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薪1萬,一羣漫畫家失去的十年
(圖/《重版出來》)
版稅收入達到百萬元級別,作者年底只拿到1萬元;住在環境堪憂的養殖場裡;11年沒有交社保和醫保,也沒有籤勞動合同;被人稱“哥”的一號負責人長期PUA……
近日,隨着網友@真-柳堡及其前同事的發聲,漫畫工作室A-soul登上熱搜。這些講述,逐漸撕開一個被稱爲“家”的舊日大夢。
✎作者 |鄒露
✎編輯 | 桃子醬
“哪個A-soul?”近日,網友@真-柳堡在社交媒體上發表系列長文,控訴自己2008年起供職的A-soul工作室存在壓榨員工行爲,有網友這樣問道。
此A-soul非彼A-SOUL。後者是一個虛擬偶像女團,前者則是一個在業內頗有名氣的漫畫工作室。
A-soul漫畫工作室成立於2007年,正好趕上了中國連載漫畫的快速道。《知音漫客》和《神漫》等漫畫雜誌曾在學生羣體中幾乎無人不知。2011年起,A-soul出品的《浪漫傳說》《暴走鄰家》《極度分裂》等知名漫畫相繼在《知音漫客》上連載,收穫大量粉絲。而後,漫畫改編網絡小說的風潮興起,《斗羅大陸》漫畫版就是由A-soul的畫手繪製。
(圖/微博@真-柳堡)
關於A-soul畫手羣,2015年的一篇報道寫道:“這是很特別的一羣人:他們懷揣着‘超越日本漫畫’的夢想,在北京郊區買了一塊8畝地的養殖地,每天從早畫到晚苦練內功,希望有朝一日變成能超越尾田榮一郎的漫畫作者;他們自己蓋房,養殖孔雀、火雞、兔子和狗,團隊化地創作漫畫,一年收入超過200萬元,而這些錢放在團隊成員每個人都知道的地方;他們沒有工資也沒有私有財產,更沒有私生活。”
目前已離職的@真-柳堡是A-soul的元老級成員,他自述,當年就是被這樣的烏托邦敘事打動。2024年4月,他向工作室負責人之一詢問,什麼時候能補齊之前11年從未繳納的社保和醫保,該負責人回覆,“2008年到2019年沒有工作室”,以及,工作室和畫手之間“沒有勞動關係”。
工作室營造了這樣一種“家”的氛圍:沒有老闆,只有“哥”;沒有同事,只有“家人”;沒有工資,只有“生活費”。數十個漫畫家和助理們在京郊的養殖場同吃同住,沒日沒夜地畫漫畫,他們的目標是成爲“絕對最強的存在”。
A-soul在行業中猶如深海里的鯊魚。很難想象,這批畫手在京郊養殖場過了幾年極度貧困的集體生活。在外界看來,“哥”的成功就在於他控制着這些鐵打不動的畫手,並持續吸引衆多滿懷國漫理想的年輕人前赴後繼地來到這裡。
(圖/微博@真-柳堡)
@真-柳堡的發聲使得A-soul登上熱搜後,多名自稱在A-soul待過的網友相繼講述他們的所見所聞,包括非人的工作環境、勞動時長和“哥”的精神控制。這些片段,逐漸撕開一個被稱爲“家”的舊日大夢。
2019年年底,工作室轉型成公司,“哥”順理成章地成了老闆。在此之前,所有漫畫家和助理從未與工作室簽訂勞動合同,名義上他們都是自由職業者,亦不存在繳納社保的記錄。
對@真-柳堡和他的前同事來說,A-soul已經是過去式,但近十年的創傷仍然難以抹去。我聯繫到他們,不止一個人向我表示,語言功能已經受損,無法口頭準確表達,很多回憶出現斷裂。
皮皮,一個爲這個“家”的貢獻名列前茅的頭部漫畫家,去年徹底離開了團隊。她表示,前十幾年的集體生活,就好像“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圖/《重版出來》)
