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一本書:《十年詩草》】凌性傑/世界是空的,誰在誰的夢中——記憶中的《十年詩草》

詩人凌性傑。(圖/凌性傑提供)

▋安心的告別

二○二二年白露時節,迅速簽約售屋,搬離居停十六年的淡水。八月底九月初,遇見新的一羣高二學生,他們出生那一年正好就是我買下這間房子的時間點。看着他們,我揣想屋子若是幻化成人形,會是哪一個青春身影?是精壯結實,還是骨骼清奇?一個人的積習,往往跟居住型態密切相關。吃喝拉撒行走坐臥,諸多習慣的養成,幾乎都是與生活空間相互磨合的故事。

臨別回望,這棟屋子用最安全的語言告訴我,可以繼續往下一個地方前進了。這是一次讓我感到安心的告別,安心的理由無他,因爲已經能夠承受了。這個家屋承受過颱風、寒流、地震,承受過我的歡樂與憂傷,其間換過許多的燈管與燈泡,該發亮時候總能適時發亮。除溼機,免治馬桶,變頻冷暖氣機,恆溫熱水器,提供最細緻的守護,讓我得以輕易擁有乾淨舒爽。當年成爲屋子主人那一刻,我要求設計師幫忙更改空間規畫,新增幾面厚實的木作書牆。然而積書成癖,日久成災,這是早就可以預料的事。即便有意識地散書、漂書,負擔仍然不小。

離開一個熟悉的地方,變換居所與植物換盆沒什麼差別。把自己拔起再重新種下,稍一不慎就傷筋動骨。屋子售出之前,最麻煩的工程是必須迅速清理藏書。新的住處空間有限,無法容納太多衣物與書籍。衣服回收處理不會覺得可惜,但要把讀過的書送掉賣掉卻頗有糾結。一紙售屋合約爲這份糾結劃定界線,期限內完成清空,順帶讓心理纏縛一併鬆脫。於是,勞動之日找來可信賴的學生幫忙裝箱打理,檢視一下書況,能送的就送人,或者整箱寄給幾個有感情連結的圖書館。其餘不知如何處理的,就聯絡舊書店老闆來家裡收書,幾趟估價清運,大約散去兩千多本書。心想,賣掉的實體書如果之後想要重讀,再買一份電子書也很方便。繼續留下的藏書,則分別置放在幾個地方。

散書過程勇氣倍增,很敢下決斷,說不要就不要了。割捨要一鼓作氣,大學二年級以前的日記手札、高中大學時期的情書,全部消滅得乾乾淨淨。那些原以爲值得珍惜的回憶,彷彿從此不值一顧。有人問我,不覺得可惜嗎?我只覺得出乎意料的暢快,因爲日記書信裡的我完全是一個陌生人了。跟陌生人說再見,只有尷尬,哪會可惜?過度眷戀從前的自己,對已經結束的故事依依難捨,是人生路上的沉重負荷。想要輕盈地往前走,隨身行李越簡單越好。

大雁出版《十年詩草》。(圖/凌性傑提供)

▋古樸裝幀的《十年詩草》

如果語言是我的居所,告別書信日記,也許就是建造新屋宇的契機。

親自將家屋上鎖,把鑰匙交給買方,像是同時關上了一扇時間的門。跟這個屋子說再見,最後一批隨身攜帶的書,其中有大雁書店版的《十年詩草》、《山水》。

手邊這本《十年詩草》經歷了三十三年光陰,略有斑駁痕跡。一九八九年大雁書店成立,發行人是簡敏媜。這是一家很有文人氣的出版社,不管是經典大系或當代叢書,裝幀走的是古樸素雅路線,用紙相當講究。張錯主編的經典大系,第一批出版品有卞之琳《十年詩草》、馮至《山水》、何其芳《畫夢錄》、辛笛《手掌集》。這套書每一本都註明封面與內頁選用哪款紙張,以及印數多寡。《十年詩草》封面用鬆華紙,內頁用山茶紙,首印兩千本。當年就讀雄中的我,在高雄火車站前的光統書局購入此書時,並不明白書名題字因緣。要等到上了大學接觸新文學史,才稍稍知道題字的民國才女張充和與卞之琳之間的那段掌故。(是的,就是合肥四姊妹之一的張充和,她的三姊兆和嫁給沈從文。)

高中開始學寫新詩的我,創作意識非常薄弱,純粹享受亂寫的自由,那狀態有點莽撞也有點可愛。大量閱讀詩集像是在攝食,寫作時很容易暴露自己吸收了哪些養分。一九八七年解嚴之後,許多大陸出版品得以在臺灣出版,我的攝食種類忽然暴增,閱讀地圖不斷地推擴延伸。獨自摸索的過程發現,除了課本上的朱自清、徐志摩,還有一長串名單等着我去認識。那時偏嗜《十年詩草》,可能只是情感上的親近。對於人事物,喜歡的、不喜歡的,往往騙不了自己。私心喜愛的一切,加總起來或許可以映現自己的本來面目。

