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郎最大的真相

這個時代中國流行音樂最大的傳奇是刀郎。

隨着唱片業的萎縮,華語流行音樂在90年代的輝煌也隨之終結,兩千年之後,華語流行音樂的驚喜越來越少。

流量偶像的時代,也是音樂的窮途末路,

這時候,沉寂多年的刀郎又出現了,他在這個沉悶的大環境中突然劃破天際,對着過去那失去的二十年完成了一次驚人的復仇。

2023年,刀郎憑藉一曲《羅剎海市》,僅僅13天,播放120億次。

最近,他的成都演唱會,再次創下在線觀看人數超5300萬的紀錄。

這不僅是刀郎的復仇,也是觀衆的復仇。

2004年,刀郎推出了那張橫空出世的專輯《2002年的第一場雪》。

專輯拿去北京推銷時,幾乎所有公司都拒絕了,後來,他們爲這次傲慢悔青了腸子。

刀郎專輯正版銷量270萬,盜版保守估計1000萬,力壓當時最火的周杰倫, 創造了亞洲歌壇的奇蹟。後來成了年度彩鈴之王,大街小巷到處都能聽到。

江湖上開始流傳刀郎 的傳說。 有人說他奇醜無比,有人說他是戈壁上流浪的乞丐,還有人說根本沒有這個人,是電腦合成的人聲。

刀郎從未獲得本應屬於他的榮譽。

銷量上輸給刀郎的周杰倫,成了時尚的標杆,樂評家的寵兒 。 而刀 郎, 則在其後幾年的口誅筆伐之下,成了“土”的代名詞。

理由很簡單,當時的北京音樂圈不喜歡刀郎。

汪峰說:“要成爲一線歌手,實力只是一方面,運氣也很重要,我沒火起來,是因爲我不屑唱口水歌。”

楊坤更狠:“這些歌是沒有品質的,讓中國流行音樂倒退了15年。”

時隔六年後,那英仍不忘補刀,說刀郎“不具審美觀點”,

與北京音樂圈相反,港臺卻十分欣賞刀郎。

譚詠麟通過朋友拿到刀郎的電話,親自去新疆看刀郎,刀郎請他吃了新疆人招待尊貴朋友纔會吃的羊頭皮,給他寫了《披着羊皮的狼》。

這首歌收錄到《天地》專輯中,拿了香港無線音樂頒獎盛典“年度十大暢銷金曲獎”。

羅大佑稱讚他: “刀郎最大的優點在於他的嗓音特別好,他天生就是一個唱歌的天才,能夠把歌曲唱得像是在說話一樣,每一個音的收尾都非常特別。 ”

然而,在那場對刀郎的全面貶低和打壓中,一些更重要的人,卻無法表達自己的看法。

——廣大的聽衆。

那時候的互聯網還不像現在這麼發達,人們對刀郎的喜愛無法見諸於主流平臺,成爲了“沉默的大多數”。

現在,他們開始發聲了。

刀郎的專輯,有一半是原唱,一半是翻唱,刀郎後來解釋,他當時想做一張全是原創的專輯,但唱片公司老闆不同意,覺得翻唱銷路好,不得已之下,刀郎遂進行了折中。

刀郎的工作室,也叫做“西北音樂工作室”