京郊的“家”
長久以來,北京被各路文藝創作者視爲夢想之地。玩搖滾的,搞文學的,畫漫畫的,大多繞不開北京。這裡曾被賦予了太多意義,就如同巴黎之於歐洲文藝青年。
阿和的夢也始於北京。他想在北京幹出一番事業,寫小說也好,畫漫畫也罷,只求能養活自己。2007年,他經朋友介紹認識了“哥”,而後加入A-soul。2008年,工作室從北京城區搬到通州,一個地處北京東南部、與河北廊坊接壤的郊區。
之後3年間,工作室先後輾轉於太玉園小區、皇家新村和張家灣鐵路貨場,2011年,終於在漷縣鎮東魯村的“榮榮養殖場”落腳。
北京的繁華大抵與京郊的人們無關。在京郊形成的草根創作空間,由於位置偏僻而交通不便,往往較爲封閉。A-soul也不例外。每次進城,阿和得先坐14路公交車到土橋站,再換乘八通線地鐵,全程需要2小時。
(圖/微博@真-柳堡)
在養殖場,家人共同養着成百上千只動物,除了雞、鴨、貓、狗,還養有蛇、孔雀、龍貓、小白鼠、烏龜、守宮和巴掌大的蜘蛛,等等。餵養動物的工作帶有隨機性,它們時常也陷入糟糕的處境。
阿和晚上睡覺時,常常感到老鼠們從他的胸前跑過,“跟《獅子王》裡一羣狂奔的角馬一樣”。
從某種意義上講,養殖場的確成就了一羣年輕人的理想。來到這裡的人,大多20歲出頭,懷揣一腔熱血搞原創,希望靠漫畫活下去。
那時,皮皮剛從一所名校畢業。她自小是個學霸,原本計劃去巴黎留學,但她懷疑這個決定是否正確,於是繼續上學——因爲她找不到工作,沒法在社會上生存。她覺得,這樣下去,無非就是放縱自己“再次流浪”。
養殖場的籃球場和孔雀。(圖/受訪者提供)
在迷茫中,她選擇了一條自認爲叛逆且硬核的道路,就是跟着“哥”去創業,做原創漫畫。當她把決定留在通州的消息告訴父母時,他們覺得女兒瘋了。不過,皮皮身邊一羣搞藝術出身的朋友倒是以爲她是要去從事行爲藝術,並不覺得稀奇。
皮皮是第一個稱呼“哥”的人,因爲她自小就特別想要一個哥哥。但她沒想到,“哥”後來會如此在意這一稱呼。“他真的希望所有人都叫他哥,而且不是哥哥,也不是大哥,是‘the 哥’,唯一的哥。”
“哥”的自我觀
2009年4月11日,“哥”宣稱要送給家人們一份“最好的東西”。在阿和的記憶中,這是一場必須全員聆聽、持續50天之久的個人講學。“五十天大課”的野心之大,相當於要給所有人提供一套完整的世界觀。
從2009年4月上旬到5月下旬,每天晚上,“哥”一聲令下,全員就得在大屋集合。他坐在老闆椅上,面向擠作一團的數十位家人口若懸河。與此同時,老張會打開Word文檔,擔當現場速記。這份速記文檔人手一份。
阿和向我展示了當年的筆記,第一堂課是“賦予意義”,第二堂課是“認識自我”。4月13日,終於迎來“放下自我”,“哥”教人不要顧及自己“所謂的面子和尊嚴”——這既是“自我的束縛”,也是“阻擋人前進的最大障礙”。他說:“真正的尊嚴,是建立在絕對的力量下的。說了就是說了,賤者無懼。”
皮皮2009年4月22日的筆記,上面寫着“救世者的心態”,“畫畫在家爲家人去畫,對外爲人去畫”。(圖/受訪者提供)
翌年2月18日,“哥”又將大家召集起來,回顧工作室存在的“離家出走”“關係維持”“意識衝突”等問題。他質問大家今天都幹了什麼,隨後把目光投向了強子。強子回答:“畫稿,寫總結,灌水,吃飯。”
“說得真理所當然,這就是你一天該乾的事兒?”
