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文學之父筆下的庫巴斯:探討現代人共通的生命體驗

◎朱彥凝

巴西倉庫劇團的《布拉斯·庫巴斯死後的回憶》作爲2023年烏鎮戲劇節一票難求的熱門劇目,近日在北京天橋藝術中心上演。該劇以戲謔的方式展開沉重的生死議題,試圖將百餘年前的作品與當下社會達成對話,探討現代人共通的生命體驗,爲中國觀衆帶來了一場以往不多見的南美戲劇體驗。

關於人生價值的哲思

《布拉斯·庫巴斯死後的回憶》的作者馬查多·德·阿西斯(1839—1908)被譽爲“巴西文學之父”,這部小說是他從浪漫主義風格向現實主義風格轉型的重要作品。巴西倉庫劇團的文本改編並沒有完全因循小說的敘事框架,呈現出兩個主要的亮眼之處——三線並行的敘述方式和場景拼貼式的結構。它以“亡者庫巴斯”的回溯講述爲主線,在“生者庫巴斯”經歷的人生片段之間,插入“小說家馬查多”的反思、評論。

當亡者庫巴斯開始用調侃的語言講述自己“無意義”的一生時,已爲作品奠定了荒誕的基調。從成長到死亡、從愛情到事業,庫巴斯所經歷的一切似乎都顯得乏味。劇中,布拉斯·庫巴斯及其社交圈裡的上流人士,完全無視社會正在發生的變革,沉浸在金錢、物質帶來的快感中,認定有形的財富纔是唯一具有價值的存在;同時沒有長期的生活目標,隨波逐流,渾噩度日,內心空虛焦慮。

有觀衆將此劇的劇情概括爲“一事無成的男人和兩個女人乏善可陳的故事”。這樣的評價不無道理:不同於傳統意義上戲劇性強、情節緊湊集中、外在衝突明顯的作品,這部劇更關注人物的精神世界,闡釋關於虛無、生死和存在的哲學思考。

細心的觀衆能從葡萄牙語臺詞中聽到一個單詞反覆出現:nada(意爲無、沒有)。這讓人想到海明威的短篇小說《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都表達着一種主觀上的“什麼都沒有”。這種“虛無”的生存狀態,自十九世紀末期以來席捲歐美社會。歐幾里得、牛頓、達爾文爲代表的科學權威與黑格爾的“絕對理念”被重新認知,與小說作者馬查多同時代的哲人尼采,恰在1882年(《布拉斯·庫巴斯死後的回憶》小說寫作期間)宣告“上帝已死”。此時,西方社會的傳統價值體系崩塌,人們普遍陷入焦慮、荒誕,開始重新思考人生的價值何在。

巴西曾長期處於葡萄牙的殖民統治下,馬查多創作的年代正是巴西帝國走向巴西共和國的過渡時期,廢奴運動、政治變革接踵而至,社會價值觀變得分裂扭曲,這成爲馬查多在創作中叩問人生意義的時代背景。

“布拉斯·庫巴斯膏藥”

但是,無論是原著作者馬查多,還是該劇的“戲劇構作”門多薩,都沒有將目光侷限在悲觀的“虛無”之中,而是從中生髮並探討現代社會人們共通的生命體驗。庫巴斯與大多數人一樣,面對生活的態度兼具積極和消極兩面。有時他會從自我出發,主動介入生活,企圖改變命運,如奮力爭取與維吉尼亞的愛情;有時他的自我意識沒有發揮作用,莫名其妙地被外力拋入洪流,如被父親勒令立刻出發赴歐洲留學。

馬查多的爺爺是被解放的黑人奴隸,但他不願向人坦承自己有四分之一的黑人血統,因爲這意味着更邊緣的社會地位。身爲工人的父母在他12歲那年相繼去世,他成了一個孤兒。馬查多感受到種族和命運讓自己身處的無依之境——“沒有我來自何處之根,也沒有我去向何處之軌”。這就是存在主義認爲的“此在在世”(人生活在與世界的聯繫中)的基本感受——孤獨。當個人被規律拋棄、失去價值參照與身份認同時,他必然會感到孤獨。這促使他創作出了鮮活的布拉斯·庫巴斯形象——一個享樂至上、缺乏道德約束、外表光鮮實則內心孤獨的貴族公子。

