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 癌症晚期的父親,在表演一幕幕獨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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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與父親書》,略有刪減,本站文創人間工作室已獲得授權。
《與父親書》是向迅寫給父親的長信,也是子輩寫給父輩的深情之書,他在爲那些無名的父輩正名,他讓父親從威嚴的神壇緩緩走下來,從倫理綱常的束縛中裂解出來,書寫他們的尊嚴與價值,爲他們的意義而辯護。蘇童說,“父親即文學。向迅的《與父親書》,是兒子與父親的一番靈魂對談,即使沉默,也是千言萬語。”
本文選取的《獨角獸》,是向迅書寫2015年父親患肺癌晚期間在醫院治療的那段時光。
1
我坐在牀尾,隔着兩隻手臂的距離,緊盯着父親的臉。
逆光之中,他坑坑窪窪的臉變成了一塊顏色晦暗的扁平岩石,棱角模糊,爬滿了毛茸茸的苔蘚。實際上,那是一塊吸滿了汗液的海綿。我盯着它看的時候,有人正用力地擰捏着它。汗珠正源源不斷地從它的內部滲出。他毛孔粗大的臉頰溼透了。胡茬叢生的下巴溼透了。喉結突出的脖子溼透了。沒有經過梳理的頭髮溼透了。藍白條紋相間的病服也溼透了。他虛弱的身體被一層油光滑膩的汗液包裹着。正因爲如此,他暗淡無光的臉部,終於泛出了些許動人的光彩。
作爲這一事件的目擊者,我驚駭不已,猶豫片刻之後慌忙跳下牀,從牀頭櫃的裡側取下父親那條混合着香皂的芳香、汗液的酸臭味和病人所散發出來的那種特殊氣味兒的洗臉毛巾,跑去盥洗間用熱水浸溼,擰乾,預備給他洗臉擦汗。
父親憔悴的臉部,在那一束光線的環繞之下,忽然如同博物館裡沒有被玻璃罩保護起來的一件展品,清晰無比地呈現於我的眼前。那些被忽然放大的局部細節,讓我舉棋不定,不知所措。我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近距離地打量過這張我自認爲永遠也不會忘記的臉。我把握着毛巾的右手懸在了那裡。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我的整個身心被一股莫名而至的酸楚裹挾——可奇怪的是,我在潛意識裡聞到的卻是一股鹼性食物的味道,那種剛從石灰水裡撈出來的青柿子所散發出來的味道,眼皮彷彿燒灼一般難受。剛剛短過路的腦海裡竟也跟着升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好似有一團雲霧漂浮其間。這真是我們的父親嗎?
我確實有過一陣短暫的迷茫。我不敢相信躺在這張病牀上被醫生宣判只剩下兩年生存期的男人就是我們的父親,卻很快意識到坐在另一張病牀邊的江西女人正一臉迷惑地望着我。我有如螞蟻爬過而癢酥酥的右臉,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以及目光裡的迷惑。於是,我大夢初醒一般把懸在半空中的手遲疑地滑向父親的臉部。
然而,就在毛巾柔軟而又粗糙的觸鬚剛剛接觸到他臉頰的那一剎那,他的眼球在佈滿了細小褶皺的黃褐色眼皮之下就像沉睡了一個季節的冬眠動物一樣努力地動了動,繼而猛地睜開了那雙蒙着一層薄霧的眼睛——乾枯的雙手也跟着顫抖了一下,他的反應就像是在某種外力的刺激下忽然發生了全身性痙攣——驚恐萬狀地盯着我,彷彿我是一個陌生人;神情裡滿是戒備,好像我要謀殺他似的。
有那麼一小會兒——實際上也就幾秒鐘的功夫,他就那樣直愣愣地盯着我,甚至還下意識地把頭往牀裡邊挪了挪,以騰出更大更寬闊的視覺空間,把我的伎倆看得更清楚一些。他渾濁而凌厲的目光彷彿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的,在我們之間的那截空氣裡劃出了一道弧線。它們刻意與我保持着某種不可逾越的距離。
我懷疑他真的沒有認出我——即使認出來了,肯定也沒有想起我的名字。他暫時失去了記憶——彷彿經過了一個極其漫長的檢索名字和辨認臉孔的過程,他才確認我是他的兒子,我拿在手中的毛巾並非謀殺他的兇器。
我見證了這一漫長而痛苦的過程:他先是嘗試着張了張苦澀無比的嘴,動了動沉積着幾十年煙漬的牙齒,然後緩緩地解除了那種叫人有些毛骨悚然的戒備,把那兩束好似能看透你內心世界的帶有猜度和審視意義的目光也收了回去,繼而眨了眨汗涔涔的渾濁的眼睛,轉動褐色的眼珠瞅了瞅輸液袋裡琥珀樣的藥液,伸出那隻瘦削的青筋暴突的沒有插着輸液管的右手,把灰白色的被子往下掀了掀,最後像個異常聽話的孩子似的,把粗糙不平的臉、有些發紅的脖子和青筋暴突的手臂,連同他無償的信任,一一遞給我,任由我擦拭。
事實上,父親並未把他那雙不再清澈的眼睛睜開——這一切只不過是出自我的想象。更準確的說法是,在我回憶這一幕時,我總是聯想到後來才發生的那些事情,所以,我理所當然地認爲,面對我小心翼翼的擦拭,父親的反應本該如此。——但他確實又在配合着我,而且顯得非常默契。
或許他早已被一個不祥的夢境驚醒,抑或被我力度不均的擦拭打擾,但是他不願意把眼睛睜開。他佯裝不知道我爲他做的這點微不足道的事情。
一個從未出現過的念頭在我的腦海裡一閃而逝:我像是他的父親,他像是我的孩子。
這樣想來,我只是像多年前的他。那個在鳥鳴啁啾的清晨給我洗臉,在悠長的夏日午後旋轉在明亮的陰影裡用推剪給我理髮,然後讓我匍匐在他健壯有力的大腿上給我洗頭的父親。時間和一些無法預料的事情,顛倒了我們的位置。
事情自然比我們想象的要嚴重得多,幾個月之後,我們自命不凡的父親,幾乎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醜陋無比而又虛弱至極的嬰兒。
眼下,他身體內的那道年久失修的泄洪閘已自行宣佈報廢,晶瑩剔透的汗液紛紛逃離它們原來的管道,如同得到某種邪惡力量暗中相助的野花在他油滑而鬆弛的皮膚上開得如火如荼——毛巾剛剛離開他佈滿了細小顆粒而又毫無彈性的皮膚,新一輪汗水幾乎又在同一時間冒了出來。