“哥”當場發火:“剛纔強子那樣,我就大嘴巴抽死你,真他×招我生氣。你現在知道什麼我問你?你現在知道人要有意識嗎?你知道人要主動嗎?你知道要用笑容和好來面對嗎?”在他眼中,阿和是懦弱的,強子是無恥的,這些人是一羣白眼狼,讓他操碎了心卻不見長進。
據幾位離職員工的描述,北京時期的“哥”是談話高手,無論何時何處,只要你的情緒出了問題,“哥”絕對奉陪到底。阿和記得,“哪怕他已經睡了,甚至是凌晨三四點,只要在他臥室外敲敲窗戶,他就會第一時間起牀,滿是眼屎、蓬頭垢面地出來和你談話,給你講課,開導你”。
(圖/微博@咩_U醬)
“哥”的演講主題包羅萬象——從意識到行爲,從心態到狀態,從流程方式到調控計劃,從自我成長到自我改變,從自己到他人。偶爾,他纔會講講有關漫畫的東西。他告訴大家,一個只會畫畫而不懂“做人”的傢伙——“他就只是能生存但是不能存在”。
2014年之後,工作室走向風生水起的階段,小江是在這一時期加入的。作爲新人,他當時被“哥”找去談話,這被視爲一種恩惠。“就覺得哥對我也太好了。哥這麼累,心裡還有我。”
寫日記是例行之事。小劉回憶,日記通常分成兩部分——“小我”和“大我”。前者是關於今天的工作內容,如果被發現稿量不達標,可能會被談話;後者則是關於今天爲這個家貢獻了什麼,或是對家裡發生之事的總結,例如“哥公開批評某人”。
皮皮是A-soul裡的學霸。每次“哥”演講,她都坐在前排,專心做筆記。皮皮向我展示了厚厚一摞筆記本,上面寫滿五顏六色的筆記。她原本以爲自己掌握了那些理論就能變強,如今回看那些字句,只覺得都是些瘋話。
皮皮解釋了她消化後的“哥”的理論:人從初始狀態的“本我”走向“自我”,到達第二層;若能改變自己,又與“本我”結合,就進入第三層。其他人尚在第一層的時候,“哥”自詡已達第五層。再往後修煉,層數會相應提高,腦內同時能調動的意識也會變多。皮皮說,“哥”聲稱最多能同時調動200多億個意識。
皮皮在筆記本扉頁寫道:“我要成爲一個絕對最強大的存在——哥教我們的。”(圖/受訪者提供)
流水線上的紀律
在A-soul,睡眠是被嚴格控制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大家睡前要跟“哥”打聲招呼。回屋後,睡覺進入倒計時,超過8個小時就會被叫起來工作,忙時只能睡三四個小時。小劉記得,睡眠時間也得寫在每日總結上。
沒有紀律委員,人人都可能是紀律委員。小劉稱,任何沒有維護大家庭的行爲,都可能被揪出來。沒有明文規定,但很多人會這麼做。
阿和不屬於任何組別,是工作室的邊緣人物,他常年被“哥”指工作不積極,早就被視爲“破壞家庭和諧”的眼中釘。對阿和的重點管理,也成了“家”的日常。
在養殖場裡,手機是統一配發的,很多人都有過被偷看電腦、當場被迫交出手機檢查聊天記錄的經歷,被沒收手機也不罕見。但像阿和這樣,手機被砸得粉碎的大概不多。他喜歡錘子手機,便自己掏腰包買了一部,備用機被“哥”的妻子“嫂”發現後,當場被砸得粉碎。
常年不透陽光的集體宿舍。(圖/受訪者提供)
所有和趕稿無關的事情都被認爲是“私事”,包括健身、洗澡。有次,阿和難得提前完成了工作,他和同伴在角落做俯臥撐,想着恢復體能,不巧被人看見。剛做了10分鐘,他就被“哥”攔下,“哥”在大屋數十人的圍觀下批評他:“練肌肉有什麼用?”此後,阿和又被抓了兩次,遂放棄健身。
洗澡次數多、時間長,都會被數落。作爲習慣每天洗澡的南方人,小劉在A-soul創下一個月沒有洗澡的紀錄。讓小劉想不通的是,廁所男女共用,但洗澡間的門卻永遠關不緊,“我不相信換把新鎖能有多少錢”。
每次洗澡,小劉都把水開到最小,耳朵豎着,傾聽門外動靜。若是聽見腳步聲,她就大喊一聲“有人啊!”。天轉涼後,浴室沒有暖氣,她爲了“合羣”,索性就不洗澡了。
浴室。(圖/受訪者提供)
事實上,“哥”的衛生條件也好不到哪裡去,他也不怎麼洗澡。出門會客前,他才勉強收拾一下。如此一來,其他人就默認“哥”是在跟大家一起吃苦。活像流浪漢的“哥”,怎麼可能是個騙子?
