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奶奶的謊言。
作者：何小仙兒
01
小時候奶奶告訴我，我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就像孫悟空一樣。
那時候不懂事，覺得很神奇。長大後讀了書，才明白這就是無稽之談。
後來，奶奶不再說我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了。她告訴我，我其實有媽媽，但我的媽媽是個壞女人，這個世界上只有奶奶最愛我。
奶奶經常說，你的媽媽太狠心了，你才幾個月就不要你了。如果不是奶奶心善，你早就沒命了。你猜猜她有多壞？嗯……就跟西遊記裡的妖精一樣壞。你記住了，以後不許想她，只許想奶奶。
我雖然不太懂，但也順從地點了點頭。 從小我就是在奶奶身邊長大的，她就是我的天，反正她說什麼我都信。
爸爸每次來看我，都是偷偷摸摸的。奶奶說，你那個後媽也是壞女人，她把你爸爸欺負得連親生女兒都不敢認了。
“別恨你的爸爸，你的爸爸是個好人，要恨就恨你的媽媽，那個水性楊花的女人，當初只顧着自己快活，親生骨肉都能丟棄。你以後長大了千萬別認她，她就是摔進泥裡都別去扶她……”
在奶奶天長日久的洗腦下，我只覺得奶奶是天下第一大好人，爸爸雖然被後媽管得緊，但他心裡是疼我的。只有我的親媽，那是個天底下最無恥的女人……
我在本子上想象着畫出她的輪廓，尖嘴猴腮是個禿頭，身體彎彎曲曲看起來醜陋不堪。奶奶看到了直誇我，說我跟她同仇敵愾，沒白疼我。
其實夜深人靜時，我也曾思念過她。多少次我在學校被壞孩子嘲笑，看着那些年輕的阿姨，我總是偷偷地想，我的媽媽會不會是其中的一員？她是不是已經完全忘了我的存在？
這些情感我只能埋在心裡，當着奶奶的面，必須表現的對她萬分仇恨。只有這樣，奶奶纔會開心，她開心了，就會加倍疼我。
02
我渴望被人疼的感覺，爲了討她歡心，我學着用最惡毒的語言罵那個女人，完全不知天高地厚。
罵着罵着，我好像也從內心相信了這件事。
我們祖孫兩個就這麼相依爲命，直到天降橫禍，我的命運發生了變化。
那時候我已經上了初中住了校，只有週末才能回家一趟。
奶奶知道我喜歡吃魚，所以週五那天就起了個大早，準備去城裡買條鮮魚，回家後養在水桶裡，就等我放學後宰殺。
也許是人老了手腳不靈活，她騎着三輪車在路上走得七扭八拐，一輛渣土車呼嘯而來，一瞬間兩人都想躲避，可都預判了對方的預判，雙雙掉進了溝裡。
渣土車是個鐵疙瘩，司機只受了點皮外傷，可奶奶是血肉之軀，倒下的瞬間，被渣土車死死壓住了腿，來不及喊叫就暈倒了。
我聽到消息後第一時間趕去了醫院，醫院裡人聲鼎沸。爸爸的聲音刺穿耳膜，他揪着司機就要打，被後媽拉住了。
後媽稍微冷靜點，沒吵沒鬧，只說一樣，就是賠錢。
後來定責時，奶奶是逆行加走機動車道，所以全責。司機本來出於人道主義願意拿出一萬塊錢，可被後媽一頓拉扯，人家連一毛錢也不願出了。
爸爸和後媽爲了錢在走廊吵翻了天，可憐奶奶一個人躺在病牀上奄奄一息，聽醫生說，她這輩子可能都要癱在牀上了。
我怎麼安置成了一個大問題，爸爸主張留在身邊，反正上初中了，過幾年一畢業就送去工廠打工，也費不了什麼事。
但後媽有自己的想法，我畢竟這麼大了，這麼些年她也沒給過好臉，她是怕我記仇呢。
“這拖油瓶這麼大了，就是我再挖心掏肝也養不熟的。再說你的娘已經癱了，我伺候她也是活該，誰讓她是你親孃呢？但你女兒可跟我沒一毛錢關係，我憑什麼受這個累？”
03
後媽牙尖嘴利，懟得爸爸一聲不敢吭。
夜裡奶奶醒了過來，把我高興壞了，我心裡知道，這世上只要奶奶還有一口氣，我就好歹有個家，如果她走了，我就真的要流落街頭了。
她一聲聲呼喚我的名字：“瑩瑩，瑩瑩……”
我趕緊拉住她的手，把耳朵貼近她的嘴脣，她吃力的說了一句話：孩子，找你親媽去吧……
“不，我纔不去，我要跟奶奶在一起。你說過，她是個壞女人，如果虐待我把我賣了怎麼辦？”我哭着不肯撒手。