他天庭不再飽滿的額頭亮汪汪的,滾燙如被夏日陽光暴曬了一箇中午的岩石,被汗水澆灌着的身體的溫度也特別異常。他就像是躺在一座正噝噝吐着熊熊火苗的火爐之上——他的身體幾乎燙得熟一筐土豆。
我有些害怕。怕他燒壞了。怕他一覺醒來,變成了一個智力低下,滿嘴胡言亂語,誰也不認識了的傻子。儘管我知道他在注射藥液之前已經服下了預防發燒的白色藥丸,但我還是如臨大敵般,把這一情況如實地反映給了管牀醫生魏瑤。
根據吩咐,我去護士站借了一支體溫計,把父親叫醒了,讓他夾在汗津津的腋窩裡。五分鐘之後,我拿着那支帶着父親體溫的體溫計敲開了醫生辦公室的門。魏醫生把體溫計橫在眼前瞅了一眼,對我說:體溫略高,但並無大礙。屬於正常反應。她建議我可以用熱毛巾給父親敷一敷,敷額頭。
我惴惴不安地回到病房,擰起用熱水浸溼的毛巾給他一遍遍地敷額頭。直到他的體溫略有下降之後,我才坐下來打開那本被我隨身攜帶着的澳大利亞作家大衛·沃克的長篇非虛構作品《光明行:家族的歷史》。我試圖從摺頁處繼續閱讀,卻吃驚地發現,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把目光聚焦在那一行行文字上。
我心煩意亂,胡亂翻着,最終還是把散亂的睡意昏沉的目光集中在了父親凹凸不平的臉頰上——那塊滿目瘡痍的猶似佈滿了無數彈孔的岩石。
這是一張無比陌生的臉。與我記憶中的那張大相徑庭。事實上,每當我試圖從記憶裡打撈他在過去年代的臉時,總是會產生一種無以言述的挫敗感。
那些出現於不同年代的面孔,在極其短暫的一瞬間,也就是在它們從像黑夜和大海一樣縹緲無盡的記憶裡浮現出來的那轉瞬即逝的一刻,是清晰的,但沒等你緩過神來,它們就如同我們在晃動的水面上望見的月亮的倒影,立即變得異常模糊,繼而歸於混沌;你越是絞盡腦汁地想將之看清晰,它們就越是模糊。
我越發不敢相信,這張臉是屬於父親的。尤其是在他熟睡之時——在這張扭曲變形的臉上,顴骨突出,眼袋浮腫,皮膚油膩,沉澱着黑色素的毛孔如同篩子眼兒一般密集粗大,沒有一絲光澤,看起來毫無生氣。偶爾,當我擡起頭來,在某種神秘力量的引領下將目光落在這張臉上時,心裡總會“咯噔”一下。
確實有一件事情發生了。父親在逆光中豁着嘴巴打呼嚕的畫面,忽然喚醒了沉睡在我記憶中的一段文字:“我滿懷深情地望着父親瘦削、憔悴的臉龐,這張臉此刻正沉浸於鼾聲如雷的活動之中,它縹緲、恍惚,已拋開粗俗的面具,諸多瞬間神情莊嚴地羅列開來,向我們透露這張臉正漂游在某個無比遙遠的彼岸。”
父親是否在夢境中隨着他的臉漂游到了無比遙遠的彼岸,我不得而知,但不知道爲什麼——哦,這該死的想法——這個畫面總是讓我聯想到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直挺挺地躺在那裡,眼部朝上,面無表情,嘴巴微張,有一團鑲着金邊的光籠罩在他那張被陰影吞沒的臉上。彷彿他已離開了我們。這真是難以解釋。
每次想到這一點,我都感到特別難過,而且恐慌不已——我暗自懺悔:你怎麼會這樣想呢?我強制性地命令自己:不許胡思亂想。抑或是在那個想法誕生之前,我就想方設法——譬如說做一番自我心理暗示,企圖把它扼殺掉,但於事無補。那個該死的想法,如同幽靈,總是不請自來,防不勝防。
於是,每隔一會兒,我都要仔細觀察他隆起的胸脯是否還在微微起伏,他突出的喉結是否過一會兒就會暗自滾動——好像有一隻幼鼠在暗道裡爬行一般,它小而結實的身體撐開了暗道的皮膚,他指關節粗大的手指,是否會隨着他發烏的嘴角因爲在睡夢中受到驚嚇而一起發生條件反射般的動彈現象。
我還會留意,是否有鼾聲從他黝黑的鼻孔和微微張開的嘴巴里發出。
我做好了隨時把他喊醒——把他從懸崖勒馬處,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的準備。然而我的所作所爲都是徒勞。父親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深陷於一個我們看不見的黑暗世界,很少醒來,唯有大汗淋漓,偶爾嘴角翕動,如同蚊蠅一般喃喃自語。
這更加加深了我的恐懼。我時常慌忙地把視線挪到那個只能在兩側各自打開一條只有一拳頭寬的縫隙的窗戶上。
九月下旬斑駁的陽光依舊把對面一幢陳舊的職工住宅樓和一座高聳在屋頂之上的黑色水塔,照耀得通體發白。而堆滿了雲層的天空忽然變成了無可救藥的灰色,巨大的虛無感如同一羣體積肥大的鵝,彌散其間,無邊無際。
我儘量迴避着那張在室外光線的籠罩下泛出了些許光輝的陌生面孔,卻又不得不過一會兒就要扭過頭把它仔細地打量一番。我總是疑心,那張面孔會在我轉移視線之際變得僵硬冰冷,再也無法重現它昔日的神采。
2
自從住進醫院後,父親每天都會面對各種各樣按部就班或者說是例行公事般的詢問,而回答這些詢問必須由他獨自完成,我插不上手,只能袖手旁觀,乾着急,並在心底暗自嘲笑他。既嘲笑他的迂腐,也嘲笑他的無知。
最早的詢問,來自管牀護士。每天上午九點,或者比這更早,當然比這遲一些也說不一定,但一定是在醫生查房之前,總會有一個護士前來詢問父親昨晚的疼痛情況,並讓他根據對疼痛的記憶,自行評估等級。
這大約是一天之中最讓父親窘迫的時刻。
面對那個從未變化過的問題,他總是顯得慌亂,窘迫,他心急如焚,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吭吭哧哧,兩隻擱在牀沿上的手,胡亂地摩挲着牀單,舌苔發白的舌頭在他的口腔裡不由自主地轉來轉去。他不知道該把它安放在何處,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措辭。那副樣子,簡直是一個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老師提問的小學生。
