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內與外”並重的文體追求(百家談)

本文轉自:人民日報海外版

朱 婧

《 人民日報海外版 》( 2024年09月14日 第 07 版)

上世紀30年代茅盾《子夜》和巴金《家》的先後出版,是中國現代長篇小說走向成熟的標誌。在近百年的歷史長河中,長篇小說代有佳作,併成爲當下文學創作最重要的文體之一。《子夜》《駱駝祥子》《呼蘭河傳》《創業史》《山鄉鉅變》《古船》《白鹿原》《塵埃落定》《長恨歌》《秦腔》《花腔》《江南三部曲》等作品,爲我們積累了豐富的表達經驗。近年來,長篇小說創作進入高峰期,表現出“外”與“內”並重的文體追求。

所謂“外”指的是長篇小說發揮講述中國故事和中國經驗、書寫民族歷史等方面的天然優勢,注重思想容量。小說家之所以競寫長篇小說,且將長篇小說作爲檢驗自己創作水準的標尺,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長篇小說考驗小說家對歷史和現實的反思能力。其中又以家族小說最爲突出,許多作家選擇將歷史風雲、時代變遷融入家族敘事中進行表達。由於有許多經典之作可資效仿,後來的寫作者選擇寫家族小說,貌似降低了寫作難度,但這種“在文學史”上的寫作,事實上對有着寫作理想與雄心的小說家而言,反而更需要通過對文學傳統強大的化解、綜合和轉換能力,尋找創新的突破口。以此觀察和衡量近年來的長篇小說力作,王躍文的《家山》和胡學文的《有生》無疑是家族小說延長線上的重要收穫。

《家山》其實是一部文學意義上的“中國家譜”。小說的諸多人物編織出湘西沙灣陳姓盤根錯節的家族世系。除了尾聲,《家山》的小說時間從1927年至1949年,共22年。這在動輒綿延百年的長篇家族小說中並不算長。《家山》關注的是“常”與“變”的問題,敘寫的是家史和家常,又藉由家史進入到一些近現代中國的文化議題中,比如現代文明和革命如何進入並改造地方。不僅如此,《家山》的寫作再次證明,我們今天雖然置身於一個全球化時代,但包含着個人情感的地方性經驗的文學表達依然保有豐沛的藝術活力。

胡學文的《有生》是另一部引起廣泛關注的長篇家族小說。這個龐大的家族由“祖奶”接生的上萬名新生兒組成。《有生》寫鄉村女性“祖奶”喬大梅漫長的一生,也寫“她的家族”村莊的廣袤。《有生》封面主題語是“百年中國的生命秘史”。“秘史”敘事與中國當代長篇小說的關聯性,最有影響的當屬陳忠實的《白鹿原》。《白鹿原》扉頁引述巴爾扎克名言“小說被認爲是一個民族的秘史”。秘史對應的是正史,對陳忠實等作家而言,秘史不是解密揭黑,而是觸發小說能量的機關——解放正史未能言說的世界及其人性之幽微。《有生》的“生命秘史”以“祖奶”追憶似水年華式的“傘狀”結構,有效地改造了既往百年家族長篇小說敘事邏輯對重大歷史事件的依賴。而且,《有生》之史詩性,以詩性詩意化解史的板正,復活文學敘事的活力。在小說的象徵層面上,“祖奶”和接生隱含民族原初創生神話原型,作爲一部百年鄉土長史,雖寫芸芸衆生之事,內嵌的卻是中國人對生命哲學的思考。

《家山》和《有生》的文學實踐揭示了長篇小說承擔風俗史和民族誌的功能,以及關注社會轉型和人事變遷的特質。不僅如此,我們還應意識到長篇小說的“外”與“內”並非完全割裂,在鋪陳歷史和現實遼闊文學疆域的同時,長篇小說同樣可以燭照和抵達內心世界之幽微。當然,優秀的文學作品從來不可能止步於歷史和現實之外,就像《家山》和《有生》是社會和人事的變遷史,也是人性史和心靈史。

當下長篇小說的另一創作趨勢是“向內轉”。以東西《迴響》、艾偉《鏡中》、畢飛宇《歡迎來到人間》等作品爲代表,呈現出以工筆細描人物心靈內面,以測繪人性深度爲旨歸的創作傾向。從文學史角度看,寫內心(心靈)生活,是中國現當代長篇小說的傳統,尤其是上世紀90年代以來的知識分子式寫作,以張煒、韓少功、史鐵生、陳染等爲代表的小說家,用《柏慧》《馬橋詞典》《務虛筆記》《私人生活》等,或直接書寫個人精神生活和心靈史,或以個人思考結撰歷史與現實。

近年來的長篇小說創作中,一些作家向這一傳統迴歸,並表現出新特點。比如,艾偉的《鏡中》致敬博爾赫斯的迷宮,結構設計借鑑建築學知識,是先鋒小說延長線上的創新之作。主人公莊潤生是所有人物的一面鏡子,一面照見衆生與萬物的心靈之鏡。東西的《迴響》挖掘當代城市人的心靈症候,具備偵探小說冷靜的洞察力。有意思的是,長篇小說“向內轉”更可能是小說技術上的迴歸。因爲寫內心,繞不開內心獨白和精神分析的技術支撐。這些寫作技巧,既是19世紀末現代小說轉型時刻的標誌,至今也依舊是小說家安身立命的技與藝。

(作者單位: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