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村姐姐

1982年底鄺姐姐(左一)和張傑來訪香港,攝於金銓和我(中)沙田的家中。

高雄左營、內惟海軍眷村廣東軍官的子女,鄺潔泉(最高者)、鍾玲(左二),攝於1952。

1968年劉麗安(左二)和她家人到威士康辛大學麥迪校園學生宿舍來探訪我。

1982年夏拍攝〈天下第一〉,張傑(右一)扮演天下第一畫聖,金銓(右二)教戲

兩位眷村姐姐是我少女時期仰望的女子。她們大我六、七歲,那時候相差這些歲數就像隔一個世代。有趣的是後來她們兩位也走上文學藝術的人生路

鄺潔泉姐姐的父親是家父海軍黃埔海軍學校學長,所以她也屬從小玩大的廣東幫小孩,只是她是大姐頭,你看那張我七歲時候的九人合照就很清楚,鄺姐姐比樑家、謝家、鍾家的小孩高出不只一個頭。我母親和鄺伯母還是親密的麻將牌搭子。我升初中一年級的時候,鄺伯伯調職臺北,需要由內惟的自強新村搬家北上,但是鄺姐姐已經要升高三了,轉學到臺北不方便,所以兩家父母商量好,讓她畢業前寄居我家一年。

小女孩對十八歲女子的世界很好奇。她的同班女同學來訪,我混在她們中間,又聽她們談笑、又替她們拍照,她們不像嬌小的鄺姐姐,我驚覺這些女子身材那麼豐滿,原來女體會隨年齡起大變化呢。鄺姐姐圓圓的臉,笑起來很甜。她住我家那年交了男朋友,海軍官校的學生。他走明路,來我家探訪她,連臺北的鄺家父母都知道。我讀的是男女之防非常嚴厲的雄女中,看見他們出雙入對真是新鮮事。還有鄺姐姐在家讀書少,畫素描多,很佩服她畫什麼像什麼。她畢業以後我們多年沒見面。

再見到鄺姐姐已經是二十多年後,我已經和金銓結婚。1981年我們在臺北的一個文藝界聚會見到鄺姐姐和她丈夫,原來她丈夫就是臺灣荷花大師水彩畫家張傑。鄺姐姐在高中畢業後回臺北,實現她的夢想,追隨席德進學畫,剛好張傑是席德進的入室弟子,她和張傑志趣相投,相戀結婚。既然聯絡上,那幾年我們常相往來。金銓自己精通書畫,他跟張傑、鄺姐姐很聊得來。

有一件張傑談我小說事令我印象深刻。1982年九月我的極短篇小說〈生死牆〉登在雜誌上。那年春天我應邀到西柏林的自由大學演講,學校安排一個研究生帶我去看柏林圍牆,圍牆隔絕東西德的共產世界和民主世界,不少東德人冒着踏地雷炸死的危險,爬牆投奔自由,圍牆前一列列小片金屬牌子鑄了死難者名字和生卒年。那研究生第二天還帶我通過海關到東柏林的樣板街道參觀。我把親身經驗加上想像,寫了〈生死牆〉,講我在西柏林看圍牆的時候,遇見一個東柏林人,第二天在東柏林又遇見他,結尾我再訪西柏林圍牆,驀然發現一張死難者牌子上,有他的名字。那麼他是人,還是鬼魂呢?1982年年底鄺姐姐和張傑到香港來玩,我們請他倆到我家聚餐,他劈頭就問我:「你有沒有第三次見到那個東德人?他到底是人還是鬼?」

那時我想,用第一人稱寫小說,讀者很容易被騙哪!小說本就是虛虛實實。如今再思,張傑乃真藝術家,個性淳厚、信賴朋友。

金銓對張傑的大鬍子形象特別感興趣。1982年金銓導演臺灣中央電影公司的〈天下第一〉,五代十國時期的古裝電影,其情節的重要一環是天下第一畫聖的畫作。金銓就請張傑客串畫聖韋布衣一角。電影中他在佛寺裡提起大畫筆站在輪軸臺上畫壁畫,當然演得維肖維妙。我還帶高中同學到中央製片廠的攝影棚去探班。近來看見網上的消息,2011年舉辦的第二屆「買得起藝術博覽會」中,除了展出張傑的畫作,鄺潔泉姐姐在現場爲觀衆畫人物素描。很高興鄺姐姐重拾畫筆,她的素描傳承了席德進的力道筆觸。荷花大師張傑已於2016年過世,享壽九十四。但願高齡八十多的鄺姐姐繼續作畫,眉眼彎彎地微笑。

劉麗安是另一位我仰望的海軍眷村姐姐。劉姐姐是我高雄女中的學姐,1956年我考取高雄女中初中的暑假,聽聞她高中畢業報考私立的東海大學第二屆招生。那時東海大學和大專聯考分開招生。劉姐姐臺大和東海都考取了,她去了東海外文系。劉姐姐的選擇深深烙印我腦裡。由初一開始我眼見聯考制度對學子的殘害,整整六年的拚死拚活就是爲了聯考考上臺大,一次考試定終生,對學生太不公平了。有些學姐沒有考上好學校,在屈就和重考之間掙扎。有些令人大跌眼鏡,沒有考上,意氣消沉很久。原來有人敢捨棄人人走的路,我由衷欽佩劉姐姐。

高二暑假的時候,我問父親可不可以去問劉姐姐有關考東海大學的事?我可不可以考東海大學?父親很開明,說可以。劉姐姐已經由東海畢業,我打聽到她回左營,就到他們家拜訪。劉姐姐皮膚白潤得像潭水映的白雲,聲音透露她溫和而堅定的個性。那時東海大學已經加入聯考。

劉姐姐勸我第一志願填東海。她說東海大學外文系比臺大外文系優勝在於教師全部是美國人、英國人,有些是美國著名大學的畢業生,有些是英美大學休假一年的教授,學生可以在英文母語環境學習,而且透過這些教師可以直接瞭解到英國、美國的文化和人生觀。而東海大學跟臺灣大學之不同在於它屬美國式小型的、博雅教育Liberal Arts大學,是美國的中國基督教大學聯合董事會傾力辦的精英大學,全校只有八百學生。

她這麼一說我更堅定了,本來就想讀外文系,因爲學習中國文學可以透過自修、旁聽,但是英美文學非要讀本科才能深入。我填聯考志願,第一填東海外文、第二東海中文、第三才填臺大外文。結果我以第一志願最高分進入東海,分數進臺大外文系綽綽有餘,還領到東海獎學金,減輕一點父親的負擔。東海大學的學習環境和大自然環境塑造了我的人格,所以說,劉姐姐影響了我一生。

1967年我到威士康辛大學麥迪生校園讀比較文學研究所的時候,劉姐姐已經結婚生子,她成爲電腦專家,他的先生就是經濟學家高希均教授。高教授剛好在威士康辛大學另一校園河瀑分校任教,1968年他們一家四口路過麥迪生來探望我。我帶他們到著名的學生活動中心去喝啤酒,坐在漆了五彩的鐵椅上看湖景

1980年代高希均和劉姐姐回臺灣,宏圖大展,高希均是《天下雜誌》的創始人之一,他還獨力創辦《遠見雜誌》和天下文化出版公司。劉姐姐則在遠見.天下文化教育基金會資助下,1996年開始舉辦一個重要的詩歌獎:劉麗安詩歌獎,選拔和頒獎給大陸和臺灣重要的詩人,還請大陸得獎詩人來臺灣演講、座談和交流。可見劉姐姐實現了她的文學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