於正當防衛還是事後防衛?
張三對他人懷恨在心,給對方買了一百張蹦極票,結果第九十九次的時候對方摔死了,贈票算不算危害行爲?
張三兒子考上985,就在頤和園裡放了985條毒蛇,應該認定爲什麼罪?
……
羅翔把上課比喻成做菜,這些曲折離奇的案例就是他的食材。由於舉的案例大多以張三爲主角,張三也被網友戲稱爲“法外狂徒”,有熱心網友還專門拼接出這個虛擬張三的“傳奇一生”。
張三的故事大部分來自真實案例,有些是經他加工改造而成的。乾貨滿滿的食材,配上羅翔剝洋蔥一樣的講解和單口相聲式的風格,一道刑法課“硬菜”出爐。
除了“硬菜”,羅翔的法學課堂上還有“濃湯”。這些“湯”就是案例背後夾帶的“思政課”。比如,講到性犯罪,他解釋爲什麼不對那些罪大惡極的人處以酷刑時說:“法律歸根到底是人的法律,我們懲罰犯罪分子,也要把他當作人來尊重。如果那些性犯罪者真的被物理閹割了,那麼我們就沒有把他們當作人,而是當成了一個隨意拆卸的物件。如果隨隨便便給綁架案、拐賣案、強姦案一律判死刑,那強姦犯或許會在作案時毫不猶豫地殺死受害人,因爲反正被抓到了都是死刑。”
這些“湯”並不是簡單的“心靈雞湯”。有畢業“回爐”的法學生說:“學了幾年法律,很多時候都是機械地學、爲了考試而學。但從羅翔老師身上,感受到了對生命的敬畏、對常識的尊重、對正義的嚮往和對法治的追求,這些讓我感動。”
網友評價羅翔的“飯菜”實在“上頭”。等腰痠背痛時,很多人才發現已經過了一兩個小時,而自己原本只打算看一會兒。很多人留言:“津津有味”“根本停不下來”“奇怪的知識增加了”。
質疑也緊隨人氣而來。有人說他的教法是“教學娛樂化”,網友是來看段子、聽相聲的,沒多少是真正想學刑法的。
“如果法律能像相聲那樣深入人心,普及法治觀點,那很讓人欣慰。”羅翔說,“新奇案例背後是一些抽象的觀念,希望這些‘段子’能調動更多思考。”
事實上,從“沸騰”的彈幕和留言不難發現,很多人是在分析案例,討論罪名。
曾逐字寫下課上要講的話
其實在成爲“網紅”之前,羅翔已經是“校紅”。他蟬聯“最受本科生歡迎的十大老師”多年,被學生稱爲“刑法小王子”。
在中國政法大學,羅翔的課一座難求,能容納200人的階梯大教室裡連走廊都坐滿了旁聽生。中國政法大學畢業生許奕聖回憶,爲了搶座,早上六點半教學樓一開門他就去座位上貼條,寫明何時佔有此座。
再後來,爲了避免選上課的學生沒座位,羅翔只能通過提前抽籤固定選課學生的座位。而抽到了前排的學生,“開心得像中了獎”。
羅翔的線下課堂風格與線上並無二致。“就像我們湖南人做菜,肯定都得蔥薑蒜爆鍋。不同的課堂就像炒不同的菜,不一樣的只是食材,但都得爆鍋。”
羅翔說,這種“香爆入味”的風格並非自己刻意雕琢的結果,而是學生鼓勵出來的。
“學習是很辛苦、枯燥的,如果有一種趣味性引導,能夠讓人堅持,那也未嘗不可。”羅翔告訴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學生越喜歡這種教學風格,越能教學相長,也就越能鼓勵自己堅持這種風格。這是一種正向循環的關係。”
羅翔在講臺上收放自如,妙語連珠,很少人知道他從小就不敢在大庭廣衆之下說話。1999年,羅翔還在中國政法大學讀研究生時,就開始外出兼職講課。曾經每次課前,他都把要講的每個例子、每句話寫下來,甚至包括“下課了”三個字。