奶奶看着天花板，欣慰地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孩子，奶奶現在自身難保，怎麼能顧得上你？聽話，找你親媽去。其實，我……我……反正，你聽我的話就對了！”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只當她是擔心我，怕我落入那壞女人的手裡受委屈。一想到此處，我哭得更兇了。
幾天後，病房裡來了個陌生女人。
奶奶已經恢復了點力氣，她指着那個女人，讓我喊媽。
女人只看了我一眼，就哭得渾身癱軟，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明白。
她不顧我的劇烈反抗，狠狠的擁抱了我。奶奶看她的眼神有些閃躲，女人也似乎對奶奶很是冷淡。
最後，我還是跟着女人走了。
對於我的離開，爸爸和後媽都露出了歡欣雀躍的神情，似乎是在打發一個瘟神。
女人把我帶去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是隔壁縣的一個小鎮。
我不願意喊她媽媽，對此她也一臉無奈，她說這樣也好，自己沒有盡過做母親的義務，你不願認我也是應該的。
有了這句話，我心安理得的喊起了她的名字——姚文麗。
04
姚文麗住的地方很乾淨，一看就是個勤快的女人。
我故意穿着沾滿泥巴的鞋子在屋裡走來走去，她也不生氣。我在她的臥室衣櫃裡一頓亂翻，她問我找什麼呢？我大言不慚的說，找野男人呀，我奶奶說了，你就是因爲那些野男人才不要我的。
姚文麗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她眼睛裡似乎要噴出火來：“那個老太婆，怎麼這麼能顛倒黑白呢？聽着，以後不許說這樣的話。我是你媽，雖然你不喜歡我，但也必須要尊重我，而且，以後不許再說髒話。我過幾天就會給你找學校，你最好給我老實點……”
雖然話說得很重，我還是敏銳的聽出了她語氣裡的顫抖。我得意的想，奶奶口中說的妖魔一樣的壞女人，原來竟然是這麼不堪一擊。好了，我找到她的弱點了，敢罵奶奶老太婆，看我怎麼氣死她！
她給我找了一所私立學校，本來我可以寄宿，她非要逞能讓我走讀。
我不願跟她生活在一個空間，於是更加努力跟她對着幹。她做麪條我就鬧着喝稀飯，做了稀飯我鬧着吃大米。菜端上來我就挑三揀四，不是淡了就是鹹了，反正只要是她做的，沒有一樣合我的胃口。
姚文麗給我最多的評價就是：“你這孩子的脾氣秉性，怎麼跟那個老太婆一模一樣？多少年前，她就是這麼折騰我的，你還真是青出於藍呀……”
她說的話我不懂，反正她罵我奶奶，我就不能放過她。
說來奇怪，她在我面前耐心得可怕，我就是把飯桌掀了，她都能默不做聲收拾好，轉身再給我重做一頓好吃的。
我前腳把家裡弄得像豬窩，她後腳就手腳麻利恢復原樣。
看着我上躥下跳，她也不生氣，只是用一種特別肉麻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裡似乎帶着鉤子，想把鉤進她的眼裡。
我最受不了這樣的眼神，從小到大，都沒有人這樣看過我。
這樣的惡作劇在她的冷處理下，我漸漸失去了興趣。
05
我開始在學校逃課，跟人拉幫結派到處惹禍。姚文麗被請去學校一次又一次，每次我都能看到她對着老師們點頭哈腰。
有一次我和一個同學有矛盾，那個同學的家長比較激動，上來就抓住了姚文麗的頭髮一頓暴揍，學校的老師拉都拉不住。
晚上姚文麗嘴角掛着血漬，揉着一瘸一拐的雙腿，在廚房叮叮噹噹給我做飯。
那是第一次，她沒有理我。以往我不管闖了多大的禍，她都賤兮兮地往我身邊湊。我鬧着不吃飯，她恨不得把食物嚼碎了一口一口餵給我。
這一次，她不理我，我一下子就難受了。她說過，我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怎麼能不理我呢？
