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9月】盧建彰×潘家欣/青春路上的風景2-2

盧建彰。(圖/沈升勳攝影)

盧建彰/人生海海,回頭是島

國王誘獅得城堡

我喜歡跑步。

跑步讓我覺得腳踏實地,而且喘呀喘的,好像可以確認自己還活着。我到處跑,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通常在抵達的隔天,我一定會換上跑鞋,喘着氣地認識那城市。

但我最愛的跑步路線是安平,那條路線,要認識的是自己。

我通常會走出家門,迎着安平古堡暖身,把小腿肌拉開,彎腰時它不見,起身時它出現。我跟小時還在讀童話的女兒說,我們家可是有城堡的人呢,雖然那個有,只是有得看,但我真的自小就習慣視野裡有一座紅色的城堡,毫不爲奇。若你要我畫印象中的早晨,我會畫一個磚紅色的城堡加上白色尖塔,太陽掛在它的頭上。因爲我家住在「王城西」,安平古堡在我們家的東邊。從小聽大人用臺語講「王城西」,還不識字的我一直以爲是「王誘獅」的意思,心裡默默想像出一個童話,關於國王用計引誘一隻獅子後來得到一座城堡的童話故事。

很北七,我知道,太害羞了,所以,我要跑掉。一如我面對世上所有難堪痛苦的處境,我習慣拔腿就跑。

跑向乾隆海堤,白色紅色圍成及腰高的小堤,在以前過了那堤就是海了,也說明安平古堡的砲管爲什麼朝着這方向,不過此刻變成一個人工湖,湖旁還有遊艇碼頭,感覺十分愜意。

循着海堤跑,經過金姑娘的雕像,看到夕游出張所,再等一下,我就可以離開這個世界了。

穿過結界,進入那條神秘路線,這個世界的吵雜,會被小小的樹林給隔開。你不會再聽到老闆的嘮叨聲,沒有煩人的銀行借款簡訊,更不會有帳單壓力,連詐騙集團都不可以潛入這裡,這裡是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域,兩邊都是綠意,它們會護衛你,你是被保護的孩子,你不用怕這世界了。

進入神聖的國境

你知道紅樹林是生長在淡水與海水的交匯處,而這裡是世界最大的紅樹林,來自兩個不同世界的神秘力量,在這匯聚交融,迸發出驚人的能量場。如果你在俗世沒有力氣,這裡會幫你注入來自大自然的能量;如果你有所恐懼,你會無所畏。

在這跑步,誰都會不自主地擡高腿,毫不費力地御風向前。真的,你會感受到原本的地心引力、讓你笨重難伸的組織壓力,在此處都會消失,你跨步向前,煩惱就追不上你,跑快一點,好追上你的靈魂,你大步邁進,你擡高腿,你跨過人生的檻。

奇妙的地方,還不只這樣,這個紅樹林處,因爲是溼地,生態也格外豐富多樣,你眼睛看着河水流淌,灰色小灘,但其實仔細看,卻有好多生物正在快速地動作着:你看,招潮蟹揮手跟你加油;你看,彈塗魚,嗯我沒有看到過。

還有我最喜歡的白鷺鷥,噢,你好啊,雪白的身體,純潔無比,感覺就是超然於塵世,讓人心生嚮往,站着不動沉思,想一想,不開心,就拍拍翅膀,振翅飛起,管你三七二十一。我可以跑步,隨時可以逃走,所以我很少羨慕什麼人,但我羨慕白鷺鷥,因爲感覺牠逃走的能力更加高強,逃走的姿態更加瀟灑張揚。

不只如此,剛剛說這裡的生態系豐富,連狗都不太一樣。你知道這裡的狗吃生魚片嗎?