這首專輯,其實並不適合城市中產階級小心翼翼的生活。

城市裡的生活太過擁擠,每個人擁有的空間太小,因此要更清晰的劃出彼此的界限,生怕別人侵入自己的領地。

城市裡也不適合大聲說話,在喧鬧的車流和人流中,在狹小的隔板房裡,安靜是需要捍衛的權利,聲音太大是一種冒犯和失禮。

也許,刀郎音樂的背景,真的需要生於農村,或者更具體一些——生於西北的人,才更容易理解,

在西北的戈壁灘和荒漠中,這就是人與人對話的基本方式。

當世界太大,人太渺小,空間太遼闊時,兩位牧民的相遇,往往是以喊話開始的。

當你遇到另一個人時,他往往只是天際線上的一個小黑點,你只有大聲去呼喊,甚至需要高聲去唱,聲音隨風飄蕩,在山川間迴響,對方纔能隱隱聽到,並用同樣的方式去迴應。

西北人好酒,好客,豪爽,身處遼闊蒼茫的自然世界之中,人們格外容易孤獨,因此更看重朋友和情誼。

因此,西北盛產氣韻悠長的民歌,高分貝的唱腔背後,是千年來的生存之道。

在這張專輯中,無論是蒼茫天地的“二路汽車”,還是送戰友的“駝鈴”,質樸真摯的《新疆好》和《薩拉姆毛主席》,以及熱烈的《情人》和《衝動的懲罰》,每一句歌詞,每一個音符,都展示着這樣一個世界。

天蒼蒼,野茫茫。

當代的城市居民,並非人人都能理解這種音樂的背景,但是人們能感受到,伴隨着歌聲而來的荒野氣息。

那是難以想象的遼遠,人與自然的對話,還有無產者之間特有的親密和重情重義。

是被城市居民拋棄,卻又在記憶裡,不斷回首的世界。

2004年的年初,刀郎爲全中國人下了一場雪,每個聽者彷彿都看到了那個在風雪中凜冽的二路汽車車牌,到了這年的年底,刀郎又推出了《喀什噶爾的胡楊》。

這棵胡楊象徵着歷經“三千年的成長、在人世間流浪”的忠貞不渝的愛情,也讓更廣大的聽衆看到了刀郎這棵“不怕雨打風吹日曬、讓心在陽光下對你表白”的音樂領域的“胡楊”。

這張高質量專輯依然是刀郎原創加上翻唱新疆民歌,但有一點值得注意,這張專輯是由中國流行音樂巨匠李宗盛來擔當製作人。

李宗盛對音樂品質的嚴謹甚至近乎嚴苛的追求,一直以來都是華語流行樂壇的標杆,這位深諳“愛的代價”的流行大師來爲當時剛成名的刀郎擔當製作人,二人之間肯定是惺惺相惜的。

提筆至此,我不禁感到疑惑,那位又鳥怎麼會有底氣來斷定刀郎的歌不具有審美觀點(價值)。

可能這就是——夏蟲不可語冰。

有個莊子的故事。

惠施在魏國爲相,莊子去面見他,這時,有個馬仔對惠施說,莊子這次來,是要取代你的相位。

惠施聽了,驚恐萬分,在國都裡搜捕了三天三夜,想將莊子“封殺”。

莊子聽說後,主動找到惠施,笑着對他講,有一種鳥叫鳳凰,從南海飛往北海,非梧桐不棲息,非甘泉不飲,這時有個貓頭鷹,得到一隻腐爛的老鼠,怕鳳凰來跟它搶,便對鳳凰怒目而視,發出怒斥聲,現在你是怕我搶了你的位子嗎?抱歉,我對“腐爛的老鼠”不感興趣。

現實中,又鳥類似這個惠施,以爲刀郎要跟她搶這個流行樂壇名利的“死老鼠”,所以要將他的歌置於死地、定義爲“沒有審美”,殊不知,刀郎志不在此,一個用生命感悟世界、用靈魂書寫旋律的人,又怎麼會在意那幾只“死老鼠”呢?

音樂之於刀郎,不是用來果腹的“腐鼠”,而是“冰山上的雪蓮”。

《冰山上的雪蓮》是“胡楊專輯”裡的最後一首歌。

刀郎的第三張專輯《刀郎3》沒有了翻唱,全部都是原創作品。

說來慚愧,二十年前,我看到刀郎的前兩張專輯時,覺得這歌手唱的好聽是好聽,但爲啥搞一半翻唱一半原唱的“色拉盤”呢,會不會是原創力不足?