我故意在客廳弄出很大的動靜，裝作不小心的樣子打碎了幾個玻璃杯，可姚文麗卻一點反應都沒有。
不一會兒，姚文麗把做好的飯菜放在我面前。面無表情開始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她突然伸出自己的手，狠狠按在了那些碎片上。
她手上鮮血淋漓，我再也吃不下一口東西。我看着她臉色慘白的樣子，喃喃的問了句，疼嗎？
“疼，怎麼不疼呢？可是你會疼嗎？你到底有沒有血肉？你可以恨我，但你不能糟蹋你自己！你現在正值大好的年華，卻滿心都是仇恨。我不知道你奶奶怎麼教你的，你怎麼變成了這樣一個冷血的動物？”
姚文麗似乎拿我沒了辦法，只能用受傷的手狠狠揪住了自己的頭髮。
她的眼裡都是絕望，她揩了一把臉，把滿地碎片收拾好，鄭重地坐在了我的面前，開始了自言自語。
“你奶奶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當初爲什麼撇下你離開？”
06
不等我回答，她接着說道：“你奶奶別看現在慈眉善目的，年輕時可是個厲害的女人。我嫁過去第一天就端起來架子立規矩，要求太多了，什麼三從四德，以夫爲天。讓我做飯洗衣，餵豬餵羊，各種粗活全是我的。那時候我靦腆，她說什麼就是什麼。
那時候你爺爺還在，那是個爲老不尊的人。他經常趁你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偷看我換衣服，後來被我發現告訴了你奶奶。你奶奶便四處嚷嚷說我勾引了你爺爺，我的名聲就那樣壞透了。後來她又在你爸爸面前各種挑撥，無中生有的事情她信手拈來，張冠李戴全往我的頭上按。
後來你爸爸聽了這些話，開始對我動手，那時候我懷上了你，你奶奶卻神神叨叨的斷言，我懷上的不是你爸爸的孩子。哪個男人受得了這些事兒，回家打我打得更重了。
我千辛萬苦生下你後，你爸爸看你眉眼跟他一模一樣，就開始跟我認錯，我本來認命了。可你那爺爺又偷看了我幾次餵奶，被你奶奶知道了。便斷定我是個狐媚子，慫恿你爸爸把我趕出了家門……”
這一段話姚文麗說了好久，說一段停一會兒。她的呼吸變得很急促，臉漲得通紅，似乎不願意回憶這些往事。
見我聽得認真，便緩了緩精神接着說了下去。
“我離開時曾跪地求她，讓她把你還給我，只要把孩子給我，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可她不願意，她說了，就是要讓我痛徹心扉，我痛了，她心裡那口氣兒就順了。
離開後，我曾偷偷回去探望，可我給你買的新衣服都被她扔進了溝裡，還讓我以後再也不要出現。
我絕望之下離開了家鄉，在外地的那些年，最牽掛的就是你。後來我忍受不了思念之苦，便回到了家鄉，在隔壁縣一個小鎮裡四處打零工生活。我想了，我要好好存錢，等你以後出嫁了，我偷偷找到你，給你一份嫁妝，也算是不枉母女一場。誰想這麼快我們就見面了……”
07
姚文麗說得泣不成聲，我一時有些難以接受。她好像和我奶奶說的不一樣，到底誰是對的？
也許是血脈相連，她的眼淚讓我收了心，把精力用在了學習上。我變得沉默寡言，再也不跟姚文麗作對，每次回到家，我們雙方都變得很客氣，再也沒有以前劍拔弩張的感覺了。
後來我上了高中，終於住了校。逃離了姚文麗後，我竟然時不時開始想她。
我假期回老家看過奶奶幾次，她苟延殘喘躺在牀上，瘦得像一具骷髏。提起姚文麗，她還是破口大罵。看到我沒有像以往那樣附和着陪她一起罵，她顯然有些失望。
高中畢業的時候，我考上了一所蠻不錯的大學。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老家傳來消息，奶奶病重垂危就剩最後一口氣，她要見我……
聽說奶奶不行了，姚文麗死活也要跟着一起去。
病榻前，奶奶見到我，好像迴光返照了一般。她睜開眼看看我，又看看姚文麗，這一次，她的眼裡沒有仇恨充滿了慈祥。
