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與大師》──梁實秋憶清華 下午時光被浪費(四)

第四,中西教員待遇的巨大反差,亦使不諳世事的學生潛意識裡對中文教員產生輕視。如馮友蘭所言:「擔任中文和中國學問課程教師,以及比較低級的職員,都住中國式的房子。

不服處分作壁上觀

學生們也輕視中文和中國學問的課程,上課時搞小動作,不聽教師講課。聞一多告訴我說,他那一班有一次上中文課,先生講《項羽本紀》,有個學生不用心聽講,這本來是常事,可是這一次先生惱了,行使職權,罰這位同學出去。這個學生不服處分,靠在牆上不肯出去。先生更加惱怒,喝問:『你在哪裡幹什麼!』那位學生說:『我在這裡作壁上觀。』搞得先生啼笑皆非。」有時,教師被學生惹急了,便會用私塾的一套辦法予以懲戒梁實秋曾憶及一事:「在中等科時,一位國文先生酒醉,拿竹板打了學生的手心,教務長來搶走了竹板,事情也就平息了,這事情若發生在今天那還了得!」與梁氏回憶相似的還有一位做過縣太爺的中文教員,且帶兵打過土匪。「他知道學生輕視中文教員,因此動輒發威。學生送給他一個混號,叫『徐老虎』。他的教授法相當好,往往叫學生將作文拿回重寫一遍,要不失原意而儘量減少字數。其次在黑板上寫:『馬驚,踏犬斃之」,並解釋說,『馬驚得把犬踩死了』。他是江北人,一位南方同學說,『究竟是馬踩死了犬,還是犬踩死了馬?』這句話,使『徐老虎』大發虎威,將這位同學一直罵到下課。」

上述故事爲張忠紱的回憶,他所說的這位「徐老虎」,即徐鏡澄,此老除了脾氣大,學問與教學確實有他的獨到之處,晚年梁實秋對這位老師一直心存感激,樑說:「我懷念徐鏡澄先生,他教我作文莫說廢話,少用虛字,句句要挺拔,這是我永遠奉爲圭臬的至理名言。」又說:「我回憶起來感覺最大遺憾者,是我在清華八年中,上午各種課程一律以英語講授,下午各種課則系國文等科,學生對於英語練習固然獲益不少,而下午各課之不被重視實在影響甚大。畢業成績中,上下午之成績並不平均計算,因此養成不注重國文之心理。如果有人譏評那時候的清華爲過分的洋化,我殊難置答。清華的國文教師不是沒有優秀的,我的一位老師徐鏡澄先生便是我終身不能忘的一位良師,他改國文卷子真有眼力,有熱心,雖然他上課的時候是流着清水鼻涕亂罵人。我並不想提出什麼中西文化的大問題,我只是覺得那幾年下午的時光浪費掉,實在是太可惜。」

先生培植國文根底

從這段回憶看,梁實秋似乎屬於後知後覺者,直到許多年以後,才意識到年少時期的幼稚與「未能遠謀」的缺憾。但與梁氏同處一個大時代的清華學子中,亦有一些較早認識到老先生價值並努力向學的「好學生」,如一九二○級的劉師舜撰文回憶當年的學習生活時,不無感慨說:「中文部教師,名噪一時者,有馬季立饒麓樵、陳曾壽戴夢鬆左霈諸先生。筆者曾受親炙之益者,有饒、戴、左諸師饒師主講文學史,爲前清舉人,學問淵博,出口成章。每上課一小時,先口授二十五分鐘,然後寫黑板二十五分鐘,其所寫出者,完全根據其記憶袖間無片紙隻字可供參考,而其所錄出者,輒爲層次分明之優美文章。蓋其學有專長,對我國文學,早已融會貫通,胸有成竹,故能侃侃而談,如數家珍。凡知饒師者,無不佩仰不置歎爲觀止。戴師授課時,講解明晰,無以復加,尤其對於小學異常注意。每於字之正俗寫法,析疑辨難無微不至。」

劉師舜所說的馬季立與饒麓樵等諸先生,在李濟回憶中亦曾提及,李說:這位來自廣東馬先生自稱他早年教過後來成爲「中國的第一大名士」的梁啓超,並說梁啓超下筆快得很,樑做他學生的時候,「人家做八股,他可以做十六股」云云。到了清華學校時代,當然不再做八股而是做現代文了。李濟班上有一位姓謝的廣東同學文章做得很出色,馬先生說「給他一百分不夠,要給他一百二十分。」馬氏的幽默風趣,博得部分學生好感與好奇,李濟認爲「這是記憶裡很有趣的事」,並說以上諸位先生都是「很好的教授」。猶讓李濟難忘的是來自湖南的饒麓樵。李的印象與劉師舜記憶相似,饒先生上課,「不講話而只寫黑板,把所要講的話都寫在黑板上,兩個黑板寫完了差不多了就要下課了。

他叫每人選一部自己喜歡讀的書讀,例如先秦諸子,或者《史記》、《前漢書》、《後漢書》等。……我寫的筆記、寫的心得,這位饒先生相當欣賞,常常給我很好的分數和批評。在未進清華以前,在北京五城中學還有一位福建來的國文老師林琴南先生也教過我。我的國文根底就是由這幾位先生培植起來的。」

李濟所言大體不差,雖然他後來沒有走文學創作與研究之路,而從事考古人類學事業,但從李氏主持撰寫的考古發掘報告,以及相關的考古學術論文來看,國學根柢深厚,確有《史記》遺風餘韻,尤其晚年撰寫的考古學論着《安陽》一書,其樸實、老到的文筆和流暢的語言,堪比一部優美的文學作品。(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