再後來,熟能生巧,腦子裡有個提綱就夠了,“就像菜譜一樣,菜做得多了菜譜自然可以放到一邊了”。
把刑法課搬上網之後,羅翔的“食客”猛增。他沒想到會有這麼多的關注,這讓他覺得責任更大,有點壓力。
儘管被網友稱爲法律“段子手”、法律界的“郭德綱”,羅翔在生活中卻是“很悶”的人。他沒什麼愛好,除了讀書、講課、組織讀書會就是做飯,平時也不會給身邊的人講段子。
課堂上的“爆”與課堂外的“悶”,羅翔並不覺得矛盾。他說:“畢竟生活不是段子。君子慎獨,也要走入人羣。”
走紅之後,羅翔拒絕了多家媒體的採訪,依然過着“很悶”的生活。對“網紅”這個標籤,他不飄飄然,也不着急撕掉。
“網紅本身就是曇花一現。走紅只是人生劇本里的小插曲。不論是在雲端之上,還是在低處,我都只是一個普通人,有普通人的虛榮和虛僞。但是要儘量去克服它。”羅翔說。
努力畫好“圓圈”的人
承認自己是個普通人並不容易。
在北京上大學時,面對來自全國各地的同窗,他總覺得“惟楚有材,於斯爲盛”“大江東去,無非湘水餘波”,爲自己的湖南人身份而驕傲。學校組織湖南老鄉會,他和老鄉們一起,專誇湖南人的好。再後來,一次老鄉會活動沒叫他,原來他們開的是長沙老鄉會,而他是湖南耒陽人。
這件事並沒讓他反思。相反地,他當時想的是,“你不帶我就不帶我,我還不跟你玩呢!”
後來在學校教書時,羅翔覺得世人皆醉我獨醒,不大瞧得上身邊“平庸”的人。
改變發生在33歲那年。對於這個轉折,羅翔不願意多談。他只說,“年少總是輕狂,總是喜歡抽象的概念,總把人設想得很完美,用理想的標準要求別人,纔會覺得別人如此平庸。可事實上,你每天都在與一個平庸的人共處,那就是你自己。你每天不斷原諒自己,卻不願接納別人的不足。”
在《圓圈正義》一書中,羅翔寫道:“對抽象人類的愛只需投入腦力,但對具體的人的愛則需投入真實的感情。每一個具體的人都不完美,都有可鄙之處。一個人越是陷入對抽象人類的愛,就越是厭惡真正具體的人。”
面對記者對那次轉折的追問,羅翔說,“你身邊的人就像一面鏡子,他們會提醒你,你也會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的問題”。
33歲之後,他才真正明白祖父當年的話。他反思自己不夠勇敢、反思“法律技術主義”、反思自己的自戀和偏見。自我反思後來也成爲羅翔在課堂上對學生的告誡。例如,他經常在講完新奇的案例之後,一本正經地告訴學生們,法律學習千萬不要陷入技術主義,法律永遠不能超過社會常識的限制,千萬不要帶着法律人的傲慢,這種傲慢其實只是不學無術的一種體現。
羅翔希望學生能培育出真正的法治理念,比他走得更遠更好。一門課結束時,常有學生找他留言,他總是寫“願你成爲法治之光”。“法治之光”,在羅翔看來意味着一方面要追求良善,另一方面也要自覺遵守規則,不要覺得自己在規則之外。
“這些學生們是中國法治未來的中堅力量。如果他們能夠成爲法治之光,就能夠照亮周圍的人,也照亮他們自己。”羅翔說,“其實,那句留言也是寫給自己的。”
羅翔在《圓圈正義》中把正義比成用任何儀器都無法畫出的,但客觀存在的完美的圓圈。他覺得心中所希望成爲的那個“理想人”也是類似的圓圈,而自己只能繼續追求畫得更圓些,同時也不要隨意去論斷別人畫得不夠圓,因爲自己畫得也不太圓。
他強調:“但這並不意味着圓圈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