幾天過去,他仍然沒有熟練地掌握給疼痛打分定級的本領。或者說,他只是在夜晚感到疼痛,卻對於疼痛等級沒有任何概念,對於幾個等級之間的界限更是模糊。他還不能很好地把“痛”“很痛”“特別痛”量化成阿拉伯數值。他總要猶豫半晌才能給出一個並不確定的分數。而那個分數多在“6分”以上。
護士總是會把眉頭皺起來,把準備記錄數值的圓珠筆暫且擱到一邊,繼而按捺着風風火火的性子對這個來之不易的分數提出質疑:“真有這麼高嗎?”“您要分清楚輕度、中度與重度之間的區別哦。”“您提供的數據是醫生給您開止痛藥的依據,您要不要……”她的意思是,要不要再仔細考慮一下。
面對這些質疑,自覺在情感上受到某種傷害的父親,蠕動着密佈鉛色胡茬的嘴角,繞轉着那條遲鈍笨拙的舌頭,滾動着那個桃核般大小的喉結,終於吐出一句還算工整然而聽起來就像是據理力爭的話:“晚上異常疼痛,幾乎不能入睡。”護士用一種夾帶着些許輕視意味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彷彿他是故意刁難她們似的,這纔將信將疑地把那個分數記錄在了“疼痛評分量表”上。
那張表就掛在牆上。根據護士記錄下來的數值,我們可以輕易地繪製出一個曲線圖。這確實不是一件難事。我在腦海裡就把這個圖表繪製完成了。圖表中出現一條呈現出明顯上升趨勢,好像永遠也不會跌落的曲線——即便你是一個醫學門外漢,但只要在醫院呆上幾天,你就會明白那條曲線意味着什麼。
最初,父親以爲那種不可忍受的疼痛,對他們這些腫瘤病人而言是正常的,他以爲其他病人都與他一樣,日夜被無休無止的疼痛折磨着,但沒過兩天,他就動搖了,尤其是在與江西男人就這個問題交換過意見之後,他像兩個月前懷疑自己所患之病並非肺結核一樣,對我和妹妹告訴給他的那個結論再次產生了懷疑。
“我的胸部都只是隱隱作痛,並不影響睡眠。”江西男人這樣告訴父親。或許,父親趁我不在他身邊的時候,還向其他病人打聽過這件事,而別人的回答與江西男人給出的答案並無不同,至少是沒有得到一個與他的情形雷同或類似的答案,於是,他琢磨起了自己的問題,並且顯得心神不寧。
偶爾——不,應該說是經常,他坐在牀頭把手伸到胸前,或者是放到肩胛骨那裡,就像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尋找某件具有特定形狀的小東西一樣,用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三根指頭試探着疼痛的部位,眼神閃爍不定,臉上掛着一副自我懷疑的神情,然後自言自語般地發出這樣的疑問:“怎麼會這麼疼呢?”
我想他也不全是自言自語。他一定是希望有人在這個時候分擔他的焦慮的,哪怕那個人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如果這個人還能給他一個合乎情理的解釋,那就最好不過了。可是每次,我都裝作沒有聽見。當然,我也有可能安慰過他,甚至對他撒了謊,譬如說,你們的病不一樣,疼痛的程度自然也就不一樣了。而父親,對我的解釋將信將疑,閃爍的目光依然焦灼。
我不可能把真相告訴他。在這件事情上,我和妹妹一早就達成了默契。
那對江西夫婦,在我們初次見面之時,就打聽過父親的病情,當然,我們也如法炮製了,儘管這有違醫院的規定。我們輕描淡寫地說:
“最終結果還沒有出來,我們還在等。”
過了兩日,當一切已成定局,我們也只是漫不經心地對他們聲稱,腫瘤,但是良性的,做幾次化療就好了,並無大礙。記得說這些話時,剛剛在陽臺上把眼淚擦乾,把充血腫脹的眼睛恢復到正常狀態的我還面露微笑,呼吸平緩,極力把從內心輻射出來的條狀的痛苦阻擊在中途。
“不做手術嗎?”江西女人好奇而又關切地問。
“由於位置特殊,在肺部的上方,不宜做手術。”我如此回答。
江西女人沒有繼續問下去,而是意味深長地望了父親一眼,但很快就將目光收了回去,卡下眼皮,忙着給她的丈夫整理衣服去了。我明白她隱藏在目光裡的疑問,明白她正在想什麼。我注意到,在隨後的幾天中,在父親猶豫着把那個並不十分確定的疼痛數值告訴給護士時,她都會往他身上投去不易覺察的一瞥。
那目光依然是複雜的。她似乎知道了所有的秘密。事實上,在醫院,所有的秘密都是公開的。譬如在胸部腫瘤科,無論是病人,還是家屬,大約都知道,只有腫瘤已惡化至中晚期,已經被醫生宣佈失去了手術價值的病人,纔會進行姑息性治療,也就是所謂的保守治療。
我們的父親儘管沒有什麼文化,但不是傻子——相反,他聰明透頂。幾乎所有認識他或者聽聞過他身世的人,都不吝用這個詞評價他——他顯然也知道一些,我是說知道一些常識,只是不夠確定,抑或不願意相信。
父親憑藉着那一點從他父親那裡繼承而來的聰明和依靠後天的努力從過往的經歷中積累起來的有限的智慧,獨自琢磨着事情的真相。一個下午,他終於道出了那個像一隻盤旋於他心中的烏鴉,讓他寢食難安的疑問,“究竟是不能做手術,還是已經錯過了做手術的最佳時期?”
在這個已然顯得十分遙遠的下午,他擺出了一副要與我推心置腹暢談一番的誠懇姿態。一副要與我做兄弟的樣子。可實際上,他並沒有沒有拿出十足的誠意。他提問時一直緊盯着我的眼睛。這一點沒能逃過我的觀察。他是想在我閃爍的眼神裡尋找破綻。可他不知道,他的兒子早已不是那個多年以前只要被他盯着就會渾身不自在,露怯發虛,就會出賣真相的孩子了。
沒有經過任何思索,我就把搪塞江西女人的話對他重複了一遍,而且我在說話時沒有迴避他的眼睛。我坦然地望着他,直到他把目光從我眼裡挪開。
聽到這個答覆,他應該像幾天前那樣長舒一口氣,慶幸自己的胡亂猜測純屬過於緊張的結果。但在我的記憶中,他好像沒有做出這樣的反應。相反,他就像是一個被嘴脣遺忘多時而變得鬱鬱寡歡的菸頭,抑或一架剛剛失去了金色夕陽的鐵青色山脈——他眼裡的光,驀地暗淡下去。
父親是否相信了我編織的這個漏洞百出的謊言,我無從知曉,但是在往後的日子裡,但凡有人問起他爲什麼不做手術這個敏感話題時,他就會把我的回答從記憶裡原封不動地搬出來,遞到那兩隻好奇的耳朵裡。
現在,就在我回憶這次對話時,我忽然想到一個十分陰暗的問題——父親是否懷疑過:是不是我們兄妹不想湊那樣一筆費用,才宣稱他不適宜做手術?
