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 “星雲獎”新得主劉洋:科幻推想不僅要理解物理規則,更要理解“人情往來”
科幻作家劉洋1986年出生於四川內江,從小就對科學和科幻文學有濃厚的興趣。儘管他本碩博期間都專注於物理學的研究,但始終對科幻文學抱有熱忱。
研二時,劉洋選修的一門課程要求完成三篇短篇科幻小說作爲結課作業。他抱着試一試的心態開始創作,沒想到,這三篇作品竟然在雜誌上得以陸續發表。這次經歷讓他意識到,科幻寫作並非遙不可及,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講述那些在腦海中縈繞已久的故事。
研究生畢業後,劉洋出版了首部科幻短篇小說集《完美末日》,緊接着又推出了《蜂巢》。後來他曾獲得第九、十、十二屆華語科幻星雲獎不同門類的銀獎。“每次獲獎都讓我感受到讀者和評委的認可,這種認可在寫作過程中尤爲重要,尤其是在長篇小說的創作中,正面的評價往往能激勵我堅持下去。”他說。
今年5月,劉洋再創佳績,憑藉長篇科幻小說《井中之城》獲得華語科幻星雲獎金獎。小說最初的創作靈感來源於研究物理學的經歷。他在一次閱讀文獻時,發現了原子軌道的奇妙特性——他說:“每個電子有自己的封閉軌道,它每天周而復始地運行,這和我們現代都市人的生活很像。我們每天也是三點一線地生活,從公司到食堂,再到家裡,反反覆覆。”
這種對比讓劉洋萌生了將電子與人類生活結合起來的想法。他進一步設想,通過意識上傳的方式,將人的意識加載到電子中,使電子成爲人的本體,從而構建出一個全新的虛擬世界——《井中之城》的核心設定由此誕生。
從物理學博士到科幻文學創作者和研究者,劉洋的職業路徑充滿跨界色彩。博士畢業後,他到了一所理工科院校的物理系工作。兩年後,南方科技大學成立科學與人類想象力研究中心,向劉洋拋出了橄欖枝。
劉洋起初很掙扎,這意味着有可能要放棄此前的物理學訓練。到了南科大,他才發現可以把科幻與腦科學、心理學、物理學等學科結合起來,開展跨學科研究。
在南科大期間,劉洋不僅繼續着他的科幻創作,還開設了科幻寫作課程。隨着時間的推移,他逐漸發現時下最前沿的數字人文研究與他的興趣和背景非常契合。數字人文研究通過理工科的方法研究文學問題,將物理學的嚴謹思維與文學的自由想象充分結合,這讓劉洋感到無比興奮。後來,他加入了重慶大學,繼續深入探索數字人文中的文學計算研究。
類型融合是個好出路
羊城晚報:在構思、創作科幻小說《井中之城》時,有什麼特別困難的地方?
劉洋:困難之處主要在於如何揭示主人公所處世界的真相。這個故事的核心設定是整個城市是一個原子,重點在於如何把設定交代出來。
一開始你會看到故事中的快遞員,他每天就在城市裡沿着固定軌道送快遞。他每天走的軌道實際上就是電子的運行軌道,但他不知道,以爲是快遞公司派他走這條路線。實際上,他只是一個電子而已。要揭示這些東西,需要用各種方式處理,不能太生硬。
所以我設想了一個骰子比賽。比賽過程實際上就是揭示世界的過程,通過每一關比賽逐步揭示世界的構造。把比賽規則和世界建構規則結合起來花費了我很長時間,創作過程中最大的挑戰應該是這個。
羊城晚報:您創作時雜糅了推理元素、玄幻元素等,這說明您並不排斥把其他類型文學的寫法用進去?
劉洋:對,我不排斥。現代科幻小說發展的趨勢就是各種類型逐漸融合。現在如果堅持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美國科幻那種寫法,讀者就越來越少了。要獲得更多讀者關注或開拓科幻文類,類型融合是個好出路。
羊城晚報:科幻、奇幻、玄幻等都有幻想成分,它們的區別是什麼?
劉洋:科幻邏輯是你要自己設想一套東西,通過某種已有科技或未來科技的應用來解釋。比如,很多科幻作品出現的“意識上傳”,人的意識通過某種方式可以數字化存在,不再依賴人腦。
在科幻小說中設想這些東西,你不能完全排除它在現實中出現的可能性,因爲它和現有科技不矛盾,還需要解釋這是怎麼實現的。這是科幻小說黃金時代(通常指歐美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的規則,就是所有東西都要解釋清楚,即“硬核科幻”。而奇幻或玄幻小說沒有這個要求。
或用“插件”來提高AI的文學能力
羊城晚報:上世紀的科幻小說設想的人工智能(AI)技術如今逐步應用於現實。這對您的創作有影響嗎?
劉洋:目前來說好像沒什麼影響。我試過用生成式AI來輔助寫作,但發現基本上沒什麼用。它寫出來的東西跟人寫的差別很大,故事模式很套路化,心理描寫冗餘且平庸,修辭也很平庸。它可以用來寫格式化的應用文,但寫小說就不行。
生成式AI起名字也不行。我寫小說時給角色起名很困難,讓AI幫忙起名,它起的名字比我想的還爛。所以我覺得當前AI要進入文學創作領域還不成熟。
羊城晚報:您有沒有想過把自己喜好的作品或寫作風格投餵給AI,訓練出符合您風格的作品?