皮皮想起,“哥”說過這樣一句話:“人髒不是因爲身髒,是因爲心臟。”
不洗澡、不健身,更不出門溜達,熬夜趕稿是常有之事,大家因此常常生病。在整個國漫黃金期,A-soul便以產量大、產能高聞名,均分給每個畫手的稿量,是同行的數倍。而漫畫連載是連續性、強制性的工作,截稿日前必須交稿。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會認爲這是編輯的要求,並不是‘哥’不讓我們出去玩。‘哥’說了,只要沒稿子,以後咱們天天出去玩。”皮皮說。
工作場景。(圖/受訪者提供)
A-soul產能之大,離不開背後無名無姓的漫畫助理。助理是共享的,需要畫所有組的稿子,包括描線、上色等。儘管已經當上組長,畫手也時常要處理這類工作。
2018年年初加入A-soul的助理阿貴稱,新人第一年沒有固定工位,只有趁別人睡覺的時候,他纔可以坐在別人的位置上幹活。因爲大家的作息都很混亂,所以他的工位時常是流動的。
小劉認爲,每個稿子雖然作畫的細節不同,但是作畫的核心又似乎是一樣的,她稱爲“刷稿”。在此環境中,漫畫家很難產出有價值的創作,一切以量爲主。
2010年2月18日的一次講座中,“哥”這樣說:“連載我可以不要,是你自己想要,我才允許你有的它。”
A-soul根本缺乏做原創的土壤,皮皮早就認識到這一點。她認爲,做原創漫畫的前提是餘閒,只有在餘閒中才可能挖掘精彩的故事。漫畫家需要有新的生活經歷,倘若一直處在一個封閉空間做着重複的事情,靈感總有被消耗殆盡的一天。
“比如說你編一個梗很搞笑,你會發現能搞笑的就那幾招。然而,商業漫畫的節奏,所謂周更、雙週更,會極大消耗作者的原創力。當你想停下來休息的時候,讀者可能不理解。”皮皮說。有幾年,她到外地籤繪時,會萌生飛機失事的想法,“這樣就再也不用畫畫了”。
(圖/微博@一咂桃仔)
“跟着這個人幹就行了”
如果說皮皮和大多數年輕人的加入是出於迷茫,強子的加入,則是在理性思考之後做出的選擇。這也讓這家工作室的後續發展變得愈發荒誕。
強子入行早,他1998年開始畫漫畫,2000年初發表的連載爲他積攢了一些名氣。沒幾年,他所在的原創漫畫雜誌逐漸式微,行業進入低谷期。2003年,他離開北京,到上海謀求機會。
到上海後,情況並未好轉。2006年,強子好不容易拿到一個連載,結果,纔出了三期,雜誌社就沒了。他決定再次回到北京。在行業內頗受信任的編輯老張,當時也處在失業狀態。想靠漫畫活下去怎麼就這麼難?所有人都渴望尋找一條出路。然後,“哥”出現在他們面前。
強子是在老張的介紹下見到“哥”的。當時,“哥”給他留下很糟糕的印象,他甚至不想和這個人有過多的交流。強子對於人有一套自己的認知——“有創作願望的人一般都有底線,這種人不會做太糟糕的事。”當時做漫畫的人,或者帶有一些文人氣質,或者帶有“我要變強”的樸素熱血感。
而“哥”恰恰不具備這樣的氣質。“這個人身上有一種市井的氣息,說白了有點兒像我在街邊兒看到的那種特別能混、能折騰的小商小販。”但神奇的是,就是這樣的人,“他們能把(漫畫)這個事最後撮成,搞起來。”強子說。
A-soul全家福。(圖/微博@真-柳堡)
2011年至2013年,工作室發展得異常迅猛,多部連載於《知音漫客》的作品大熱,爲A-soul打響了名聲。盛極一時的《斗羅大陸》漫畫版也由A-soul的團隊繪製。這一切似乎印證了“哥”的正確性。
“當時就覺得,跟着這個人幹就行了。”強子說。確實沒人見過這個陣勢,大家也越來越相信他。
強子也思考過,爲什麼“哥”偏偏選定了他們?他說,漫畫家共有的特質是足夠單純,也足夠傻,他們不理解商業邏輯,不瞭解風口上豬也會飛。
《知音漫客》等雜誌的興起,讓漫畫的市場需求量激增,爲一批漫畫家創造了奇蹟般的收入增長。但“哥”將這一切歸功於自己,自詡爲行業裡的“神”,很多家人也信以爲真。
