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見世界 希望世界看見我——專訪中國首位登頂珠峰的盲人登山者張洪
張洪成功登頂珠峰。放記錄供圖
成功登頂珠穆朗瑪峰那天,太陽耀眼,但在狂風中“感受不到一絲溫暖”的張洪靠聽覺篤定“是陰天”。
北京時間2021年5月24日11時15分,尼泊爾當地時間9時,失明25年的中國盲人攀登者張洪從珠穆朗瑪峰南坡成功登頂,成爲亞洲第一位、世界第三位登頂珠峰的盲人攀登者。
在風速約達65公里/小時的山巔,張洪能感知到前所未有的空曠,可當眼前是一片黑暗時,空曠與壯美無關,只會讓盤旋在頭頂的風聲更加“毛骨悚然”。張洪在接受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專訪時坦言,和此前幻想過無數遍的場景截然不同,在海拔8848.86米的世界之巔,他被恐懼所籠罩,只停留了三五分鐘,腦海裡的想法便撞了出來:“風太大,趕快下撤。”儘管爲此刻,他準備了6年,而此行,已經接近60天。
“很多事情,你以爲已經到頂峰,其實剛開始,安全下撤更是考驗。”張洪很清楚,橫在他心中的珠穆朗瑪峰,他仍得全力攀登。
8700米的決定
實現奇蹟的最後100米,張洪回憶,幾乎是被夏爾巴嚮導“連哄帶騙”完成的。
“那一段全是極其危險的岩石,旁邊可能就是懸崖。”在嚮導的指揮下,張洪反覆用腳去試探,在岩石縫裡艱難挪動着步子,有的地方只能放下半個腳面,他推測:“這段路應該很像我以前看得見時,在公園見到的錯綜複雜的假山石。”
路況嶙峋,夏爾巴嚮導無法和張洪並排走,只能不斷用“UP UP”(“往上”——記者注)鼓勵他向前。100米,被拆解成張洪腳下每次從不確定到確定的過程,時間也被驟然拉長。在看不見實際距離的情況下,時間成了張洪心裡的座標,嚮導不斷告訴他“還有半個小時”,可過了無數個半小時,他依然貼着“假山”攀行,他默認了“善意的謊言”。
4個多小時後,張洪感覺腳下出現了相對較緩的雪坡,以前的登山經歷暗示他,此時若向導告知“馬上到了”,應該可信。張洪身心疲倦,突然感受到嚮導的擁抱,他以爲嚮導也累了,卻聽對方卻大喊:“你!登頂了!這裡是峰頂!”
風爲張洪勾勒了珠峰峰頂,“周圍沒有任何障礙物,一點壓迫的感覺都沒有”,這使得風不受任何束縛,聲勢浩大得像是爲了摧枯拉朽而在張洪頭頂集結,“像在跟我宣戰。”張洪內心的恐懼被放大,他清醒地盤算着:“這樣的天氣狀況,若下撤耽誤了,氧氣不夠怎麼辦?”
“8000米的雪山上沒有氧氣,就像把魚從水裡撈出來,是很可怕的事。”帶領張洪攀登珠峰的高山向導強子向中青報·中青網記者透露,登山隊在5月23日晚7點開始衝頂,沿途常伴有大風,5月24日清晨天矇矇亮,衆人到達希拉里臺階,距頂峰只有100多米,但在更換氧氣時,強子發現,當天的大風加上降雪,使得氧氣調節閥凍住和氧氣接口無法緊密結合導致漏氣,包括備份氧氣也出現了相同情況,考慮到張洪的行進速度,爲保萬無一失,“我們決定下撤3個人,把氧氣留給張洪。”
和張洪配合最默契的強子也在下撤之列,他把幫助張洪登頂的機會讓給夏爾巴人,這個以做高山向導爲職業的民族算得上最熟悉這座聖山了。“他們使用氧氣比我們少,同時還可以再幫客戶背兩瓶,能給張洪最大的保障。”
“既然是團隊,我們一起上,一起下。”突如其來的決定讓張洪一度心生退意,但放棄登頂的人都知道,“我們以後還有機會,可對張洪而言,這幾乎是唯一的機會。”強子往峰頂的方向輕推了一把張洪,自己和隊友則向山下行進。
作爲職業高山向導,專業從事高海拔攀登10餘年的強子也期待在珠峰登頂,下撤過程中,不是沒有重新衝頂的提議,畢竟峰頂近在咫尺,也具備相應的能力,但強子清楚記得他對張洪許諾:“珠穆朗瑪峰只要能讓人站上去,我就會陪你站上去,然後把你安全帶下來。”現在,前一半承諾已經“食言”,後一半就更不能錯過,“我得把他安全帶回去”。
刺鼻的“恐怖冰川”