按照父親的性格,這樣的念頭一定在他的腦海裡閃現過。我都想象得到,在那一段日子裡,他一次次想張口,甚至一個音節已經在舌尖上形成,第一個字即將破口而出,卻又一次次出於作爲一個父親的意識,擔心我們難堪,更擔心我們在他的質問之下無法面對自己……總之,有一長串理由,使他把張開了的嘴巴又緊緊閉上了。
或許這樣的事情並非出自想象,而是真實的發生過,只是被我忽略了。最終,仍然是出於作爲一個父親的意識,我們的父親把這些如同蘑菇一般叢生的疑竇都艱難地吞嚥了下去,就像他一直把他這一生所經歷的那些帶血含淚的故事收藏在某個只有他才知道的地方,從來不對我們開放,也不透露半個字給我們。
他默認了自己的命運。他決定聽天由命。當然,我們也可以這樣理解:在他對生命徹底絕望之前,他就選擇了原諒我們。
當我把時間再次退回到這年九月,我給父親設定的問題,如同一道閃電猝不及防地擺在了我的面前。它就像是一雙雪亮的眼睛,審判着我的靈魂。假如父親的病情沒有惡化到那一步,還可以進行根治性治療,我們該如何面對呢?
還記得七月份父親在電話裡告訴我一個老鄉在漢口做手術花了十幾萬時,我的心裡就“咯噔”了一下。後來,當那個江西女人告訴我們他們僅僅在外科大樓就花掉了十七八萬時,我的心裡又“咯噔”了一下。
那不是一個小數字。憑我們三兄妹目前的經濟實力,很難在短短的幾天之內將之湊齊。儘管在此之前,我們都信誓旦旦地說,即使花再多的錢,也要爲父親治療;爲了減輕父親的精神負擔,我經常安慰他,“您不要操心錢的事。”
我甚至記得一清二楚,就在父親問我那個問題時,我還在心裡嘀咕——將其稱之爲抱怨或許更爲準確——您只關心自己能不能做手術,卻不過問我們是否有這個能力支付手術費。“他是一個自私的父親。”不僅僅是這一刻,在往後數月間的無數個時刻,這個想法一度佔據我的頭腦。
果真如此的話——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我們或許都會在他面前暴露出可惡的本來面目:自私,無能爲力,缺乏頑強的意志,怨天尤人,推諉責任。
另外一種情況,大概也沒有什麼不一樣:即使我們厚着臉皮向所有的親戚朋友求援勉強湊齊了那筆費用,我想,我們肯定也會在心裡算計需要花多長時間才能償還這筆債務,評估這筆債務將會給我們未來的生活造成多大的負面影響……
事實上,你已經知道,我們沒有被逼上那條絕路。我們無需面對來自親戚朋友和左鄰右舍的責難——道德上責難,也無需終身懺悔;我們也沒有背上一筆數目可觀以致於要花上好幾個年頭才能償還清白的債務。儘管我和妹妹都找朋友借過一筆錢,但數額不大,我很快就把它還掉了。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除了母親之外,我們三兄妹的工作和生活,較之二〇一五年抑或二〇一六年,都有了新的起色。
可我們失去了父親。
沒有比這更遺憾更糟糕的事了。
那個下午之後,父親再也沒有向醫生和我們或是其他別的什麼人打聽他的病情。當然了,在去世前的那一週,在那漫長的彌留之際,他已經沒有力氣說出一句完整而又清楚的話了。他每天都處於永無止境的昏睡之中。他的嘴脣一刻也沒有停止奔跑。它們像是在與人秘密交談。
我猜測,他之所以對這個問題不再關心,無非兩個原因:
第一,他在迴避這個問題。
第二,他早已知道了真相。
或許還有一個原因:他在這一天就明白了,不管他怎麼詢問,或者是七拐八彎地試探,我們都是不會把真相告訴他的。
第二個原因當是最可信的。在後來的治療過程中,他在無意間向我和妹妹透露了一件被我們引以爲恥的事情——在潛意識裡,我們總認爲這樣的事情有失顏面,不應該發生:在縣人民醫院辦理出院手續覈對賬單的時候,他聲色俱厲地對醫生髮了一通脾氣。“當時心情不好。”他給我們解釋道。
爲什麼心情不好?原因只有一個,那即是被他握在手中的那張出院證明。
而在同濟醫院治療期間也發生過一件原本不該發生的事:由於一時疏忽,我忘記交代醫生替我們保守秘密了——我一直記得這件事,也知道它的重要性,可還是忘了——導致魏瑤醫生的助手——小魏醫生在病房裡處理問題時不小心泄露了父親的病情。她以爲我們將檢查結果告訴給了他。
當時,父親正在輸液,逆光仰躺着,神態疲倦,似乎沒有把注意力放在小魏醫生身上,而且事後,應我的請求,小魏醫生借查房之機糾正了“口誤”,並對父親進行了一番鼓勵,可我還是懷疑他知道了真相。
當然,還存在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儘管知道了真相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相信我們——相信了我們糊弄他的鬼話——在接受最後一次治療之前,甚至是在治療的前期階段,他對未來都還抱有強烈的期待,儘管中途他也動搖過無數次。
每當他在輸液或散步途中對我們言簡意賅地描繪已經在他腦海裡成型的藍圖時,譬如說等身體康復後,他就把院子西南角的花園建造好。他要在那裡鋪上幾條鵝卵石小徑,種上他從新疆帶回來的波斯菊,修剪好那叢月季花和一排已成氣候的小葉榕……總會有一種十分奇怪的感覺自心底向全身蔓延。
我一直沒有弄清楚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感覺,也不知道爲什麼會滋生那種感覺。我只記得,總有一個聲音在我心間迴響:他已沒有機會了,可還……
望着目光裡閃爍着希望之光的父親,無言的難過取代了先前的異樣感覺。我不忍心也不敢觸碰自他眼角流溢而出的餘光,常常將臉撇到一邊,悄悄地嘆息。
我們欺騙了他。我們合起夥來幹了這件事。
這對他來說,是不公平的。
3
醫生查房的時間,一般都在上午九點半左右。他們或許一上班就開始查房了,但當他們來到父親的病房時,時間的指針往往指向了九點半。一行四五人從病房門口魚貫而入。原本狹小的空間,一下子變得更加擁擠。
這是一個重要時刻,病人與家屬都很重視。人人都試圖抓住這難得的與主任醫生交流的機會,讓他或她幫忙解決最新出現的棘手問題。所以,當醫生們涌進病房時,出於尊敬,抑或是出於禮貌,當然,也可能是出於某種本能,病人都會從病牀上坐起來。
但是,我很少見到父親會做出這個動作。他會一直仰躺在病牀上,斜着眼睛回答醫生的提問。我擔心醫生不悅,多次提醒他應該坐起來與醫生交流,可他依然如故。而且令人費解的是,每當這個時刻來臨,我就發現父親的臉色差到了極點,用“面如死灰”這個詞來形容他的臉一點也不爲過。
這時節的父親,看起來確實極度虛弱——就連他自兩片薄而發烏的嘴脣裡吐出來的話也顯得虛弱至極。同一句話,哪怕是一個簡單的詞彙,往往都需要他重複一遍抑或兩遍,或是通過我的翻譯,醫生才能明白他的意思。他吃力說話之時,整張臉龐都溢出了痛苦的汁液。眼神裡被他努力聚集起來的那麼一點光,如同燃燒殆盡的火把的微光,正迅速消失。彷彿過不了多久,他就要離開人世。