“文麗也來了，好，好，沒想到我還能再見你一面。我這個老不中用的，總算熬到了時候，也算得到了報應。我癱在牀上的這些年，總是想起以前的那些事兒。要是以前你沒走，我也不用受那些罪了。養個孩子不容易呀，她爸爸又不管她，一個大活人我也不能把她扔了，只能受苦受累帶在身邊。
聽說你這麼多年也沒再找個家，都是我這個老太婆毀了你一輩子呀！其實我早就知道老頭子不是什麼好東西，別看他窮得叮噹響，外面女人可沒斷過。說起來我也是個沒用的東西，不敢拿他怎麼樣，就只敢把氣撒在你的身上。都是女人，我把你害苦了呀！”
奶奶說了太多話，開始了劇烈的喘息。姚文麗走上前拉住了我的手，我沒有拒絕。
“聽說，你把她帶走這麼久，她都沒有喊過你一身媽。來，孩子，當着奶奶的面，喊一聲，就一聲。讓奶奶走得好一些，我這輩子作孽太多，臨了了，我怕下地獄呢！你喊一聲，就算替我贖罪了……”
08
奶奶滿眼期待，姚文麗也滿眼期待，可我怎麼也喊不出口。我甚至有些生氣，爲什麼都在逼我？你們上一代的恩怨，可我有什麼錯？
我的心思左右搖擺，奶奶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就喊一聲又不能掉塊肉。
可我喉嚨裡就像堵上了一團巨大的棉花，不僅讓我發不出聲音，甚至連呼吸都困難了。
在我猶豫的時候，奶奶一口氣沒上來，永遠閉上了眼睛。
我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喊了聲：奶奶——奶奶——
姚文麗退出了門外，我用餘光看到她在偷偷抹淚。我知道，她對我失望了，我又何嘗不對自己失望？如果現在奶奶能醒過來，我一定聽話，可是，可是，再也沒有可能了。奶奶就這樣帶着遺憾走了……
奶奶的後事辦完，我在她的墳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頭。姚文麗就站在我的身後，我突然扭頭喊了她一聲媽。
“什麼？你喊我什麼呢？”姚文麗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媽——媽——”我就像只學舌的鸚鵡一樣，一遍一遍不停地喊着，直喊得姚文麗哭成了淚人。
她猶豫了片刻，伸出手把我抱在了懷裡。以前我一直抗拒她跟我過分親熱，可這一次，我竟然如此貪戀這個溫暖的懷抱。
我知道，我身上流着和她一樣的血。奶奶走了，這世上我只有這麼一個親人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遍一遍跟她道歉，我求她原諒我的叛逆，原諒我曾經內心的搖擺。我被奶奶養大，無法做到像她一樣的恨，可也對她生不起任何的愛。
可看到奶奶在我眼前離去，我才明白，有些愛再不說出口，可能就真的來不及了。我不想等到姚文麗老去的時候才後悔，趁着她還在，我要牢牢抓住她，萬不能等到分離時遺憾終身。
09
後來，我去外地上了大學。姚文麗無論如何也要跟着去，她說，年輕時的一次放手已是大錯，如今，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我了。
今年，我已經三十歲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可愛的寶寶。我經常勸形單影隻的姚文麗，讓她再找個人，只要對方對她好，我沒有任何意見。
可她開玩笑說自己早就對男人死心了，要找早就找了，又不是沒人要。
“自從你呱呱墜地，我就知道我輩子被套牢了。如果不是你，或許我早就尋了短見了。是你給我續了命，又讓我多活了這麼多年……”
我呸呸呸了幾聲，讓她別瞎說，以後我們還有好多好多路要走呢。
你曾經錯過的東西，其實也是我錯過的。你的遺憾，也是我的遺憾。
讓我們珍惜這段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