這是真的。你若在喘息間,稍稍分神看向底下的河灘,通常有機會看到一羣狗,我給牠們取名爲「安平黑幫」。帶頭大哥是位叫小黑的,牠帶着一羣幫衆,以策略性思考,魚肉鄉民,天天吃魚肉。但這是如何做到的呢?注意了,你可以看到這位大哥,不只膽識過人,更有戰術思考,牠會叫弟兄包抄,兵分四路,以一種箝制的口袋戰術,捕魚不用漁網,牠們自己就是漁網,從四方靠近,驅趕魚羣,好落入牠們的掌握。

看到銀白色的魚被叼在狗口中,你會感到驚訝,同時,你會看到一個驚人的景象。過往說人可以走在水面上是種神蹟奇事,安平的狗也可以,而且一次是六隻狗走在水面上,表情剛毅嚴肅,畫面充滿神聖性,你會覺得自己有生之年可以見到真是太好了。當然,更不覺跑步辛苦,只會覺得,如果連安平的狗狗都可以擺脫人世間的枷鎖,那我們不是也有機會活出創意,不必被世界的規則所限制?

你可能覺得我在胡說八道,但我說的,真的都是我看到的哪,感動更是真實無比。至於狗爲什麼可以走在水面上,後來我請教當地的非生態學家,四草遊船的導遊「醬油」先生,他說因爲水面下有淺灘,狗狗的腳可以踩在上頭,但我們從岸上看,就會覺得狗好像走在水面上。

這故事告訴我們,龍困淺灘的問題是祂是龍,要是像我們這種不是人中之龍,而是人中之狗的,就不會困在淺灘上,而是走在水面上的神人了。

繼續往前奔去,視野會突然唰一聲地像窗簾快速被拉開,你會突然看到整個世界都展露在你面前,完整的大海直接貼到你面前,幾乎零距離,構圖優美,畫面的下方三分之一處是劃過整個畫面的一座橋,分隔線完全符合美學要求,藍色的天空接藍色的海面,而河水自你身旁流貫其中。

我超喜歡這個瞬間,就好像你胸口的鬱悶,一下子藉由物理性的方式,嘿地一聲,直接被拿開來,非常具衝擊性,甚至,我要說,我跑步就是爲了這一刻。

實在很爽快啊。

當然你可以在這裡停步,我也常看到許多人在這逗留,因爲橋、河、海、天空,被恰當地擺放,許多人會在這裡拍婚紗,也有許多人在這裡拍夕陽,你就知道這一處在多少人的心中印下深刻畫面。但我鼓勵你,繼續往前,還有更讚的。

揉搓洗淨保養三合一

繼續往前,你會跑到漆黑的橋下,一旁有糉子狀的消波塊,光明在這似乎消逝了。但這也是戲劇理論中的三幕劇重要的設計,讓你感受到主角被黑暗吞噬的苦惱,幾乎要放棄,但只要稍稍再堅持一下,光明即將重新降臨,而且,眼前會是更甜美的生命果實。

是的,這一段路,不長,就是電影《孤味》裡謝盈萱散步的場景,光影間,你可以看到一旁有座廢棄的碉堡,象徵了被摒棄的內心衝突,也告訴你旅程就要結束,最高潮即將到來。

是的,你腳下變成沙灘了,你可以這時就止步,躍入大海,但我還想找你往前跑一小段。

你看一下,左邊幽暗的樹林,那裡會有個木棧道,看向裡面去,似乎漆黑深不見底,不要害怕,跑進去,非常有趣的。

你看過電影《龍貓》吧,女主角跟着小龍貓鑽進樹叢中,彎着腰一路爬,對,就是那個感覺,鑽進樹林中,但腳上又有安全的步道,就是一種讓人感受到刺激又有安全感的雲霄飛車啊。你可以發現樹枝的長法,很是陰森、怪異,大約就是童話故事裡主角涉險的黑森林,扭曲怪形,像巫婆伸長了手臂,隨時會把你從衣領抓起擡至半空中,但偶爾穿透的光束,自上方打下來,又好像去鬼屋探險,隱隱地暗示你,讓你覺得應該走得出去。突然間,一旁有個細瑣的小聲響,你望去,沒有人影,繼續前行,聲音又來,你仔細看,卻有黝黑毛絨的小物,瞪大圓眼睛望着你,是松鼠。