正如我擔心的那樣,醫生們集體皺起了眉頭。他們默哀一般地,要麼把雙手交叉在小腹前,要麼倒剪於背後,要麼把一張紙片或者一個筆記簿端在胸前,立在病房中間剛好容得下一張行軍牀的空地上,望着虛弱的,彷彿過不了多久就會離開人世的父親,表情凝重而複雜,眼裡閃爍着諸多不可言說的內容。
那一刻他們都在心裡怎樣評價父親以及他的病情呢?我不知道。作爲家屬,我感到有些難爲情,想說點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與他們一道把略微帶有一點責備神情的目光落在父親臉上。那是一塊久經風吹日曬的礁石。瘦削,脆弱,蒼白而又暗淡,正緩緩下沉。
空氣旋轉起來,房間裡形成了一個漩渦。心跳聲忽然變得特別巨大,如同膨脹的氣球,在房間的各個角落裡飄蕩。江西女人停止了所有的動作,轉過臉來悄悄地打量着精神萎靡的父親;躺在牀上的江西男人,也把臉轉了過來。衆目睽睽之下,父親目光遊離,閃爍其詞,不曉得該把它們安放在何處。他感受到了壓迫。
可他是無辜的。最終,他把遊離的虛弱的目光從醫生們身上移開,定格在了看起來如牀單一般雪白,實際上卻呈現出某種灰色的天花板上。但是,如果你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他其實並沒有把目光定格在某一個固定的點上,而是盯着一個你無法捉摸無法定義也無法定位的地方。他喉結滾動。一隻幼鼠在爬動。
穿着雪白大褂的醫生們靜默了幾秒鐘,把手中的圓珠筆別入胸前的口袋,又瞥了一眼毫無生氣的父親,然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病房。我站在牀尾的那個角落目送他們,但他們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沒有一個人對我點頭示意。或許是父親的表現讓他們感到壓抑,沉重,甚至還有些厭惡或反感吧。
他們的腳步聲連同背影轉瞬即逝,可父親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勢。
他像一條缺氧的魚,薄而發烏的嘴巴微啓,目光越來越短,視線越來越弱,像極了一尾正在風中掙扎着的行將在瞬間熄滅的蠟燭的火苗。你無法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我猜不透他的心思。我至今都不能理解,他爲什麼要把最消極的一面毫無保留地展示在醫生面前。他明明可以振作起來的。可是他沒有。
他難道不知道,任何一個人目睹這樣一幅死氣沉沉的畫面,都會產生不適感嗎?
他一個人在病房時也是這樣的嗎?他是怎麼面對醫生的呢?
這是一個謎。
當然,在查房期間,父親也不只是一直仰躺在那裡接受醫生們的集體注視,他也如實地反映了自己正承受着的痛苦。從第一次住院到最後一次住院,他給醫生反映的問題都包含着最重要的一項內容:疼。後來又多了一個直到彌留之際也沒能得到妥善解決的問題:便秘。
那個時候,父親已經需要藉助醫生開給他的安定片才能在夜間勉強入睡了。我總是懷疑他私自加了量,因爲安定片很快就沒了,連醫生都感到吃驚——我有時還會擔憂,他是不是把安定片藏了起來,等藏到了一定的數量,就像電視劇裡那些對生活感到絕望的人那樣,將它們全部吞進腹中呢?
而關於止痛藥的服用量,我和父親一度發生過分歧。我記得清清楚楚,魏醫生讓他每隔12小時服用一片,可他在12個小時之內,總是還要吃一兩顆他自行購買的芬必得。他給這個行爲取了個非常生活化的名字:加餐。
我對父親這種自作主張的行爲提出過批評,至少是異議吧,他非但不聽,還對我表現出極大的不耐煩,差不多就要火冒三丈了。他下意識地維護着作爲父親不容挑戰的權威,梗着脖子對我聲稱,“加餐”行爲並非他擅自行事,也不是記性不好,而是得到了醫生的許可的。我不信。他更火了,臉上擺出一副長話短說,不願與我在此話題上繼續糾纏的架勢。彷彿他手裡掌握着不容辯駁的真理。
“他總是這樣。常常爲了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就可以與人爭得面紅耳赤,就像吃了火藥一樣,不,就跟吃了沒有煮熟的生飯一樣。”
聯想到在過去的二三十年間我所見證過的往事,我在心裡如此數落父親的不是。現在呢,我對這個問題倒是有了新的看法:很多時候是我們誤解了他。他就是這樣說話的。他說話的語氣就是這樣不中聽。
根據豐富的臨牀經驗,醫生們很自信地認爲,只要按時按量地服用了那些藥物,父親晚上的睡眠質量應該是可以得到保證的。但是結果並不理想。他不是說“比前一晚好了一些。沒有那麼疼了。”就是說“只睡了四個小時。”
面色晦暗、眼圈發黑的父親,幾乎每天都會在我們面前重述他不能睡覺的痛苦。偶爾,他還會近乎哀嘆般的在灰色的時段裡喃喃自語:一天到晚都沒合過眼。這樣下去,該如何是好?他嘰裡咕嚕的聲音很低,低得簡直聽不見,彷彿它們是從他早年受過兩次重創的下巴上傳出來的,是從他的後背或者鬍鬚上傳出來的。
這個問句,讓我和妹妹面面相覷。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如果睡眠質量長期得不到改善,那麼,最終奪去他性命的很有可能是恍若一頭龐然大物的疲倦——可以扳倒任何一個壯漢的疲倦——而不是疾病。我們認爲他故意誇大其詞,甚至隱瞞事實。他所說的“一天到晚都沒合過眼”,並不符合事實。
真實的情況是怎樣的呢?他明明睡着了,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就在他輸液之時。我和妹妹以及那對江西夫婦都是見證者。如果一個人睡着了還能通過某種方式看見或回顧自己並不雅觀的睡姿的話,他一定可以看見這樣的畫面:
他仰躺在牀頭被固定在一個角度的病牀上,眼睛自然而然地閉合着,但沒有完全閉緊,眼皮覆蓋的下方翻出一角爬滿了纖細血絲、顏色發黃猶如患了黃疸症的眼白。看上去,就像他在睡夢中分出了一部分元神,悄悄地把窗戶打開了一條縫兒,躲在那裡偷偷地打量我們的一舉一動。
他爬滿了一圈鉛色胡茬的嘴巴自然張啓,露出一部分若隱若現的牙齒和空洞的黑烏烏的口腔,有忽急忽徐忽重忽輕忽粗忽細的鼾聲,從他堆積着黑黃兩色煙漬的牙齒間和潮溼的鼻孔裡沒有規律地傳遞出來。鼾聲偶爾會忽然中斷,或者是被急促地收回去,但待他側過臉或是調整了一下睡姿後,會再次響起。
可是父親對此予以否認。
他強調說,沒有睡着。
他爭辯說,哪裡睡着了。
他繼續說,有沒有睡覺,我自己不知道?