劉洋:這是一個方法,但會帶來語料庫數量減少的問題。如果只投餵我的作品,現在只有100多萬字,這對AI來說太少了。是否能生成具有我風格的作品,對此我存疑。
未來或許會加入很多專用插件,比如數學插件提高AI數學能力。文學方面也可以加一個類似插件,提高AI對文學的理解,幫助它寫出更具文學性的作品。
AI會帶來新的創作靈感和樂趣
羊城晚報:但科幻小說創作界利用生成式AI進行寫作還是有一些最新嘗試?
劉洋:其實科幻作家與生成式AI的合作已經有了一些初步成果,比如陳楸帆之前和ChatGPT合寫小說,還有新銳科幻作家王元等人也有類似的合作,但這些合作都有侷限性——故事裡本來就有一個AI角色,所以他們通過生成式AI模擬這個角色的行爲,而其他部分則由人來寫。
如果要讓生成式AI寫一個正常的科幻故事,然後再來修改,基本上相當於自己重寫一遍。你給它一個大綱,必須非常詳細,否則每個細節可能都不符合你的要求,最後你會發現寫大綱的過程其實就是在寫小說,所以用處不大。
羊城晚報:從另一個角度看,使用這種工具會不會削減小說家創作的樂趣?
劉洋:它會削弱創作的樂趣,但也會帶來一些新的樂趣。自己寫小說時,你完全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寫,但生成式AI有時會跳出你的掌控,給你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所以在頭腦風暴和構思階段,生成式AI可以幫忙,就像和一個人討論一樣,可以給你很多靈感。
其次,在構想小說設定時,因爲涉及很多科學細節,有時你不太懂,而生成式AI可以聯網搜索提供輔助。但真正寫的時候還是需要自己動手。科幻推想不僅要理解物理規則,還要理解社會規則、理解社會的人情往來,目前還看不到AI具備這種能力。
科幻將成爲文理科之間的橋樑
羊城晚報:您個人或同行創作科幻小說時會遇到什麼瓶頸?怎麼辦?
劉洋:現在確實越來越難寫,因爲很多概念被反覆使用。但我盡力開拓,比如寫別人沒有深入挖掘過的主題。元宇宙題材很多人都寫過,但《井中之城》深入挖掘了這個世界的底層規則,更深入。這是目前破局的方法,把已有題材寫得更深入一些。
其次,從科技的前沿中尋找新的寫作方向。因爲科幻是基於科學的,而科學的發展是永無止境的。
羊城晚報:當下科幻文學創作有何新方向?
劉洋:現在國內外的科幻小說都有本土化趨勢。例如,英國作家將故事背景設定在英國,結合本土元素;中國科幻作品也越來越多地講述中國故事,比如《流浪地球》《我們生活在南京》等,將現實中的城市放入作品中。
過去的科幻作品如阿西莫夫的《基地》,關注的是銀河帝國等宏大敘事,與現實生活聯繫不大。而現在的科幻作品更多關注現實社會問題。
羊城晚報:科幻小說如何反過來影響AI或其他科技的發展?
劉洋:我瞭解到很多科技倫理的研究者會以科幻作品作爲案例進行講解。比如研究基因技術時,科幻小說中關於基因編輯的作品很多,可以作爲題材庫,幫助歸納總結基因編輯可能存在的隱患。
很多科幻作品對未來科技發展可能出現的問題作了預測,因此在做科技倫理研究時,科幻小說是很好的參考材料。現在還有人在做AI立法,需要約束AI未來可能出現的問題時,也可以從科幻小說中尋找靈感。
在教學方面也是如此。現在的學科分化太嚴重,理工科與人文學科互不瞭解。而本身融合了人文和自然科學的科幻小說可以成爲兩者之間的橋樑。我認爲科幻在未來教育領域會越來越重要,不管是文科還是理科,它都會作爲一個重要橋樑出現在教學過程中。
將科幻教育引入中小學
羊城晚報:您還擔任多款3A級科幻遊戲的首席世界架構師。科幻創作、研究、教學與產業結合前景如何?
劉洋:在南科大期間,我們進行了許多科幻產業化的嘗試,主要是與互聯網大廠合作開發科幻遊戲。我此前在南科大教授科幻創作課上的許多學生,畢業後都進入了這些遊戲公司,從事創意策劃或編劇工作。現在每年科幻產業的產值約爲1000億元,其中大約600億元來自科幻遊戲。因此,遊戲是科幻產業中的最大部分。
除了科幻遊戲,我們還開展科幻教育,將其引入中小學,作爲科學教育或想象力教育的一種補充。最新的科幻產業化成果還包括科幻舞臺劇,例如《雲身》,目前已在深圳公演。此外,還有科幻主題公園項目等。
羊城晚報:您接下來有什麼創作計劃?
劉洋:我現在正在寫長篇系列的第四部《條形世界》。這個系列一共四部,第一部是《火星孤兒》,第二部是《井中之城》,第三部叫《裂縫》,預計今年年底出版。第四部就是《條形世界》,這是整個系列的終結篇,希望年底能完成。
文 記者 陳曉楠圖 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