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雨流芳】朱良志《一花一世界》
推薦理由:“天雨流芳”是納西語,意爲“讀書去吧”。新華網文化頻道【天雨流芳】欄目將陸續推出當代名家名作系列品讀,讓心靈如同沐浴天雨一樣得到知識和智慧的滋養,一瓣心香,讓靈魂綻放出生命的清香。國慶中秋雙節到來之際,我們奔波不安的靈魂需要得到詩意的棲居。所謂:“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古人云:“淨幾明窗,一軸畫,一囊琴,一隻鶴,一甌茶,一爐香,一部法帖;小園香徑,幾叢花,幾羣鳥,幾區亭,幾拳石,幾池水,幾片閒雲……”
推薦大家靜心品讀北大朱良志先生的新書《一花一世界》。本書討論傳統藝術哲學中“一朵小花的意義”。佛家講“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國”,意在說一花、一草這樣的“小物”也有它自己存在的邏輯和價值,本身就是一個完滿的價值和意義世界,是一種“大全”,沒有缺憾,不需要補充。恰如“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本書即以人類的藝術生活爲切入點,來說人生命存在的價值,也是在講一種回到世界、歸複本真的智慧。上篇主要是一些觀念性的討論,如“無量的世界”“懶寫名山照”“大成若缺”“讓世界敞亮”“由青山白雲去說”“德將爲汝美”“無上清涼界”,下篇涉及一些具體的藝術家,如陶淵明、王維、白居易、蘇軾、倪瓚、石濤、黃賓虹等,理論和個案相結合,共同呈現了傳統藝術哲學的這一重要面向,富有理論深度和穿透力。
一
元代藝術家倪瓚(號雲林,1301—1374)題蘭畫詩寫道:“蘭生幽谷中,倒影還自照。無人作妍暖,春風發微笑。”一朵野花,開在幽深的山谷,沒有名貴的身份,無人問津,沒人覺得她美,也沒人愛她,給她溫暖,她倒影自照,照樣自在開放——她的微笑在春風中盪漾。
這首詩寓含一個道理:一朵野花,也是一個有意義的世界,一個圓滿宇宙。
從人知識的角度看,野花是微不足道的,並不具有意義。但野花可不這樣“看”,她並不覺得自己生在閉塞的地方,也不覺得自己形象卑微,有所缺憾。野花“並不覺得”,其實是無法覺得。而人是有“法”覺得的。在人的“法”的眼光中,有熱鬧的街市,有煊赫的通衢,也有人跡罕至的鄉野,人們給它們分出彼此,分出高下。人們眼中的花,有名貴的,有低下的,有萬般寵愛的,有棄而不顧的。像山野中那些不知名的小花,人們常常以爲其卑微而憐惜之。
“任真無所先”(陶淵明《連雨獨飲》),中國古代有一種思想智慧,要歸復人的真性,破這先在的“法”。大和小,多和少,煊赫和卑微,高貴和低下,晦暗和燦爛,是人知識眼光打量下的分別,莊子將這稱爲“以人爲量”。科學的前行,文明的推進,的確需要這樣的眼光。但是,並不代表這樣的眼光是當然的。在人爲世界立法的眼光中,人們以知識征服世界,以秩序分割世界,將世界當作對象,似乎不屬於世界。人站在世界的對岸看世界,給它確定意義,這樣的世界是被知識、情感等過濾過的,並不是真實的世界。其實,人本來就是世界中的存在,不能總是在世界的對岸打量它。當由世界的對岸回到世界,回到生命的故園時,你隨白雲輕起,共山花爛漫,以世界的眼光看世界,“任真”——依世界本來面目而呈現,即莊子所說的“以物爲量”,這時一朵小花便有了意義——不是以人的觀念決定了的意義。
本書討論的傳統藝術哲學中“一朵小花的意義”,是一種回到世界、歸複本真的智慧。在森然的理性天地裡,藝術家、詩人等熱衷於去發現“一朵小花的意義”,是因爲這微小存在的意義往往被忽略,甚或被剝奪。歷史的叢林,人世的江湖,常常碾壓着微小存在的夢。其實,恆河沙數,宇宙中每一個存在都可以說是微小的,短暫而脆弱的人生更是如此。一朵小花意義的頓悟,其核心是強調,生命本身就是一種權利,知識和秩序是人的創造,但不能成爲霸凌的工具,人不能將世界的一切置於知識、慾念的統治之下,或者居高臨下地“愛”它、悲天憫人地“憐”它,或者無情地卑視它。一朵小花也有存在的邏輯和價值,並不因外在的評價和情感投射獲得存在的理由。
