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咖啡當豆漿喝的縣城,得什麼條件?

“這算什麼!在我們青田,公墓旁邊都有賣咖啡的!”

語出驚人的是熊哥,浙江省麗水市青田縣土著。“地圖上找不到的,就順着公墓下來的十字路口那裡,叫’小清新’,你去了就能看見了。”

熊哥沒亂說,這個人口不不過50多萬的青田縣城裡,咖啡之普及,作爲外地人的我的確想都想不到 —— 儘管最初吸引我來的是美食。網絡上的傳言:“去了青田就等於去了歐洲”,“以薩莉亞的價格吃出米其林的奇蹟”。

但出了火車站,我就發現五步一個咖啡店,十步一個標有“咖啡”的棋牌休閒室。甚至在一個背靠裸露山體,堪稱潦草的洗車棚外,都掛着寫了白油漆字“咖啡”的黑板,好奇心就這麼被吸走了。

“我們這裡連銀行也賣咖啡,早餐小籠包配咖啡,米麪配咖啡是普通青田人的日常。”

熊哥坐在酒店大堂,細數着青田人喝咖啡的常態。我想起最近南京手衝雀巢二合一的爆火。“這些早餐店洗車棚,賣的應該是類似的二合一?”

“不太可能,青田人喝現磨的多。過去可能農民下地幹活會用二合一救急,現在村裡也有了咖啡機,正常在家裡,都是喝現磨的。”

在中國的土地上,竟然有縣城無論男女老少,集體把意式濃縮當日常豆漿來喝。我忍不住好奇,這座小城裡的人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狀態?

招牌沒有什麼特別。

這家位於青田縣油竹街道進口商品城后街的嵊州小籠門面,與遍佈全國的2萬多家嵊州小籠包/杭州小籠包店幾乎一模一樣。唯一的在地差異,就是門頭“嵊州小籠包”的logo旁,一個更小的“青田咖啡”字眼。

青田咖啡的字樣在嵊州小籠包的花俏造型下顯得有些樸素,我猜想這兩者大概只是類似重慶小面旁的奶茶店,共享同一個門面,實際是互不干擾營業的兩組人。

然而並非這樣。 早高峰前來吃早飯的人絡繹不絕,絕大多數桌上都是小籠包和一杯水,以至於如果不提前知曉,我根本不會意識到這裡可以買咖啡。

咖啡機“藏”在收銀臺旁邊,被一塊大媽們常用的遮灰布蓋着,只有機身上“Express your art 和 E98UP”的字眼,彰顯着大概率不普通的身價。收銀機的另一端,一臺北上廣精品咖啡店常見的“伽利略”牌商用磨豆機與環境融爲一體,低調的也讓我差點錯過。

“請問有意式濃縮麼?”

“什麼?” 忙碌的阿姨臉上露出了困惑。

“就是小杯的,意大利那種,咖啡。”

“哦,你說濃咖啡啊!有,十塊錢。”

阿姨示意我找位置坐下,並在送完了最後一桌的小籠包後,麻溜地走進了收銀臺後。

開機,磨豆,壓平,卡入槽口,取小杯,萃取,阿姨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熟練到彷彿肌肉記憶。萃取完畢,她在機器上方拿了一個帶有曲線的小鐵勺和一袋砂糖,端了給我,放桌上時甚至還提醒了一句:杯子燙。

這還沒完,她轉身,又給我倒了一杯常溫水。“小籠還要蒸一會兒,你先喝。”

在這個由白熾燈光管,鐵皮凳和塑料皮包桌組成的中式傳統早餐店裡,一杯印着綠色抽象圖案的濃縮咖啡杯似乎有點格格不入。燙手杯身,散發出深烘咖啡帶來的濃郁香氣。雖說不是什麼頂級咖啡豆,但10塊錢的性價比,也讓人無法挑三揀四。

倒了半袋糖,一飲而盡,口腔到靈魂都被極致精華的苦和甜滋味刺激醒了。再喝一口白水漱去殘存的咖啡,小籠就快速端上桌了,阿姨順手收走了我的咖啡杯 —— 我突然明白爲什麼進來時桌上大多數人都有杯白水,但沒有咖啡。原來都快速一口喝完了。

結賬時,阿姨嘴上喃喃計算:濃咖啡一杯,嵊州小籠一份,總計16塊。

熊哥本職公務員,平日跟銀行系統打交道比較多,所以當他把我約在了縣裡泰隆銀行的大廳,我以爲只是碰面,再出發去別處。

直到我發現,銀行的大廳,也是讓大家捧着咖啡坐下聊天的咖啡廳。

橢圓形的接待前臺,與銀行同色系的橙色咖啡機格外顯眼,一次性紙咖啡杯被堆疊成了獨特的裝飾,杯套上“一招預防詐騙,堅守匯款底線”的標語,提醒大家注意財物安全。前臺業務員不僅接待前來銀行辦業務的客戶,也兼做咖啡。從美式到拿鐵,原來單賣 十來塊一杯,現在辦業務的人多了,也不收費了,大家直接就在銀行大廳自己打咖啡。”

“做不出好咖啡的銀行,在青田是沒有出路的。”

看着我對銀行大廳一臉好奇,熊哥再次爆出金句。他解釋說,青田很多華僑,回鄉後喜歡過簡單的生活。每天買菜、接送小孩,喝咖啡。一個銀行的咖啡做得是否得人心,能決定他們是否會將自己多年打拼的積蓄存入這個銀行。

終於,我按耐不住了,“你們爲什麼能做到幾乎無處不是咖啡?”