儘管行業整體收入激增,A-soul亦受惠於此,但折算下來,個人收入與實際工作量並不成比例增長。皮皮給自己算了一筆賬:以高峰時期爲例,她的稿費最高可達每頁1200元,但按照當年收入折算,她到手的稿費,相當於30元一頁,白菜價。由於環境封閉,皮皮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在社會上有多大影響力。
養殖場的院子。(圖/受訪者提供)
無私的反面
阿和說,A-soul原本的寫法是“Λ-soul”。在“哥”的解釋中,“Λ”象徵着人和人之間相互信賴,即把自己的後背交給夥伴。與此同時,“哥”很喜歡談論自我,但他不允許別人說“我覺得”。
這讓人聯想到美國作家埃裡克·霍弗在《狂熱分子》一書中的觀點:無私者的虛榮心是無邊無際的,“毫無疑問,在把自我中心的生活換成無私的生活以後,我們得到的自尊是龐大的”。
“哥”也是這樣教育家人的,他曾當着所有人的面說:“人可以自利,但不可以自私;可以維護自己的利益,但是不可以擁有自己的私心。”
不過,在涉及如何分錢上,所謂無私,很難避免產生分歧。
工作室的宿舍外。(圖/微博@真-柳堡)
曾在漫畫雜誌擔任主編的從業者今今告訴記者,在中國漫畫行業起步那幾年,漫畫工作室可以理解爲一種自發的“社團”,一羣興趣相投、理想一致的夥伴聚合在一起,類似於日本的”常盤莊“。
今今認爲,高速發展下野蠻生長的工作室,難以解決發展過程中逐漸顯露的現實問題,比如版權歸屬、稿費分成等,也因此陷入糾紛。
正常狀態下,漫畫工作室的作者不論是創作還是收入,都應該是獨立的。站在雜誌的立場,編輯選擇的是作品,以及作品背後的作者。因此,稿費應該直接打到作者的賬戶上。
2007年春節,皮皮收到了1萬元的“家裡的分紅”——這是當時的說法,有時也會被說成“生活費”。據多方說法印證,“哥”當時掌握了作者的稿費收入渠道,由其統一管理。
發錢的方式頗有儀式感。每年春節前,“哥”會把卡里的錢取出來,再以現金形式發放給大家。叫到你的名字,“哥”就把一大坨現金遞給你。當時皮皮揣着這沓錢跑到銀行存起來,她第一次對靠漫畫活下來有如此直觀的感受。
年底領錢後。(圖/受訪者提供)
這種發錢方式持續到2018年春節。工作室處在上升期時,每年給家人發的金額也會變多。經多方求證,當時並不存在清晰的“分紅”計算方式,爲工作室創造最多收益的“稿王”和常年不振的“吊車尾”,會領到數額相近的現金。
工作室至今流傳着不幹活也能領差不多工資的說法,令旁人羨慕。在工作室如今所在的海南,記者瞭解到,鄰村村民並不理解最近工作室面對的負面輿論,因爲聽人說,不論畫得多還是畫得少,都拿一樣的工資,“現在很多牛馬都想要那樣的老闆”。
皮皮得知這一說法後,有些生氣。她承認這是事實,但並不代表“哥”就是個好老闆。“我一年能創造成百上千萬(元)的營收,爲什麼我和不幹活的人的工資就差個一兩千塊?是的,不幹活的人會很爽,但我們那些在一線扛着的人很痛苦。”
多年以來,盤旋在她腦中的一個疑問是:爲什麼不開掉那些工作量少的人,比如阿和。但她完全不討厭阿和,她只是質疑工作室的制度。
皮皮曾向“哥”反映制度的不合理:爲什麼多勞就只有多勞?她當時也提出自己的訴求:“不說給我什麼超額收益,就是能不能讓我有一個‘市場價’。”
這件事過後,她明顯感覺自己被這個家孤立起來。她也不知道事情如何傳開的,但很多人開始對她冷漠,甚至孤立她的組員。這是導致她離開的重要原因。
(圖/微博@一咂桃仔)
逃離
還在通州時,同行都說A-soul是“鐵板一塊”,很難撬動裡邊的作者,尤其是元老級人物。阿和告訴我,如果可以的話,“哥”希望在養殖場待一輩子。
2019年年底,受北京人口政策影響,漫畫家養殖場難以爲繼。很快,工作室搬遷到武漢,“家”違背了它原本的諾言,成了一家正規公司,“哥”毫無懸念地成了法人代表,家人也瞬間變成員工。
