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向着父親的奔赴

散文

歲月有手,能擦糊記憶;時光似水,會沖淡悲傷!比如,新冠疫情擾亂人心的那1194個日子,纔過去不過年餘,人們已經淡忘,也包括我。可是關於父親的點滴,卻鐫刻如新。

近2020新年,我在宜蘭,父親在湖北。隱約聽說武漢有一種傳染性病毒在流行,我忙着拖兒帶女沒太在意。1月23號武漢無預警的封城了,接着父親生活的城市於1月26號也封了。

父親跟我念叨「武漢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那都是未求證的傳言,直到45歲身強力壯的男性鄰居短短几天內死於新冠,因他和在武漢唸書的兒子有過密切接觸。頓時父親生活的城市陷於風聲鶴唳,惶恐也感染了我的內心。父親的城市這一封就超過了三個月。同時,整個世界也紛紛關閉了各自的國門。

2021年新年,一向身體康健的父親,不幸確診晚期肝癌,我心如萬箭穿過,又莫可奈何。接着,抗疫模範生的臺灣,有了第一例本土確診病例,又本土病例在社區破防,五月裡,小女所處的國小有學生確診,5月12號宜蘭全縣停課。六月裡,整個宜蘭非必要不得外出,疫情愈發嚴重,網絡社羣裡充斥着「多少人重症了,多年輕就不治了……」媒體對醫療量能質疑;中央及縣市政府就負壓艙與葉克膜保有量答人民問……。全臺人心惶恐,宜蘭的街市總有不絕於耳的救護車鳴笛呼嘯來去。

在全球更嚴苛入境管制的七月,我帶着小女向着父親,開啓了那場迫不及待的奔赴。

我們持72小時內的核酸檢測報告,在桃園機場搭乘14:40的航班往上海。約12:00在車內和小女合吃了一個便當,喝了一點點水,上廁所,穿好連身防護服,戴上N95口罩,下車往出境大廳值機櫃臺,如同奔赴戰場。大廳出境人員頗多,皆裝扮如我。

在值機櫃臺手機填報「入境申報二維碼」「承諾書籤名回執」並生成二維碼,備入境上海所用。登機起飛,一切順利,進入密閉機艙,我和小女加戴了防護面罩。約15:40提供機上用餐服務,我見周邊乘客取下口罩餐敘;斜前方有一女性乘客咳嗽不止,邊服藥邊自語「我衹是一般感冒哦!」我和小女沒吃沒喝。

16:30飛機抵達停機坪,下飛機已經17:25,接着逐一在櫃檯掃描生成好的二維碼,完善申報後,領到核酸檢測試管和表格,旋即趕往核酸採樣點,我們經過兩堵深牆裹挾且窄長彎折的悠悠小巷,盡頭是一長排低矮板房,人未到就聽到孩童的哭鬧聲彼伏此起。上海的核酸採鼻子、喉嚨雙檢,輪到我們,七歲的小女哭得稀里嘩啦也不敢揉眼睛,她知道眼睛也是感染新冠肺炎的通道啊!採檢的阿姨溫柔安慰她:「你不哭,阿姨只給你採喉嚨。」小女總算完成,輪到我了,先是鼻子,再來是喉嚨,因長時間未進水進食,唾液不夠,要重採,第二次才成功。

接下來,申請新的健康碼,掃碼,覈驗證件……記不清經過了多少關卡,總算登上前往集中隔離的酒店防疫車,防疫車緩緩開動,我看時間是19:18分。真開心,離父親的路又近了一步。我和小女輕鬆的聊天,看浦東的港口燈火闌珊,水波瀲灩。

二十分鐘過去了,四十分鐘過去了,車還在高速路上奔馳,小女哭了說:「媽媽我好累好餓!」我心疼的攬她入懷:「睡一會兒,就到了。」  20:30終於到達虹橋區的酒店,我們在酒店的戶外,行李集中一處,旅客排隊等候,工作人員全副武裝對着行李箱一頓生化消毒,我看見一對湖南姐妹,向工作人員求情「花多少錢都好,讓我們直接回湖南,父親病逝攤在家裡等着下葬,父親膝下再無子女。」工作人員無奈搖頭,我看着心生悲涼。