哈哈哈,有可怕,有可愛,真的是感官之旅,心裡的甜甜蜜蜜,就是看恐怖片的感覺啊,此刻格外可以感到心臟的存在。

鬼屋總是有出口的,你一出去,這不是海闊天空而已,是整個地球全獻上了,你的全身好像被完整地按摩SPA揉搓過,眼前的只有藍和不一樣的藍,你來到這世界的終端,你離苦惱很遠很遠。

我會呆坐在那,花上跟跑步來一樣多的時間,開始洗澡。

不是真的洗澡,而是坐在那凝望着,洗的是心。那一道一道打上岸、迎向你的浪花,就是沐浴乳,它們會洗去你一切的髒污,它們會還你初生的自己。你被揉搓,你被洗淨,你被保養,你會感到,得來不易的平靜。

你遇見了自己,你認識了自己,併爲此刻的你,感到乾淨。

潘家欣。(圖/青青土氣提供 )

潘家欣/秋茂園、寄居蟹,還有暗光鳥

充滿人間油煙氣息的樂園

盧導筆下的安平,是跑步時流暢的風景,也是一種心情的位移。

對我來說,臺南的海不是心情,而是時空的位移。

小時候去海邊玩,若不是去黃金海岸,就是去海濱秋茂園。我對黃金海岸的印象並不深,但是海濱秋茂園實在是太驚人、太好玩了!入園是免費的,創辦人黃秋茂秉持着回饋鄉里的心,種植果樹,並在園區中設置諸多造型奇葩的水泥塑像──水泥孫悟空、水泥豬八戒、水泥沙悟淨,水泥呂洞賓與何仙姑……那林立的水泥塑像,都有種自然而然的空無神情,油漆彩繪的皮膚、鮮紅的微笑、凹凸不平的臉頰與偶爾剝落的水泥塊,下方露出鐵絲骨架。水泥牧童牽着高大的水泥水牛,遊客會爬到牛背上拍照;木麻黃林中設有烤肉區,大家就着海風嘻嘻哈哈地烤肉,風沙很大,沙子、蒼蠅和蛤蜊一起下肚。

當然還有烤香腸的濃厚香氣。

那幾乎是無法用文字描述的幻境,在荒蕪沙灘之上,憑空升起一座以民間神話爲文本,卻充滿人間油煙氣息的樂園。漁光島是沙洲,是海洋與陸地的邊陲,當颱風來臨,海浪狂暴侵蝕,沙的邊界是會移動的。一切有爲法,在秋茂園皆是泡影,但它們卻也是頑固且堅定不移之物──就算水泥會崩壞、油漆會褪色,但是仍然看得出十二生肖的樣子,各自頑皮、各自憂鬱……幾乎每一個臺南小孩的相簿裡,都曾有一張以海濱秋茂園爲背景的照片。

而後海濱秋茂園漸漸遊客少了,水泥塑像變得落寞,拍起來森森有鬼氣。也有人謠傳秋茂園裡面藏有遺世的大寶藏,一度有很多人去尋寶,但終究沒有找到。

對我來說,光是秋茂園存在過,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寶藏。寶藏的意義是秘密與回顧,是冒險,是怪物,是美人,是風和夕陽是邊界,秋茂園鉅細靡遺,全部都達成了,臺南人好幸運,曾經擁有奇幻小說中才能存在的應許之地。

沙堡即將消失,寄居蟹會回家

現在對臺南的海,有什麼驚奇的新發現呢?秋茂園已經對外封閉了,但我還是常常去漁光島。漁光島風光明朗,天氣好時,有很多人會來衝浪。我會帶着孩子們去踩踩沙,臺南西岸是黑沙灘,沒有什麼漂亮貝殼好撿,但是因爲帶着孩子,我就幫忙撿小貝殼。沙間有許多非常小的胡椒鐘螺,通體紅、褐、白、黑的斑紋。我撿了好幾個握在手上,掌心騷動,啊,是寄居蟹!長到這麼大,沒想過臺南海邊有寄居蟹,我以爲只有招潮蟹與和尚蟹,好稀奇,撿了一堆,孩子們高興得大叫。