卞之琳《十年詩草》扉頁。(圖/凌性傑提供)

▋卞之琳塑造風格的重要里程碑

一九四一年初版的《十年詩草》,收錄卞之琳一九三◯至一九三九這十年之間的作品,扉頁上標示「紀念徐志摩」,算是向老師徐志摩的墓上「交卷」。這本詩集出版,距離徐志摩逝世正好十年。雖說是向徐志摩致敬之作,但詩裡的氣質與徐志摩不太像,許多驚歎、疑問構成的短句,反而近似人間四月天的林徽音。詩、散文比小說容易暴露寫作者的個性與品味,讀詩、散文的時候揣測書寫者曾經看過什麼作品、受到哪些作家影響,爲我帶來不少樂趣。讀卞之琳的詩,大概知道他受到中國古典詩詞、新月派詩人、西方現代詩的影響。卞之琳一方面承襲傳統詩詞的悠遠清雅,一方面鎔鑄西方象徵技法與音韻節奏,開創了屬於自己的新格律。十年磨一劍,《十年詩草》的作家年齡刻度是二十歲到二十九歲,這也是卞之琳塑造風格的重要里程碑。

卞之琳年少成名,受到徐志摩、陳夢家賞識,被歸類爲新月派詩人。《十年詩草》分卷標記創作年代:音塵集與音塵集外(一九三◯~一九三五)、裝飾集(一九三五~一九三七)、慰勞信集(一九三八~一九三九)。一九八九年大雁版的《十年詩草》,增添一篇卞之琳於一九八八年親撰的重印弁言,這篇序文一開頭便說:「時間無情,淘汰詩作,不會有什麼照顧。」「但時間也最有情」,因爲不想保留的篇章可以任其自行消失,或可對某些作品進行「藝術加工」。真想知道,有機會檢視、再版半個世紀前的詩稿,詩人心裡還想到了什麼?

▋有一批手抄詩,卞之琳珍藏了一輩子

音塵集、裝飾集有爲數甚多的情詩,初讀難以理解,覺得不好詮釋。但那些不好詮釋的部分,往往是最動人的。比如〈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昔日年少的我疑惑,詩中有「你」,你到底是誰,你在誰的夢裡?敘述者我(那個隱藏的我),跟「你」之間究竟有怎樣的聯繫?後來有許多人說(也印證了),這是卞之琳爲暗戀對象張充和所寫,這樣解讀似乎更帶有浪漫色彩。

張充和書法功力深厚,曾以毛筆手抄卞之琳多首作品,讓人不禁好奇,她抄寫時到底是怎麼想的?說來傷感,卞之琳一往情深十多年,想做的不只是朋友,張充和卻始終保持朋友一般的友好距離,張充和手抄詩稿遂成爲這段故事的見證。張充和在姊夫沈從文家中認識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結婚後隨傅漢思赴美定居。卞之琳則是四十五歲那年才終於娶妻。

有一批手抄詩,卞之琳珍藏了一輩子。物件無情,而寫詩的人太過有情。

二十來歲,苦戀最深的時光,卞之琳留下最迷人的詩篇。音塵集、裝飾集系列作品,四行、八行就足以成篇(形式工整確實是建築美),構句方式極其簡潔,有唐人絕句的韻味,亦有宋詞小令的纖細敏感。內心戲與外在風景交疊,寫景、造景同時也是抒情的手段,這些作品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像觀察繁星的天文家離開了望遠鏡,∕熱鬧中出來聽見了自己的足音。∕莫非在外層而且脫出了軌道?∕伸向黃昏去的路像一段灰心。」——〈歸〉

「我在散步中感謝∕襟眼是有用的,∕因爲是空的,∕因爲可以簪一朵小花。∕∕我在簪花中恍然∕世界是空的,∕因爲是有用的,∕因爲它收容了你的款步。」

──〈無題五〉

▋最極致的抒情,還是要有神秘感

我不太喜歡複雜拖沓的長句,讀起來呼吸不順,氣息很受干擾。把短句寫好,自然而然會有餘味。卞之琳現代版的無題系列,挪借李商隱的命題概念。正因爲感情無以名狀,不可告人、無法分享的心事寫成無題詩,遂成爲最適切的紀念形式。感情無用,世界是空的,我想再次追問,誰在誰的夢中?曾經那麼愛的人,夢去之後還有蹤跡嗎?

《十年詩草》裡,體例比較特殊的是慰勞信集。這一輯總共有十八首詩,乃是抗戰時期響應文藝界發起的寫慰勞信活動。卞之琳用這種公開信的體例,寫給不同崗位、不同身分的人物,目的是安慰一切勞苦者,試圖在艱困的時局鼓舞人心,其中有一首便是寫給委員長的。這一系列作品反映時代動盪,擴大了關懷,目的性很強,但穿透力卻比不上輕而且短的情詩。我想,最極致的抒情,還是要有一點神秘感。

三十三年來東奔西跑,屢次搬遷,《十年詩草》始終讓我眷戀不忍棄去。

誰能告訴我,世界是空的,誰在誰的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