入住房間,脫下防護服和小女洗漱完畢,煮水泡麪,歷經九個半小時,小女終於喝上了第一口水,吃上了第一口面。

哄睡精疲力盡的小女,連接酒店網絡,和家人取得聯絡,已是凌晨。

我原以爲衹要在上海住滿14天就可以回家了。第三天晚間,酒店電話通知我,「搭乘的航班有兩名確診者,明天要轉運到其他隔離點。」我問,「幾人需轉移?」答:「10人。」再問,「爲何?」答:「其他人是正常的,你們不是!」這天起,小女開始流鼻水,我腹痛拉肚子,我有信心不是感染新冠,但依然惶恐。

隔天清早,我和小女核酸採樣,午餐剛送達,接我們母女的負壓車就到了。我們也無心用餐,木然的坐上了負壓車,內心有着羈旅異鄉,生死未卜的悽愴!車行許久,到達閔行區一處偏僻的酒店。酒店讓我們簽署「密接告知書」、「緊急查驗血液糞便及其他檢驗同意書」、「境內緊急聯絡人資訊」。

第四五六天無事,第七天採檢核酸,第八天無事便是好消息,當夜總算沒做噩夢,勉強睡了幾個小時。第九日天還沒亮就被樓梯沉重的腳步聲驚醒,我的房門被急促的敲響,開門,檢疫人員緊張的擠進房間關緊門跟我說:「你們同機又有了新的確診者,我要給你們採樣本,送到上海市疾控中心檢驗!」不同於以往在房間的走廊取樣,彷彿怕我們有病毒飛到了房間外。每次採樣結束我們母女從頭到腳清洗,也怕檢疫人員身上帶有病毒。忙完一切,我虛脫的躺在牀上,等待死刑的宣判。

從第五天起,每晚八點前臺電話關心我們可好?和「你們染疫了沒?」無異!那段時日我在網路查找新冠轉重症機率和後遺症,焦慮到每夜都是噩夢,這些努力一個字都沒敢跟宜蘭的先生、家鄉的老父提起,多一個人擔憂又有什麼益處?我蜷縮在牀頭,小女體貼的拿枕頭給我,輕輕的撫摸我的頭。我強撐起牀給宜蘭信賴的朋友打電話交代:如果我死了,骨灰讓先生帶回宜蘭。請朋友督促先生務必照顧好我的兩個女兒……

熬過第九天,第十天前臺關懷電話也停了,稍感安心的等待第十三天做核酸檢測,第十五天我和小女早早起牀引頸期盼,八點工作人員發放解隔離通知書,我和小女逃也似的離開了酒店。小女長舒一口氣:「我們終於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從上海搭動車歷經8小時到達家鄉,家鄉的負壓救護車從車站將我們轉運到另一隔離酒店,進行核酸檢測、新冠血清檢測,等待結果合格,三天後,社區工作人員護送我們回家居家隔離。

父親在我回家前幾個月就向社區哀求允許我居家隔離,社區要求我和小女要有單獨隔離空間,父親安排我們住在空置的頂樓,並應要求加裝了鏤空鐵門。社區工作人員將我們母女送上三樓,關懷片刻就鎖上來鐵門並貼了封條。

在簡陋的頂層,把帶回的父親衣物,一遍一遍的消毒清洗,是幸福的;隔着鐵門遠遠的和父親說話,是幸福的;清晨站在頂樓的露臺看父親在庭園裡灑掃,也是幸福的,每日能吃上父從鐵門鏤空處傳遞進來的飯菜,更是幸福的!

在八月父親節來臨的時候總算解隔離,這一頓陪着父親全家團圓、歡聲笑語的用餐,歷經月餘着實不易。

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依依惜別也終有一別,和父親相約來年一起過父親節,等不到來年的父親節,父親卻因肝癌併發症永遠的離開我了。

此後,人間再無父親可奔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