皮皮對這一轉變很敏感,她從未承認“哥”是老闆。“我們是衝鋒的人,而你是鼓勵我們大家衝鋒的人。”她說,如果從一開始便是僱傭關係,“我名校畢業的,你這個一年一萬(的工資),你僱不起我。”在武漢時期,皮皮逐漸堅定了離開的決心。
A-soul辦公室。(圖/微博@真-柳堡)
很多人敏銳地體察到“家”細微的變化。脫離了養殖場的封閉空間,哥變得沒有以前那麼善言,也不太頻繁將所有人召集起來聽他演講了。由於樓層阻斷,他不再像過去那樣擡頭就能縱觀全局,反倒時常縮在自己的房間裡。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哥”需要別人給他做飯或者點外賣。“你只要不給他打水,他就可以不喝。”皮皮說。在她看來,“哥”似乎不太具備一個移動互聯網時代的都市人所具備的能力。
這時,大家開始出門溜達,但適應起來也需要一些時間。有次,小江被皮皮帶出去吃麥當勞,小江緊張到嘗不出來味道。一想到自己吃麥當勞的這段時間裡,其他人或許在負重前行,他就完全放鬆不下來。
紅框部位,兩名員工正在睡覺。(圖/微博@真-柳堡)
採訪的最後,皮皮跟我講述了一段《綠野仙蹤》的故事,她用自己的方式闡釋了小魔術師被識破的橋段:
“翡翠城的統治者奧茲讓他們去打敗西國女巫,他們義無反顧,勇往直前。但是,當他們回來後,發現奧茲什麼都給不了。他們把奧茲揪出來,發現他其實是個小魔術師,他只是在扮演一個強大的統治者。稻草人想要一顆心,他就拿棉花給稻草人縫了一個——他只能給你一些假的東西。
“多蘿茜問,你怎麼能騙人吶?魔法師說,我有什麼辦法?每個人都在期待我做不到的事情,你們想要的東西我根本無法給你們。你沒膽量,誰能給你膽量?你沒勇氣,誰能給你勇氣?你沒腦子,誰能給你腦子?
“矮小的魔法師只是在扮演一個強大的人,而奧茲國的居民們還是戴着綠色的眼鏡。因爲魔法師要求他們都戴上綠色眼鏡,他們的世界就是被過濾過的。
“後來,大家發現,其實稻草人特別有腦子,他擅長管理。獅子在戰鬥的過程中也鍛煉出了膽量,這都是在冒險中自己獲得的,而不是由偉大的魔法師奧茲給予的。”
2013年真人版《綠野仙蹤》。(圖/《綠野仙蹤》)
對於那些至今留下來的人,皮皮認爲,他們仍未摘下奧茲國居民的綠色眼鏡。“他們認爲,這個世界上所有東西的結算,比如說幸福、愛情、金錢、社會地位,都是由‘哥’變出來的。並不是我的讀者給了我經濟支援,不是社會給了我福利,不是國家保障了我的基本權利,而是(因爲)‘哥’。”
離開後,皮皮回看過去十幾年的集體生活,也曾感受到被欺騙的失落。但她並不覺得自己失去了一切,起碼,她獲得了面對真實的勇氣。如今她已近40歲,作爲一個獨立創作者,她覺得自己的人生纔剛剛開始。
“哥”也問她爲什麼要走。她說:“我想做個自由藝術家,想換一個生活方式。他可能不相信,但我說的是真的。”他沒說太多,只說,希望有一天你不會叫我真名,而是繼續叫“哥”。
(圖/《重版出來》)
《新週刊》記者曾聯繫工作室轉型後包括“哥”在內的負責人及在職成員,他們均拒絕接受採訪,其中一位接近他們的人表示:“我只能告訴你一句,成年人的世界沒有對錯,只有利益。”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的皮皮、阿和、阿貴、小江、小劉、強子和老張皆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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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鄒露
編輯丨桃子醬
校對丨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