現在我當然知道我錯了,而且大錯特錯,刀郎根本不是原創力不足,他是太足了,他橫溢的才華,是“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當年一半原創一半翻唱,都是唱片公司的主意,蓋因刀郎彼時羽翼未豐,話語權不夠也。

這張專輯裡的歌就不用說了,出了不少經典,比如那首讓萬達的老王在年會上含淚動情嘶吼的《西海情歌》。

這張全部原創作品的專輯讓我突然想到最近備受議論的一個人——雲朵。

互聯網是有記憶的,雲朵在一些綜藝上的視頻被網友重新翻出來,雲朵在演唱歌曲前“報幕”,接下來我要演唱我的原創(唱)歌曲“愛是你我”、“我的樓蘭”。

因爲類似的視頻,雲朵成了衆矢之的。

我仔細聽了幾遍,雲朵可能是說的“原唱”而不是“原創”,但確實很難分辨,讓人產生她是否是故意把“原唱”說成“原創”,或者說製造出一種效果,讓觀衆以爲這兩首歌是她的“原創”。

這麼惡意揣度別人,可能不太厚道,但在雲朵的崑山演唱會上,宣傳文案確實有寫,《愛是你我》和《我的樓蘭》是雲朵的“原創”作品,後來因爲爭議,主辦方刪掉了相關文案。

這事怎麼說呢,讓人感覺吃了個蒼蠅,有點不適。

雲朵在成爲雲朵之前,原是四川阿壩的一個女服務員,叫謝春芳,是刀郎發覺培養了她,將她帶出山溝,教她唱歌識譜,甚至一度當作家人對待,中國人是最講究知恩圖報的,刀郎對雲朵的這種恩情,不可謂不大。

關於雲朵公司跟刀郎的版權糾紛,什麼說法都有,我不想再過多評論,但我看過一個視頻,視頻裡,雲朵說很喜歡那英的歌,尤其是那首《默》,說罷,還哼唱了幾句。

我覺得雲朵大可不必這麼“會做人”,對一個打壓自己恩師的人上趕着獻媚和討好,面對又鳥,馬戶這些人,即便你害怕得罪他們,不去爲師父討個說法,哪怕只是選擇沉默以對,大家都能理解,但上趕着討好和獻媚,這就有點過了,真的過了。

刀郎和譚詠麟結緣於一首《披着羊皮的狼》。

這首歌剛出時,我正在大學校園,說實話,單看名字,我還以爲又是“老鼠愛大米”、“兩隻蝴蝶”那樣的歌,但聽了之後,驚爲天人,經宿舍同仁一致決定,定爲我們大學宿舍的舍歌。

譚詠麟的嗓音別具韻味,辨識度極高,香港樂壇有四個大天王,但只有一個“譚校長”。

《披着羊皮的狼》是一首男人的歌,雄渾而深情,如果你在大漠沙海的廣闊天地自駕,邊開車邊聽這首歌,尤其是刀郎的版本,你甚至能聽出一種“史詩”感。

當譚詠麟被問起對這首歌的感覺時,譚校長說了一個詞——浪漫。

這確實是真男人的浪漫,不是馬戶那種掐着嗓子扭捏做作強說愁的東西,當然,在藝術的世界裡,無所謂誰高誰低,我只是陳述自己的感受。

出《披着羊皮的狼》這張專輯這幾年前後也是刀郎被打壓的最厲害的時候,最終導致了刀郎舉辦萬人全球巡演後長達近十年的“隱退”。

多數人只看到了又鳥和馬戶幾個小丑對刀郎的打壓,但在這背後,其實是整個主流樂壇對刀郎的壓制,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中國音協召開“批判大會”,40個有頭有臉的“專家大咖”齊上陣,盡顯流氓本色。