“咖啡辦”,熊哥給出了一個神秘組織。

“你想不到吧,青田政府專門有咖啡辦,所有行政單位,事業單位,國企等全部按人頭配置咖啡機,所有人都配有咖啡預算。如果個體商戶購置咖啡機,政府還有專門的補貼,所以我們這裡哪都能喝到咖啡——包括海鮮餐廳,按摩店或者菸酒小店。”

如此配置,全國大概也僅此一地吧。

一切還得從青田的華僑說起。在曾經的小農經濟時代,青田“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地形,無法助力本地人的基本生存,人們不得不出海冒險,很多人落腳到了歐洲。 西班牙到意大利,法國到比利時,幾乎哪裡都能看見青田人的身影。早期 這些爲了生存而出海的青田人,沒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初期語言的隔閡使得他們工作範圍侷限在餐館和商貿行業。

然而青田人的不凡就在於,從哪裡開始,就把哪裡發揚光大。餐飲和商貿是起點,也是方向,從中國的小商品出口到歐洲的餐飲和設備進口,過去的30年,青田人在咖啡、紅酒、橄欖油、火腿這幾個品類的大部分中歐貿易中,佔據了重要地位,並把這些味覺習慣也帶回了家鄉。

“我們小時候,只要有親戚回來,就會有咖啡巧克力紅酒。我們也會主動嘗試喝咖啡吃西餐的習慣,畢竟想念親人嘛,吃他們吃的食物,做他們做的事情,就彷彿自己也跟他們在同一個時空。七八年前,我們這一杯意式濃縮也就6塊,更早的時候,吃一頓牛排就15塊錢。在我們的生活裡,西餐不是個成本高昂的存在。”

一系列看似離奇,實則充滿心酸的故事,簇生的就是本地奇妙的“咖啡辦”(還有“紅酒辦”、“西餐辦”等)。根據麗水市相關數據,截至2021年,青田縣城內總計咖啡館350多家,年人均咖啡消費量超全國水平25倍。按每萬人咖啡館擁有量計算,青田比目前世界上咖啡館數量最多城市——上海,多兩倍有餘。

無論是日常生活還是下田割稻,一杯咖啡就是生活。借用熊哥話,“福建人也這麼喝茶呀。很正常!”

1870年,英國畫家佛瑞德•巴納德(Fred Barnard)在法國的一家咖啡廳裡見證了一個熱鬧的畫面:窮人和富人,沒有階級不分貴賤,在同一張咖啡桌上爭執拿破崙發起的戰事是否應該停止。咖啡桌上,有人哭泣,有人憤怒,一杯杯已經喝空的杯子凌亂地鋪展着,侍者也聽得入神,甚至忘了給人續杯。

他把這個場面畫了下來,取名《在巴黎的咖啡館爭論戰事》。

自法國革命之後,咖啡成爲歐洲生活中不分階級的生活日常。意大利人習慣在來去的過程中,抽出五分鐘喝一杯濃縮繼續趕路;法國人喜歡加牛奶,讓咖啡的味道中和;西班牙人會就着一杯可塔朵,坐在廣場上看很久的鴿子…對於歐洲人來說,咖啡不是奢侈品,不是深烘淺烘瑰夏SOE,只是生活的一個環節。

不能不喝,卻也不會爲此花費昂貴的金錢代價。

在歐洲生活了幾代的青田人,大概習得了歐洲人對於咖啡的態度。他們並不高看咖啡,卻也不讓它從生活裡缺失。記得某天下午,我偶入馬德里一家由青田人開的便利店,焦躁的我一進門就試圖說話,但看着華人面孔的老闆娘,打住了。她正悠哉往自己的咖啡 加牛奶——就是簡單的紙杯,沒有任何手衝或者機器,臉上帶着笑容,安靜攪拌着自己的杯子,在喝下一口咖啡後,纔不急不慢用中文回覆我的問題:瓶裝水7毛錢。

這就是青田的咖啡給人的感覺,不分場合,無分貴賤,藉助手上這一杯,與朋友和生活產生對話。當然,你也能找到如今流行於大城市的各式soe咖啡豆,據說此處手衝品質不輸於北上廣深的精品咖啡店,價格也只要一線城市的三分之二或者一半。但更多的時候,你在這裡感受到的是一種奇妙的,如同真實身處在歐洲的鬆弛。

“大多數青田餐廳或咖啡廳,老闆們都在歐洲不同的國家生活。回到青田,不僅是衣錦還鄉,也是想告訴家鄉的父老鄉親,他們在歐洲感受到的生活樂趣:享受每一刻。”

熊哥也有家人在法國和意大利,長期接觸下來,熊哥說自己對生活的態度也有了歐洲人的“不卷”個性:平日自己下樓就能上班,下雨了還能回家收個衣服。公職人員的待遇也好,從不羨慕別人,也不內耗自己。甚至在本地幾家著名西餐廳,掃食堂飯卡就可以帶着家人吃一頓馬蘇裡拉芝士披薩,或者五分熟的牛排。在他看來,吃歐洲任何國家的飲食,跟在樓下吃米麪芋角沒有兩樣。

但這些,青田人從來不對外張揚。就跟這裡無處不在的咖啡一樣,他們不覺得這些是需要拿出來炫耀的資本。“享受生活”這四個字,彷彿是青田人彼此間的暗號:只要今天的提拉米蘇是好吃的,明天怎麼樣都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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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者| 梅姍姍

編輯|斯小樂 視覺/創意|BOEN

攝影| 梅姍姍、Fred Barnard的繪畫爲公共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