說完這些,他的臉上已露出大面積的懊惱之色,那是帶着怒氣的血液在短時間內往一個地方彙集的結果。那種迥異於平時的面部表情一直延伸到了耳根那裡,甚至連他發烏的耳根都變成了紅色。我知道,是我們的懷疑惹惱了他,是我們的不信任傷害了他。我們不該懷疑自己的父親。他肯定是這樣認爲的。
難道他對發生過的一切都渾然不覺嗎?我和妹妹再次面面相覷。我們在彼此的目光中讀出了同一句話:他在撒謊。
事實上,如果仔細思考一番,這個謊言其實是值得原諒的。
可我們當時並沒有這樣想,更沒有對他的行爲與言辭之間所表現出來的那種顯而易見的矛盾進行分析。我們只是認定,我們的父親,這個平日裡謊話連篇的男人在撒謊。直到數月之後,我才意識到,他是清白的,他沒有撒謊。我們看見的那些畫面,只是假象。
父親在進行一場事先就導演好的表演。或許是唯一的解釋。除此之外,我想象不出其他比這更爲合理的理由。而在這場表演中,觀衆不是醫生,不是護士,不是鄰牀的江西夫婦,不是我們,也不是那些成天遊蕩在醫院裡面,我們無法用肉眼看見的事物,而是他這個表演者。我們的父親,在表演一幕幕獨角戲。
這個結論自然相當拗口,不容易被理解,但理由充足。難道不是嗎?我們都不應該懷疑,或者換句話說我們都知道——最準確的表述,我想,應該是“我們都應該知道”——每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都會面對(而且還會慢慢接受)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從他跨進醫院大門的那一刻開始,他就變成了一隻獨角獸。
事情就是這樣怪異:一旦釐清了頭緒,之前如同火山一樣沉睡的記憶忽然復甦了,一些在當時恰好被我在無意間瞥見,但沒有引起我的重視,隨即就被遺忘了的被扔掉了的細節,也像冰山一樣緩緩地浮出記憶之海,變得清晰起來。
當我在漫長的夜晚一遍遍咀嚼這些如同電影慢鏡頭在我眼前不斷變幻的往事時,我對自己的判斷就更加確信無疑了。
4
第一個上午,也就是二〇一五年九月二十二日上午,當護士推着一輛裝滿了輸液袋的小推車步入病房時,父親已經躺在了病牀上,他似乎早就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並做好了相應的準備。但很顯然,他的準備工作還沒有完全做好,至少是還有一道至關重要的工序沒有完成。
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爲我注意到了他的惶恐與不安。按理說,在此之前他已經接受過那麼多次的預演,應該能夠平心靜氣地對待這件事情了,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他一直用一種不安的眼神注視着護士的一舉一動,眼睛一眨也不眨,生怕遺漏或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我記得他還欠了欠上身,儘可能地揚着沉重的,有一羣蜜蜂在內部嗡嗡作響的或是就像壓着層層積雪,已經變得麻木混沌的腦袋——這個動作使得他漲紅了的脖子上青筋暴突,頸部上方的兩條軟骨異常突兀——以便好奇的目光越過眼前並不存在的層層障礙,落在那些印着藍色小字的輸液袋上。
他大約是想辨認出那些藥液的名稱,繼而根據自己的對於藥物的認識揣測它們的功效,最終藉此確認自己的病情。
我想,他的心裡應該是徘徊着不少疑問的,而且這些疑問已經順着食道攀爬到了嗓子眼上。然而正待他開口時,護士先發制人,“爹爹,打哪隻手?”