反而,羅大佑說刀郎是天生的歌手,許鏡清說刀郎是作曲界的天才,這兩人,一個是華語音樂教父,一個是殿堂級音樂家。

刀郎在一個訪談中,聊到小瀋陽爲啥翻唱他的歌,刀郎說,因爲我跟小瀋陽都是老百姓,這跟白居易的做法大同小異,就是紮根於市井,紮根於人民。

有的人覺得刀郎土,這是對藝術的誤解。

中國文化的根源,在於《詩經》,詩經是什麼?是風雅頌。

頌出現在祭祀上,唱給神明聽的詩歌,然而只能排在末位。

雅是貴族文人的作品,出現在高雅的朝會上,然而,也只能排在第二。

排在首位的是“風”。

風,其實就是民歌。史官需要去訪問各地,採集各地的土風歌謠,整理成“風”,因此,在《詩經》中我們可以看到,有鄉野間的求愛,有對民衆處境的不平,有對美好生活的嚮往。

風是《詩經》中藝術水平最高的部分。

十九世紀“俄羅斯詩歌的太陽”,靠一人之力把俄國文學拔高到世界頂級水平的普希金,他寫了大量高雅的貴族作品,可是他人生的最大理想。

——是寫一首體現俄羅斯人精神的長詩。

爲此,在四次流放中,他博採俄國各地的民歌,在他心目中,民歌有着神聖的意義,因爲只有在被常年傳唱的民歌中,才能找到俄羅斯民族真正的精神。

這種對藝術的真正追求,豈是附庸風雅的宵小能夠理解?

再比如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雖然是用精緻的文言文寫就,但聊齋的題材內容,也多來源於市井,蒲松齡爲了寫聊齋,炎炎夏日,搭起涼棚,熬一大鍋綠豆湯,給過路人喝,一碗湯換一個故事。

還有前幾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白俄羅斯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翻開他的《二手時間》這本書,都是最淺顯的大白話,老百姓的口述歷史,但這恰恰也是最高級的作品。

刀郎的藝術傳承,就是白居易,曹雪芹,蒲松齡這一脈接地氣的中華傳統,用現在的話說,叫人民藝術家。

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那一年,音協的40個所謂“專家大咖”,召開會議,夾槍帶棒,聯名抵制刀郎,將刀郎的音樂稱之爲——惡俗。

借用周總理的話,回敬這些專家大咖:

人民羣衆喜聞樂見,你不喜歡,你算老幾?

歸來的刀郎,用一首《羅剎海市》重新傳唱。

其實在《山歌廖哉》之前,刀郎已陸續推出《彈話詞本》《如是我聞》《世間的每個人》三張專輯,穿過幽暗的山谷和重重迷霧,掃清歌壇的萎靡之氣。

二十年前,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場雪》幾乎沒有經過任何宣傳營銷,純粹靠作品本身的傳唱走到了華語銷量巔峰,二十年後的《山歌廖哉》同樣如此,人們期待刀郎,如久厭惡過去二十年的歌壇,彷彿一個盛大的狂歡節日。

正因爲這種報復的渴望,這個一地雞毛的華語音樂纔不會顯得那麼落寞和不堪,

在這張專輯裡,《羅剎海市》《花妖》《翩翩》這三首是我最愛的作品。

歷史學家湯因比在晚年提出過一個觀點,公元前兩千年的人和公元后兩千年的人,其實都是“同代人“。

因爲我們稱爲“文明“的人類社會從首次出現到現在不過五六千年,與現在爲止人類的年齡(5萬年)、地球本身的年齡(46億年)、整個太陽系的年齡以及所有星辰宇宙的年齡相比,只是極其短暫的一瞬,用這樣的視角來看,我們跟古人,無論是秦朝人還是宋朝人,都是同一個時代的人了。

在《花妖》裡,錢塘東,臨安北,杭城,餘杭,都是不同時空的同一個地點,古人和今人都成了流浪在年輪上的眼淚。

畢竟,我們和千年前的古人,擡頭看到的是同一個月亮。

——邯鄲夢啊,古今同,榮華易去,青山處處英雄冢,藍采和,醉酒當歌,紅顏易老,轉眼桑田泛清波。

有生之年,能聽到一位人民藝術家,爲有情衆生歌唱,實乃人生一大幸事也。

本文作者:哲空空,藍鑽故事主編,午夜遛狗的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