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一口文氣|新華走筆
新華社北京11月8日電 11月8日,《新華每日電訊》發表題爲《借一口文氣》的報道。
去年7月,江南最熱的盛夏,在蘇州平江路,我採訪過一位繡娘,她叫盧建英。那一天,習近平總書記看了她的繡畫,讚賞道:“像這樣的功夫,充分體現出中國人的韌性、耐心和定力,這是中華民族精神的一部分。”
繡花功夫,指尖乾坤。回訪時,街頭窗內,時間彷彿是不一樣的刻度。屋外是溽溼的空氣、如織的遊人、垂引的蟬鳴;屋內一角,藉着從雕花窗透進來的日光,盧建英穿着古樸的旗袍戴着老花鏡伏坐繡架前,默默地穿針引線。盧建英和她的作品給人第一印象,都是蘇繡的“精細雅潔”。
盧建英以繡仿古畫而聞名,她創作前必反覆讀原作,揣摩彼時古人的心境與意蘊,然後才能把握線條的力度、筆墨的濃淡。她說:“現在眼睛不好了,以前我每天要看上百幅古畫,琢磨虛還是實、中鋒還是偏鋒、幹筆還是溼筆……不然繡出來的東西就呆,沒有書法氣,沒有金石味。”
面對形制不一的畫框,看着繡品裡植物的脈絡、動物的神態、書法的氣息……針法飛舞間是文氣的流脈轉勢,我一晌沉浸其中,有凝神、傳神、奪神之感。
左宗棠講,讀破萬卷,神交古人。盧建英用“穿”過歲月的時空對話,讓古今接榫,方寸之間綻出藝術的新葩。
爲藝如此,爲文亦然,各致其能以相生也。還記得樑衡老先生寫過這樣一個細節——韓愈每爲文前要先讀司馬遷的文章,爲的是借一口氣。我深有同感,聯想到自己寫稿時,從捶字到結句,從章法到氣韻,一篇稿子很少是自己枯坐,靈光乍現、一揮而就的。很多時候,斟酌琢磨,往往是跳出來,翻一翻別人的書,借一借他者的思。寫稿的時候,我喜歡埋頭“書海”之中。杜甫講,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爲鄰。
前不久,參與採寫國家勳章和國家榮譽稱號頒授儀式側記,初稿寫到結尾處,不知如何出彩,隨手翻開案頭的一本書——許知遠的新作《梁啓超:亡命(1898—1903)》,恰好看到裡面有這樣一句話“逝者具有現實的力量”。這一句話就打開了靈感的閘門,我想到公示時那些姓名畫上黑框的功勳模範人物,想到那些爲新中國拋頭顱灑熱血卻未留下姓名的人們,便寫下這句——“逝者具有現實的力量。何方可化身千億?如今,無數人正踏着功勳模範的足跡,去潛海,去探地,去巡天……”
還記得采寫《人民江山》第一部分的時候,我不知如何下筆,晚上闃靜無人時,翻到一篇散文《六駿蹤跡》,講的是唐太宗昭陵六駿的前塵往事,引發黍離之思。我想——“朱李石劉郭,樑唐晉漢周。都來十五帝,播亂五十秋”,自古以來,都是一姓江山,奈何秦磚漢瓦,碑殘石裂?如今,江山就是人民,贏得了民心,就贏得了歷史的主動,就能牢牢掌握中國的前途和命運。
想通了,文氣就貫了,下筆就流暢了。
我常常想,署名裡有“新華社記者張研”的稿子,真都是我寫的嗎?很多時候,恐怕需要從別處借一口文氣,內化,轉化,輸出。天地間亙古文氣氤氳,我們只是這文氣最毛細的支脈流韻。縱橫九萬里,上下五千年,是歷史之運、時代之勢、人民之氣借我們的筆觸在書寫。
傍及萬品,動植皆文。唐代李翱講,日月星辰經乎天,天之文也;山川草木羅乎地,地之文也;志氣語言發乎人,人之文也。除了向人文借氣,很多時候也要向天文、地文借氣。
每當寫一些長稿,沒有思路的時候,我喜歡晚上從社裡西南門走出大院,走過佟麟閣路,到社北邊的那片衚衕漫無目的地散步。振興巷、抄手衚衕、涭水河衚衕、頭髮衚衕……一牆之隔,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街巷細碎,東彎西折,行人稀疏,世事如隔,深入城市的肌理,浸潤於市井煙火,目既往還,心亦吐納。
天上有云的夜晚,路燈照射下,海棠花未眠,衚衕的屋檐磚瓦間有很多蓬勃的樹冠,天上的白雲、樹上的綠雲,隨風搖曳,相映成趣。仰頭四望,從雲流的縫隙裡看到天光,似開闢鴻蒙之感,使人有心事浩茫連廣宇的聯想。印象最深刻的是,涭水河衚衕裡有一扇門,兩邊春聯,寫的不是招財進寶,不是人壽年豐,寫的是——欲思翠竹還惜節,更效青蓮不染泥。每到此處,看看遠處鉛筆樓的燈光,就添了幾分敬畏之心、虔誠之心、惕厲之心。
會心處不必在遠。每當文思滯澀,看到活潑靈動的萬物,就先寧靜下來,在這一條條靜謐的衚衕裡慢慢發掘自己的性靈花朵。然後發現,可入筆端的文字,和這土地上的萬物一樣,依然豐饒。
採訪,也是向受訪者、向大自然借氣、聚氣的過程。
中哈邊界,流動的阿拉克別克河風中低語,我想到守邊模範馬軍武30多年陪着長河落日的孤獨歲月;帕米爾高原,慕士塔格峰白雪皚皚、喀拉庫勒湖水波澄碧,我又想到老英雄巴依卡一家三代接力守邊的如山誓言……一陣風、一道光、一座山,一朵搖頭晃腦的小花、一棵春榮秋敗的小草,都有其生命之氣,都會觸動神思,使人心旌搖搖。心力充沛以後,筆力自然雄健,文氣自然恣意。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我想到遲子建的一首詩——
“我望見了——那望不見的!也許那背後是銀色的大海,也許是長滿神樹的山巒,也許是倒流的時間之河,也許是無垠的七彩泥土,心裡身外,天上人間,一樣花影閃爍,一樣五穀豐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