面對存在意義的墜落,先秦的老莊哲學等就曾有過關注。“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杜甫《春望》),詩人和藝術家畢竟是敏感的生存類別,我們看到,中國傳統藝術發展中對此問題的重視,由開始的細微之聲,唐宋以還,漸匯成深沉闊大之音。這直接影響着中國千餘年來的藝術創造,甚至人們的生活方式。
在中國傳統藝術的創造中,潛藏着如潘洛夫斯基所說人類悲壯的“自我約束原則”這一深沉的人文精神。接觸唐宋以來的藝術事實就會發現,詩人、藝術家常在做“損”的功夫,形式上多做“減”法、“簡”法。一池碎、滿目枯荷的意象世界,往往傳遞的是這深沉的生命關懷。詩人、藝術家鍾情枯木寒林之相,刻意渲染荒寒寂寞氣氛,躲到無上清涼世界,去冷卻心中的躁動,恰恰表現的是殷切的生命關懷意識。
蘇軾說:“以愛,故壞;以舍,故常在。”(《東坡志林》)一個“舍”字,可以說是唐宋以來中國藝術哲學的靈魂。倪雲林蘭生幽谷的喻象就突出這“舍”的精神:在空曠無垠的山谷中,一朵微小而孱弱的蘭花,其量上的“舍”,幾近於無。中國藝術家要於此“舍”中,覷生命本相。“舍”,是爲了掙脫羈縻,糾正人類緣由知識所產生的慾望擴張,那無盡的“愛”——佔有的願望,追尋在“人文”名義下被剝奪的存在權利。藝術家更在“舍”中,傳遞出人對世界的寬容和責任,維護人作爲生命存在的基本尊嚴,在超越先在的“人文”附加過程中,建立更切近人生命的真正的人文世界。
二
說一朵小花的意義,不是說一個客觀對象的意義,而是對存在意義的“發現”。意義是在直接生命體驗中產生的,不由先在態度所支配。石濤以“法自畫生”(《畫語錄了法章》)四字概括這種精神。法,“只在臨時間定”(《大滌子題畫詩跋》),它是即成的,當下的,直接的,自我的,也是鮮活的。這種哲學推重生命的鮮活感受,是“活潑潑”的,而不是爲完成某種預先被確定的事實,去敷衍其事。在這種觀念看來,從屬性的勞作,終究是無意義的呻吟;應到自己真性中汲水,這裡有永不枯竭的生命之泉。如唐代詩人寒山所說:“尋究無源水,源窮水不窮。”不要讓外在的道、高飄的理、妙用無方的神等終極價值來支配你,沒有外在的“源頭”,直面生命體驗的真實,才能發現生命的活水。道,在自我行走的道路上;神,在心靈的體驗裡;理,就在生命展開的邏輯中。
這裡所說的當下體驗,是在無遮蔽狀態下親近世界、與世界融通一體的存在方式,而非冥思或源於直覺的認識能力。瞬間妙悟,其實就是讓世界自在興現的智慧。唐代哲學家李翱是一位儒家學者,對佛學有興趣,而藥山惟儼的大名在當時朗如日月。一次,他去拜訪藥山。見藥山時,開口便問:“如何是道?”藥山並未直接回答,當時他坐在門前,門前置一案,案上放着一杯水,還有幾函沒有打開的經書,他向上指指天,向下指指案上的水,說:“雲在天,水在瓶。”李翱豁然有悟,寫了兩首詩,第一首道:“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道在不問,佛不在求,不在讀經,不在靜修,只要放下心來,將繫縛自己的繩索解開,與世界融通一體,處處都有佛,時時都是悟。雲在青天水在瓶,這是一種任由世界自在興現的哲學。唐宋以來的藝術,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這種自在興現生命體驗的記錄。
說一朵小花的意義,也是在說平等的生命智慧。存在的意義是由平等鑄就的。平等,不是知識的平衡、秩序的斟酌,而是對秩序與知識的超越。“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王維《辛夷塢》),山中自開自落的花兒,也是真實的,有其不待給予、不容卑視的獨立存在意義。生命是平等的,我們不能因爲文明推進,有太多的“文明”手段,有複雜的知識分別,只知道證明自己的至尊高貴,精英們忙着迴護自己的地盤,就忘記了別的存在的意義。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一朵小花也有她的無上尊嚴。我們以掠奪別的存在獲得自我存在到了得心應手之時,記得一朵小花也有她的存在權利,或許有好處,它讓我們離真實世界不會太遠。傳統藝術常常以寂寞的形式,去記錄遠離羈縻的暢然、發現意義的欣喜。藝術家在蕭瑟、質樸、單純的境界營造中,玩味“小”的意義。這不是一聲無奈的嘆息,這裡有金翅擘海的勇猛。看倪雲林的數株寒林昂首於高莽雲天的清影,就會有這種感覺。