父親猶豫了一下,嘴角囁嚅,並用眼角的餘光將兩隻手掃了一眼,然後慢騰騰地遞出了放在牀沿一側的左手。“就這隻吧。”他無可奈何地說。
這是一隻扭曲的變形的手。整條手臂以及瘦骨嶙峋的手背上都暴突着青色的血管。那些血管粗獷,凹凸不平,活像因爲吃了太多的青色泥土使得周身都變成了青色的蚯蚓。它們在他粗糙的黝黑的失去了水分的皮膚下邊倔強地爬行。好像隨時都會從哪個毛孔裡鑽出來似的——它們還沒有意識到正在迫近的危險。
這時,父親慢騰騰地把這隻瘦骨嶙峋的千瘡百孔的跟道具一般無二的,皮膚呈現出某種形容不出的黃色的或淡紫色的——想起來了,那種顏色如同被滾燙的開水滾過之後的雞爪的顏色。某個冬天,母親就說他的一雙手像雞爪子一樣難看——手遞給了年輕的護士,任其處置。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護士操縱他的手,而且乖乖地聽從她的指令,笨拙地做出握拳的手勢——手背上形狀與分叉的樹枝一般無二的靜脈血管,在幾秒鐘之內就急速地膨脹起來,眼看着就要爆炸了。實際上這是多此一舉,即使不握拳,不在手腕肘處扎一根棕色的皮管子,他的血管也可以扎針。
然而,就在那個年輕護士把針頭扎入他手背上的一根靜脈血管時,他迅速地把頭扭向了另一側的牆壁,半邊嘴巴與同一側的那隻眼睛扭結在了一起,那隻手也條件反射般地往他懷裡收縮了一下。那個亮晃晃的針頭實在是太粗太大了,其個頭幾乎是我們平日看見的那種普通針頭的兩倍。
這一幕,不啻於一樁小小的暴力事件。作爲目擊證人,就在護士將那顆碩大的輸液針異常冷靜地扎進父親皮膚的剎那,我也在陪父親受罪,不僅我的左手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心裡竟也像被紮了一針似的,隱隱作痛。
爲期三天的化療從這一刻正式開始了。
這是一個不平凡的開端。似乎一切都會好轉。父親會好起來的。一定會。不然我們爲什麼還要替他治療呢?可醫生宣佈的那個結論,如同一塊堅硬無比的骨頭,深深地卡在我們的喉嚨裡。我們既不能把它吞到肚子裡去,也不能把它吐出來。除非有奇蹟發生。是的,除非有奇蹟誕生。
“一切都是命中註定。”以前,當父親在飯桌上或客廳裡與人談及某些他們共同認識的人的不幸遭遇時,他總會搬出這句話。彷彿這句話是一把用來解釋那些超出我們情感接受限度的突發事件之所以會發生的萬能鑰匙。
換言之,在父親眼裡,一切的罪惡與不幸,都因這句話而生。
可這個世界上哪裡存在什麼萬能鑰匙呢?在此之前,我已查閱過無以計數的有關化療的資料——這讓我自覺對這種治療腫瘤的傳統方法有了一個比較全面的瞭解,包括它的優點與缺陷,可事實上,我對它仍然一無所知。
最初,我以爲化療的過程是相當恐怖的。在我的想象中,那些藥品會在病人的身體裡發生劇烈的化學反應,譬如會像遇到冷水的生石灰一樣汩汩沸騰,或是會引發小面積的燃燒現象,而由此產生的高溫,會不可避免地燒焦病人的皮膚和血管。這種以毒攻毒的治療方法,一定會讓病人身心俱碎。
那段時間,我和父親幾乎每天都會路過醫院的放療中心。中心門口掛着一個十分醒目的標誌。不知道爲什麼,每次路過那裡,但凡看見那個看起來有幾分凶神惡煞的標誌,我的心跳就會無端加快,甚至還有莫名的恐懼在身體裡急劇升騰。我總是會加快腳步,並且佯裝對那個標誌視而不見。我不願在那裡多停留一秒鐘。
那是一個不祥之地。我在心裡如此暗示自己。估計父親也抱有相同的想法,有一次,我在無意間瞥見他的眼裡掠過一絲不安。而那時,他恰好把目光從放療中心幽暗的門口收回來。門口恰好站着一個目光渙散、一臉焦黑的病人。
我以爲父親也會來這裡進行治療,而且還暗自擔心我一個人是否應付得了即將出現的局面。可魏醫生說,不需要,就在病房裡,而且是靜脈注射。我終於放下心來,父親不用揹負我幻想的那些心理負擔了——那些心理負擔很有可能將他殘存的希望吞噬得一乾二淨——而我們也有了足夠的理由:隱瞞真相的理由。
您看,不就是打幾瓶點滴麼?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我用這句話安慰父親。
父親機械地點點頭。或許根本就沒有點頭,只是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可當我把那個打印着父親每天需要注射的藥液名稱的單子從牀尾上拿起來時,當即就傻眼了。密密麻麻的一大摞。一、二、三、四……數下來,將近十種不同名稱的注射液。裡面有我熟悉的名字,譬如氯化鈉,但更多的是陌生面孔,譬如培美曲塞,順鉑。我不知道它們長什麼樣子。想必都是面目猙獰的。
把這麼多靜脈注射液注射進血管,父親的身體會不會像青蛙的肚子那樣鼓起來?這個令我自己都感到吃驚的問題,就像久違的靈感受到了神靈的召喚,忽然從天而降,盤旋於我的腦海。但它不是我求之不得的靈感,自然也就不受歡迎。
我把單子遞給了父親——自然是應他的要求。他用右手拿着單子,睜大了那雙困頓萎靡好似也冒着水泡的眼睛,認真地逡巡着,兩道逐漸扭結起來的目光在單子上上下移動。他餵養在喉結處的那隻幼鼠又開始不安分地滑動了。
或許就是在把單子還給我的那一瞬間,他做出了一個鄭重的決定:用睡覺這種方式來打發漫長難熬的時間。
事實證明,他的這個臨時決定是明智的。因爲要把所有的藥液輸完,往往需要一整個工作日的時間。從上午九點一直輸到下午四五點。而且還需要保持較快的輸液速度。更不能出現什麼意外。
第一天就很不順利。那是在準備注射順鉑的時候——如果記錯了,那就應該是培美曲塞,一種需要避光保存的注射液——父親醒過來了。他的眼睛隨着視力的恢復漸漸睜大,頭離開牀面,微微昂着,有一層不易察覺的霧氣自他臉上消散,又忽的聚攏。就像被人猛地潑了一盆冷水,那張倦意十足的臉在剎那間清醒過來。
我們的父親醒過來了。在他放大了的黑黃相間的瞳仁裡,各自出現了一隻驚惶失措的松鼠。它們懷抱對未知事物——或許是一管黑黝黝的槍口,或許是一張豎立着兩排比刀尖還要鋒利的肉齒的嘴巴——的恐懼,吱吱亂叫着。
這副神色,我並不陌生。那是他在走路時因沒有留意腳下忽然一腳踩空而在拼命穩住身子的間隙所流露出的神色。而這一次,是因爲他望見了那個套在輸液袋外面如同牛皮紙袋的避光裝置和深褐色的避光輸液器。
我目睹了這一切。我彷彿看到父親顫抖的身體驟然縮成一團,手和腳緊緊抱在一起,並像一個急需尋求庇護的孩子一樣不顧一切地往角落裡挪動——事實上他並沒有這樣做。我似乎還聽到了他巨大的心跳聲。它們就像一顆顆被趕出天庭的石頭,要從他高高隆起的胸口滾落而出。