孩子問我怎麼能抓到那麼多寄居蟹?爲何可以在潮水來去之間,迅速認出哪些鐘螺藏着寄居蟹,而哪些只是空殼?我說,仔細看喔:寄居蟹住着的鐘螺,牠們會稍稍抵抗潮水,當潮水反捲時,寄居蟹在水底移動的速度,不會像空殼那樣輕快,牠們會很刻意地跟着潮水走,或是遲疑一下、翻成正面,那我就知道里面有東西了。

這招也不全是我自己領悟的,是我爸教我的。小時候去墾丁海邊,我爸就開始教我們怎麼從七彩貝殼堆中認出寄居蟹,認出牠們會如何悄悄移動。抓到寄居蟹以後,往開口處輕輕吹一口熱氣,寄居蟹就探出頭來了。

孩子們把抓來的寄居蟹放在沙堡中央,海水漸漸漲潮,沙堡即將消失,寄居蟹會回家。每次孩子們捨不得走,我就說,跟海說謝謝、說掰掰,我們要回家睡覺囉,寄居蟹也要回家睡覺,孩子們往往是在車上就累得睡着了。

只吃活魚的暗光鳥

盧導的跑步路線是快速的,所以看到的是紅樹林上的白鷺鷥。我這幾年,受限於育兒種種,想跑也跑不遠,就是常常去一個定點,在那邊待一陣子。所以看盧導寫白鷺鷥,我反而想到的是紅樹林的另一種鳥──夜鷺。

夜鷺和白鷺鷥是鄰居,白鷺鷥顯眼,像是降落在樹上的雲;夜鷺也住在紅樹林,但是顏色比較低調,是雲的影子──背羽是灰藍色,腹部是白色,眼睛是紅的。而牠們狩獵的方式也與白鷺鷥截然不同──白鷺鷥覓食的方法是在水邊一直走來走去,一直啄,永不疲倦地找小魚小蝦吃,吃一口算一口,雖然魚蝦不大,積少成多就會飽。

夜鷺呢,夜鷺會在一個定點站着不動,整隻鳥石化,一直盯着水底的動靜,等待,直到有大魚游到牠認爲適合出擊的角度,牠就「唰」一下,啄起一隻大魚吞下,一出擊就吃飽了。爲什麼我這麼懂呢?因爲夜鷺和白鷺鷥,是我畫風景很重要的對象,所以我很會觀察。另外的原因就是──我老爸以前從農夫朋友那邊要回一隻夜鷺的亞成鳥,受了傷,本來要被朋友做成三杯鳥,我爸就要回來給我們養。一開始不知道牠該吃什麼,媽媽弄了新鮮小塊魚肉,夜鷺不吃;後來想到:啊,夜鷺應該是要吃活的,所以就買一堆飼料大肚魚放在小水盆裡;又想到牠的臺語俗名叫做「暗光鳥」,趕快再把陽臺的燈關掉,從門縫裡偷看牠有沒有吃飯,夜鷺一個箭步,唰唰唰,活魚全部都進肚子了。

後來養到牠翅膀傷好了,帶去出海口野放。野放前,夜鷺已經養得很壯很有精神,抓牠得戴手套,不然牠就啄人了。要放走以前,讓小孩再細看一眼,我得以近距離看着暗光鳥在日光下的眼睛──好鮮亮的紅寶石虹膜啊,氣勢洶洶。然後爸爸就把鳥往空中一拋,夜鷺振翅高飛,一下就看不到鳥影了。

盧導說盧爸爸愛吃牛肉湯,和孩子的互動話題是哪一條巷口的牛肉湯頭贊、炒牛肉好吃。我仔細想,我爸和孩子的互動話題實在有夠多,秋茂園、寄居蟹,還有隻吃活魚的暗光鳥,這是我在臺南長大的青春記憶,也是父母給我童年深刻的滋養。記憶如同潮汐,反覆洗刷,我至今有幸創作的藝術,都從這裡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