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人走盡的美國夢:王鷗行與《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圖/王鷗行個人網頁
「有時候我想像帝王斑蝶不是爲了逃離冬天南遷,而是逃離妳童年在越南看到的燒夷彈煙霧......」史上最年輕艾略特獎得獎詩人、美籍越南裔作家王鷗行第一本小說《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2019年中於美國出版,旋即站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榜,並獲選爲《華盛頓郵報》2019年十大好書。不到兩年的時間,此書已有西、德、中等多國語言版本,知名電影製作公司 A24 也正着手進行電影翻拍。
即便知道這部小說已受到不少注目,我選擇沒有做太多研究直接投入書中。王鷗行的文字極美,時而華麗炫目,時而素雅平實卻刺中要害。這當然一部分要歸功於譯者的功力,但後來發現作者原是詩人時,便也並不驚訝。
王鷗行斷句如詩,大量的插敘寫作,甚至常讓兩種場景如平行時空般並置發生,似乎刻意讓作品於微觀時碎裂,宏觀讀完卻驚歎於其架構之完整。透過看似瑣碎的私我經驗,這本半自傳小說實則觸碰各種巨大的政治與社會議題——貧窮、越戰創傷、家庭暴力、藥物濫用、移民及酷兒的生存處境與身份認同。而在書中,也能端倪出他對此的刻意爲之:
在《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裡,王鷗行以作家詩意的筆尖,跳了一隻輕盈而沈重的舞,而此舞適合以空拍機的高度觀看。
1966年美軍在南越上方投下炸彈。 圖/美聯社
1968年越戰美軍士兵。 圖/美聯社
1966年的南越燒夷彈。 圖/維基共享
▌蘭,玫瑰,小狗與帝王斑蝶
在書中多次提到的帝王斑蝶出生於初夏,壽命不過兩個月,而從北美洲飛向墨西哥避冬,那是五個月的路程,抵達目的地之時,已是第三代。王鷗行以帝王斑蝶的意象,述說了《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中,三位主人翁的故事——蘭,玫瑰,小狗。
蘭的名字,是自己取的,父母原沒替她起名,只喚她老七。17 歲,她自父母安排的婚姻逃回孃家,母親透過門縫塞給她一對珍珠耳環,「老七啊,妳應該知道拋棄丈夫的女人就像收成裡的爛谷。妳該知道啊。」門上了鎖,她只能再逃。一位好心人給了她一勺甜米糕,咀嚼聲之中,她回答自己的名字,「我叫蘭」。於是,在王鷗行筆下,她成了綻開如撕裂的花朵。
爲了活下來,蘭成爲性工作者,與當時駐紮于越南港灣的某位白人海軍懷了孩子。隨後遇上保羅,他成爲玫瑰的父親,小狗的外祖父,也是啓動帝王斑蝶三代遷徙的契機。1990年,蘭、玫瑰以越戰陰影爲行囊,帶着小狗踏上美國的土地。入住法蘭克林道的一所公寓,周遭都是拉美裔,他們的第一個認同問題,就由膚色開始。
左起爲他的祖母蘭、母親玫瑰,右方爲童年時在美國長大的王鷗行。爲了活下來,蘭成爲性工作者,與當時駐紮于越南港灣的某位白人海軍懷了孩子。隨後遇上保羅,他成爲玫瑰的父親、小狗的外祖父,也是他們一家三代遷徙至美國的契機。 圖/取自王鷗行Instagram
示意圖,1970年在越南的美軍俱樂部裡的吧女。 圖/Flickr@manhhai
▌真實的美國夢:膚色、語言、貧窮
他寫膚色,由外婆蘭與白人美軍誕下的母親玫瑰,膚色在越南顯白,鄰居小孩試圖以湯匙颳去她的白色;白色,也是標誌着叛國的顏色,於是他們也朝她丟牛糞,那能讓她變回棕色。在美國拉美裔社區,她的白又鮮明到得以「混充」白人,以致超市店員問起了小狗是否爲她所親生。
他寫語言,寫玫瑰如何以膚色混充白人,又如何被語言所出賣。「儘管外表像白人,舌頭還是將妳放逐在外。」他反覆思索母語的意義,口中的母語幻化變形,是戰火,是胎盤,但就不是越語,不是美語。
母親玫瑰,以及她童年時的照片。因爲長得太像白人而在越南也遭到許多人的歧視。 圖/取自王鷗行Instagram
1970年在胡志明市同起街上的一家美軍俱樂部。 圖/Flickr@manhhai
一日母親下班已晚,走進快打烊的超市想買牛尾、煮順化辣河粉。語言不通,手腳並用,演出牛的角、尾巴,發出「哞」的叫聲。看見如此難堪的母親,那晚,說不出「oxtail」的孩子暗自發誓,以後要爲她代言:
他替母親打電話給工廠老闆要求減班,也照着「維多利亞的秘密」目錄打電話幫她訂胸罩。
多年後,小狗與王鷗行身影重疊,成了比絕大多數人,甚至是以英語爲母語者,更能精熟使用這個語言的人。並以英語爲母親寫下這本書,Dear Ma, I am writing to reach you—even if each word I put down is one word further from where you are.(親愛的母親:我書寫,是爲了接近妳,雖然我每寫下一字,跟妳就多了一個字的距離。)
1975年西貢陷落的難民船上載滿了兒童。 圖/美聯社
他也寫移民的貧窮,寫母親的工作如何不是工作,而是耗損。「妳的手非常醜惡——我恨讓它們變成如此的一切。我恨他們代表了夢想的破碎與懲罰。」玫瑰在美甲店工作,小狗和其他親戚孩子也在那成長。他的表哥因爲長期吸入有毒氣體而患上氣喘。
十四歲那年,他找到第一份工作,在郊區的煙田,高度勞力密集,高風險。也是在那裡,他學會了母親在美甲店裡的乞討工具——抱歉。他說,抱歉等於貨幣,提醒對方「我在你下面」,污損自己,有錢可賺。只是,他在煙田不說抱歉,而說西班牙語的「羅先多」,經過主管,羅先多;缺工一天,羅先多。致歉聲中討口飯吃,王鷗行說的其實更像是「身爲貧窮的移民,羅先多」。
音樂劇《西貢小姐》中,描繪當時人人抱持着美國夢、最後對美國的豐滿夢想卻落空的橋段。 圖/《西貢小姐》劇照
▌崔佛的存在:性傾向與藥物濫用
小說裡,小狗與男友崔佛的相戀段落極爲動人。崔佛是煙田老闆的孫子,爲了躲避伏特加酒鬼老爸纔來打工,炙熱的夏日,兩個男孩在汗水淋漓間相遇。小狗寫下身爲一個酷兒,如何因爲被崔佛需要而感到真實存在,進而將自己化爲門檻,一次次讓崔佛踩過。他在崔佛身上學習到臣服的力量,他臣服於崔佛,卻像掌控了他。他們做愛,他描繪自己含住崔佛的陰莖時,如放風箏,成了那條牽住一切的線。
小狗筆下的崔佛是個鄉下的紅脖子硬漢。他會把手伸進女孩下部,再把她的內褲丟進湖裡;他打獵,一次給獵槍填兩顆紅色子彈,牛仔褲滿是鹿血。他是肉食性動物,可是,他卻從不吃小牛肉,那是娃兒小孩,是柔軟的東西。大老粗外表下,小狗看見了他纖弱的心。
對於性傾向,崔佛似乎比小狗更困窘:
小狗向母親出櫃那天,母親吐了,並慎重地以他曾有個胎死腹中的哥哥爲秘密交換。原來對母親而言,身爲同性戀,是如同曾經放棄一個孩子的生命般,那樣沈重的秘密。
而崔佛最終死於海洛因加芬坦尼過量。王鷗行在書中描述小狗與崔佛嗑藥的過程,以及普度藥廠如何花了數百萬美元廣告費,遊說醫師疼始康定這種止痛藥很安全,卻在之後造成使用者的全面成癮及後續的藥物濫用問題。而他將這份對資本主義的憤怒藏進可口可樂裡:
圖/王鷗行IG、美聯社
▌「媽,我們孕育於美」
王鷗行在一場新書分享會中,提到他自認成長於一個「夢想分崩離析」的世代。美國夢沒有發生,他在兩歲時移民美國,迎來的卻是 2001 年的九一一事件,與 2008 年的金融海嘯。外表嬌小、聲音陰柔的他非常迷人,卻長年在種族與性別氣質的歧視下成長,相信這些都是刺激他動筆的理由。
當然,他最主要還是爲了靠近母親而寫。在書中,他揭示蘭與玫瑰活在戰後的陰影下,時常產生幻覺,愛與暴力於是同時並存。而她們仍在身體與靈魂幾近破碎的情況下,將一生奉獻給勞動,換取了他讀書的空間。只是,他似乎也在這個過程中,離她們越來越遠。
王鷗行宣稱這是一本小說,其中真實/虛構之間的比例有多少,讀者難以得知。他只說,不強求母親能讀,甚至能懂,因爲他知道閱讀與寫作是特權,而他已享受太多。也或許,他花了上萬字篇幅,最想讓母親知道的,不過是這一句:
長久以來,我說我們生於戰爭。我錯了,媽,我們孕育於美。
圖/美聯社
《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作者: 王鷗行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1/3/5
內容簡介:史上最年輕艾略特獎得獎詩人王鷗行的首部小說。主角「小狗」年幼隨家人從越南移居美國,面對陌生的土地和陌生的語言,母親教導他維持低調隱形,以保安全。十多年過去,已成爲作家的他某天被母親問到:「作家是幹什麼的?」於是他決定爲不識字的母親寫一封信。信中款款回溯他與母親以及外婆三人相依爲命的童年往事,他出生前的家族史,以及,他個人秘密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