唐宋以來藝術傳統中“貴族意識”的弱化,與此一哲學密切相關。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國”,其根本旨意在生命的安頓,它是一個價值世界。隋唐以來哲學中說“小”,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爲了說“大”,說“圓滿”,說太不圓滿人生中的“圓滿俱足”,說心靈的高蹈與迴環,所謂“月印萬川,處處皆圓”。聽哲學家說“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永嘉玄覺《證道歌》),其中就暗含這個道理。當下直接的體驗是一種“大全”智慧,沒有缺憾,不需要補充。圓滿的降臨,取決於人是否有生命的“定力”,是否有生命的“俯仰自得”的功夫。韋應物《滁州西澗》詠我家鄉的一條小河,是一首童叟皆知的詩:“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所吟詠的就是這俯仰自得的圓滿智慧。狂草大家張旭以鮑照《蕪城賦》中“孤蓬自振,驚沙坐飛”爲畢生追求的最高境界,也是此理。正像陶淵明所說,“寒華徒自榮”(《九日閒居》),一朵在蕭瑟秋風下獨自綻放的淡然的菊,無所求,不畏淒寒,不以榮爲榮,自有璀璨的生命光芒,有難以言傳的美。這個看起來微小的“一”,就是圓滿俱足的“一切”。說一朵小花是一個大全世界,是在砥礪生命信心,不仰望外在“態度”的變化,要在歸復內在心靈的平寧,心安即歸程。
傳統藝術哲學將這獨特的生命繹思凝固在四個字中:小中現大。大,是價值的實現。
三
這就是我近日草成、奉獻給讀者的新作所要研究的中心問題,它也是二十多年前就引起我研究興趣的問題。我在這個世紀初出版的《麴院風荷》中有“微花”一講,涉及此問題;此後出版的《中國美學十五講》中有“以小見大”一講,談到此問題;稍後做石濤研究,剖析他的“一畫”時,觸及此問題;《南畫十六觀》討論文人畫“真性”問題,也不離這個關鍵問題。這是我最想寫的一本書,也是我深感學力不逮、很難完成的一本書。它是我關於藝術的見解,也是自身關於生命存在的切身體會。現在忐忑地將這部不成熟的作品呈現在您面前,希望能得到您的指正和幫助。
本書所討論的問題,在中國傳統藝術哲學中具有不可忽視的位置。它不是一本書、一個理論家、一個時代所擁有的思想,而是中國詩人、藝術家和智者泛舟於知識瀚海時,對生命意義的追問。藝術是心靈的輕語,生命存在的價值是其永不消歇的話題。它是詩、書、畫、樂、戲曲、建築、園林乃至篆刻、盆景等創造背後所潛藏的問題,是詩家吟詠的主題,也是很多畫家要表達的秘意。造園家做一個小品,在納千頃之浩蕩、收四時之爛漫中,有此駐思。篆刻家在方寸天地騰挪時,亦縈繞此意。拘謹的文徵明說:“我之齋堂,每於印上起造。”他的爛漫思慮中,包含這一思想。既是詞人也是詞學理論家的張炎(1248—約1320),詠着秋風,說:“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清平樂候蛩悽斷》)優雅言辭中,也氤氳此一哲思。高才的蘇東坡評畫說:“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正是由此哲學萌發出的思考。恆河沙數,生命是微小而脆弱的,傳統藝術哲學小中現大的智慧,通過妙用恆沙的追蹤,來展現人的存在價值。總之,本書說一朵小花的意義,乃是以人類的藝術生活爲切入點,來說人生命存在的價值。
作者簡介
朱良志,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北大博雅講席教授。研究中國美學三十餘年,長於中國哲學與藝術關係的分析,從中剔發中國人的人生智慧。其獨特的思想觀念和表達方法,受到當代學界和讀書界的關注。
出版《南畫十六觀》《真水無香》《中國美學十五講》等著作,曾獲中國出版政府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中國好書”獎、中國美術獎、中國文聯文藝評論著作特等獎、教育部高校人文社科優秀成果一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