隨之而來的是身份固化帶來的不適、選擇決定帶來的焦慮和對“能夠存在”的畏懼。當庫巴斯難以忍受它們帶來的痛苦時,他漸趨走向海德格爾所說的“沉淪”。他放棄了自己的主見,放棄了對常人社會的抵抗,按照父親或他人提供的“做什麼”和“怎樣做”的標準行事。即使他內心深處想等情人瑪塞拉一同去歐洲,但當父親讓他即刻出國讀書時,他還是照做了;歸國後,父親告訴他,“結婚和從政綁在一個套餐裡”,他也只得妥協。他認爲自己此生最大的成就是發明了能有效緩解憂鬱的“布拉斯·庫巴斯膏藥”,看似荒誕的背後是對自我的放逐:“沉淪”的庫巴斯放棄了選擇,也就沒有了責任,避免了孤獨,但長此以往勢必會對一成不變的生活產生厭倦,也就是海德格爾所謂的“真正的無聊”,從而啓示人們正視自身存在的意義。

“渴望回到那一天”

從劇名不難看出,生與死的探討是《布拉斯·庫巴斯死後的回憶》的重要議題。海德格爾認爲,在喚醒沉淪上,比無聊更有力的恰恰是對死亡的領會。自然女神在全劇首尾處分別對庫巴斯說了一句話——“若你意識迴歸,你會發現自己渴望活着”和“你已經死了,你會渴望回到那一天”,前後呼應,帶領觀衆思考死亡這個沉重的話題。隨着一次次地見證死亡,庫巴斯的態度也有所轉變,由最初質疑“活着的意義”到最後發出了“活着真美好”的感嘆。

年輕的庫巴斯踏上前往歐洲的輪船時,因爲被迫遠離家鄉、與愛人分別,一時衝動想跳海自殺,但被船長攔了下來。此時的他依然處於沉淪的狀態裡,既沒有找尋到生活的價值,也沒有認識到死亡究竟意味着什麼。很快,暴風雨來襲,整條船上的人命懸一線。當死亡真正逼近,庫巴斯深陷絕望與畏懼。船長夫人的去世讓他清晰地認識到,沒有人能永恆存在,死亡意味着煙消雲散。此時的他與常人一樣,都是畏死的,想要極力避諱死亡。但死是逃不脫的。真正喚醒庫巴斯的是他母親的驟然離世——他第一次目睹至親死亡。這使他震顫,將他從沉淪中喚醒,他由此認識到了生的彌足珍貴,走向澄明。

所謂澄明,就是人提起存在的勇氣,正視自己,應該本真地活着,應該具有孤獨感。海德格爾寫道:“他在時間中生存。他承認自己站在一條曲線的某一點上,承認他必須走到終點。他隸屬於時間,而且由於附着在身上的恐懼感作祟,他認準了最邪惡的敵人。明天,他嚮往着明天,但自身的一切卻拒斥着它。肉體的反動正是荒謬。”(《存在與時間》,海德格爾)

在《布拉斯·庫巴斯死後的回憶》中飾演小說家馬查多的演員,在黑板上寫下了醒目的“在我死去之前,我想……”,這恰恰是接受了死亡的必然性,並且珍惜自己的存在、充分發揮主體意識的表現。布拉斯·庫巴斯這一生或許是“一事無成”“乏善可陳”的,對愛情和事業都求而不得,但他仍在將死之際發出“活着真美好”的感慨,與此同時,舞臺上的其他角色——還在沉淪中的人,卻埋怨“活着真沒勁”,對現代人命運的關懷、對全人類未來的憂慮,都蘊含其中。攝影/王大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