護士並未留意到這些。“第一次注射這種藥水可能會導致心慌,所以剛開始時打得慢一點。不過,一般都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她善意地提醒道。父親又機械地點點頭,然後忐忑不安地看着護士將流速調節器調到了一個適中的位置。
護士離開了房間。跟露珠一樣晶瑩的藥水開始勻速地滴落下來,只不過流速異常緩慢,慢得簡直叫人發瘋。因爲你根本就感覺不到它們在流動。它們就跟凝固了一樣。經過漫長的等待,好不容易纔會滴下來一顆。
我坐在牀尾的椅子上百無聊賴,頭腦發脹。我強迫自己讀大衛·沃克的那本書,卻無法集中注意力;時間一分一分過去,可我手中的書不曾翻動一頁;那些剛剛看過的句子,仍然陌生得如同首次相見。我被一種相當惡劣的情緒左右着,坐立不安。
可我不敢離開自己的崗位。我必須坐在那裡,直到輸液結束。父親在一旁不安地轉換睡姿,痛苦的表情在他的臉上宛若雨天黯然的光線一樣晃動。我看見了那些不易察覺的波紋,灰色的波紋——兩個月之後,這些波紋深深地勒進了他鬆弛的臉部皮膚。它們改變了那張臉的形狀。
在父親把眼睛閉上之前,我先後兩次應他的要求,把流速調節器的調速輪往緊處擰,差不多就要把輸液管卡住了。
時間停止了呼吸。
可並非世間萬物也都跟着停止了呼吸。
我暗自吃驚,父親下巴上的鬍子就跟打了激素一樣,已在不知不覺中淹沒了他刻薄的嘴脣。整張臉龐眼看着也將被淹沒。他在清晨才修剪過的臉龐。除此之外,我還發現他身體的許多部分都發生了驚人的變化。不是這裡變得臃腫,就是那裡瘦了一圈。他幾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讓我升起某種厭惡感的陌生人。
我試圖運用意念把記憶中的那個父親從一片灰濛濛的黑色森林裡呼喚出來,以掩蓋某種難以承受的事實。我做到了。我看見了不同時期的父親——儘管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我認定就是他。他們習慣性地咳嗽着,佝僂着背。可是他們都不能走到我的眼前來。他們遠遠地徘徊在一道鏽跡斑斑的鐵柵欄後面。
這道不可逾越的柵欄,正是眼前的父親。是他那具變形走樣的身體。是他那張爬滿了疲憊的鬍子和灰色陰影的臉龐。
就在此時,父親睜大了他那雙被痛苦和恐懼這兩種具有天然血緣關係的心理所填滿的眼睛,其模樣如同一隻掙扎在死亡邊緣的長頸鹿——他終於憑藉着即使在睡眠狀態也依然生效的求生本能,衝破層層鬼魂佈下的迷迭霧障,衝破道道羣山般逶迤綿延的幻覺藩籬,成功地逃離了一個遙遠夢境的糾纏。
他高高隆起的胸脯,如同一架破敗的風箱,劇烈地喘息着。那個架勢,好像它隨時都會中斷工作,會有一個冗長而沉悶的響聲打破病房裡的寧靜。
我看見一隻重若千斤的手正壓迫在他的胸口。
護士聞訊趕來,從容地問父親,怎麼了?臉色蒼白的父親像看見了救星一樣,比正處於風暴中心的燭光還要恍惚的眼神亮了一下,然後有氣無力地回答道:“心——慌得厲害——”那個嘶啞的聲音,就像是從他的喉嚨深處傳導出來的一樣,讓人產生穿洋越海的錯覺。他蒼白的臉,隨時都有可能融化。像冰塊一樣融化。
出於一種無法說清楚的原因,我認定他的頭也在發暈。他全身的血液都匯聚到了他略微有些禿的頭頂。他的意識如一片羽毛漂浮在空中,而他的身體正往一道深淵裡墜落。他的右手攀住了病牀的扶欄。一根想象中的稻草。
護士見此,果斷採取了措施。她熟練而從容地拔下瓶塞穿刺器,換上了氯化鈉。做完這一切,她又瞄了父親一眼,對我說,打這種藥水,或多或少都有些不適,但從來沒有見過反應像你父親這樣嚴重的病人。
我不知道父親是否聽見了這句話,但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雖然我的心裡也打滿了問號,甚至覺得父親不夠堅強。
或許是氯化鈉沖淡了順鉑或培美曲塞的濃度,父親高高隆起的胸脯漸漸平靜下來,臉上嚇人的蒼白也像潮水一樣退去。如同一個剛剛經歷了一場風暴的人,父親平躺在病牀上,一語不發,若有所思地凝視着某個並不確定的地方。
世上果真存在上帝的話,我相信在這個九月下旬的中午,上帝是現身了的。他就站在病房裡的某個地方,一臉憐憫地俯視着父親。而父親也看見了他。一個白鬍子老頭。上帝的化身。他們就像一對久別重逢的父子那樣對視着——儘管他從未從他父親的眼裡獲得安慰或力量。忽然地,父親佈滿褶皺的目光就潮溼了。
這天,當經歷了一波三折的父親——中途,他甚至向醫生告饒,能不能不打那袋讓他心慌的藥水了,那袋價格最昂貴的藥水——把所有的靜脈注射液輸完時,已是深夜,整個病區都已進入了睡眠狀態。
我走出病房時,一股由熟睡動物分泌出來的類似腐肉般的難聞氣味撲面而來,分貝不一抑揚頓挫的呼嚕聲,像一根根拋物線在並非完全讓人辨認不出任何輪廓的病區此起彼伏,並有隱約可聞的回聲在牆壁之間漂浮迴盪。渾濁而又濃稠的空氣,被那些旋轉着上升繼而向四周擴散的氣流,掀開了一道道細小的裂縫。
就是在這一天,意識和行爲均受制於慣性思維與往日經驗的父親,在無意間找到了另外一把——對他而言——與“命運”同時存在的萬能鑰匙。他用這把鑰匙打開了一個完全封閉的空間並把自己反鎖在了裡面。直至彌留之際,他仍然把它牢牢地抓在手裡。他們已成爲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這把幫助父親度過了難關的鑰匙,我相信對人類乃至整個動物界而言,都具有巨大的魔力。它就像一位法力無邊的巫師,可以讓人暫時忘卻身體正在承受的痛苦以及由此產生的恐懼。這把萬能鑰匙,有一個人人皆知的名字:睡眠。
這樣的分析看起來近乎完美,“應該就是這樣。”“對,應該就是這樣。”但是,我又不得不站出來推翻這個結論,因爲我知道是怎麼回事。至少是現在知道了——時間讓我終於看清了這件事情的本來面目。
但要是從更嚴格的意義來說,這還不是最準確的說法。
每當一袋藥液快輸完時,父親都會從遙遠的睡夢中醒來,提醒我該呼叫護士前來換藥了;一些時候,我坐在那裡昏昏欲睡,把父親以及他正在輸液這件事忘記得一乾二淨,是他自己摁響了呼叫器;他呼嚕呼嚕的鼾聲驟然停止,我感覺他正打量着什麼,但當我朝他投去疑惑的一瞥時,他又悄然閉上了眼睛……
是這些已經被一層薄薄的塵灰覆蓋了的鏡頭,在某個時間點上,受到一股隱秘力量的推動,艱難地穿越往事的迷宮和意識的隧道,還原了真相。
這就是我想說的。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與父親書》
作者:向迅
題圖: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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