兒時,父親和叔叔的出行安全常常由張洪負責,那時,家庭遺傳的青光眼剝奪了長輩的光明,視力正常的張洪就用竹竿牽着他們走在崎嶇的田埂上。長大後,18歲的張洪揣着父親給的幾百元錢,獨自去城市闖蕩,可21歲,當他遇到妻子夏瓊準備開始新生活後,青光眼發病,張洪雙眼致盲。失明後,張洪數次想自殺,但最終在夏瓊的幫助下走出陰霾,這個新組建的家庭最終在拉薩找到落腳之處。
來到拉薩前,張洪在上海和老家成都都經營過診所,但他的目標是進醫院、朝九晚五,“過正常人的生活。”可普通醫院的門檻不出意料地橫亙在張洪面前,直到在成都遇上西藏大學附屬阜康醫院的負責人,“一個大雨天,我們在路邊站着,我感覺到他兩次彎下腰去幫助清潔工撿東西,可見他是會爲別人着想的人。”小小善舉擊中了張洪內心,他擠上火車來到拉薩,在近40歲時成爲了該醫院的理療師。
業餘登山活動在這時進入張洪生活。一開始,他只是想爲孩子樹立榜樣,可瞭解到美國盲人登山家埃裡克·韋恩邁耶在2001年成功登頂珠峰後,珠峰也成了他藏在內心深處的夢想,“夢想要有,萬一實現了呢?”他一邊自我調侃,一邊開始行動,在2019年和強子搭檔登頂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前,張洪已經在其他登山者的幫助下成功登頂6010米的洛堆峰、7050米的卓木拉日康。
慕士塔格峰,強子用登山杖牽着張洪,靠上擡、下壓、左右擺動登山杖的方式給予動作提示,這一幕總會讓張洪想起牽着父親和叔叔走在田埂上的童年,“很清晰,但很難描述。”
兩年後,張洪帶着別人眼中“說說而已”的珠峰夢想找到強子,看他的體能狀況,強子覺得“有備而來”。
張洪早習慣爲珠峰“時刻準備”,每天跳繩、跑步之外,他還堅持負重30公斤爬12層樓10遍,不僅增加肌肉的重量與體積,還極大地改善心肺功能,以便更好應對高寒、高海拔的惡劣環境。但強子清楚,張洪缺乏對不同地形、地貌的概念,他之前的攀登經歷很難應對一座全新山峰帶來的挑戰,尤其是珠峰。因此,出發前,少不了有針對性的登山課程和體能訓練,包括穿戴調試裝備、上升、下降、轉換、跳躍、不同地形的通過、攀巖、攀冰、通過障礙、過梯子、高山病預防、自我保護等。
因攀登者是張洪,衆多環節考驗的更是團隊和他的默契,“往11點方向跨30公分”,“30公分”是多少?強子和張洪必須通過反覆訓練達成共識。可在昆布冰川拉練時,分歧不可避免地出現了。
要攀登珠峰,昆布冰川是第一道門檻。4月底的昆布冰川,隨時會有冰塊掉落,甚至兩側還會有懸冰,因此需要快速通過,冰崩後的碎冰,連續不斷的梯子,幾乎垂直的冰壁、高低不一且寬度不等的裂縫四伏危機,強子一邊用語言形容實際地形,一邊發出“跨30公分”的指令,但好幾次,張洪的步子都會比約定的更大,裂縫條條相接,跨多了就會掉入另一個危險。對此,強子會感到惱火,在他看來,張洪還沒形成肌肉記憶,可他沒有意識到,張洪增加的幾公分來源於在黑暗中本能生成的邏輯:“說30公分,我想50公分就會不會更安全一些?”
昆布冰川,還有架設在冰裂縫上的梯子,斜上的,斜下的,稍有不慎就會墜進深不見底的冰裂縫,張洪看不見深淵,但四周的聲音都會加重他內心的恐懼,他只有把注意力集中到強子的指令上。強子盯着冰爪和梯子的接面,不斷喊着讓張洪調整位置,大量冷空氣灌進嘴裡,他止不住咳嗽,“十幾個小時就沒不說話的時候。”回憶這段,強子正在加德滿都休整,但嗓子依然沙啞,他記得,昆布冰川有很多路線雪橋很窄而且彎曲,無法同時通過兩人,自己只能扯着嗓子喊方向,張洪則掛上路繩小步前行,“張洪只要一腳踩空掉下去,掛在路繩上的所有人也會被墜下去。我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第一次通過昆布冰川到1號營地,團隊用了15個小時,而第二次比第一次節省了3個小時。張洪的記憶裡埋下了“恐怖冰川”,只要聞聞氣味,他就能迅速辨別是冰川還是雪地,“雪地有腥味兒,冰川寒氣太盛,十分刺鼻,這個味道我永遠都忘不了。”
雪山上,嗅覺的作用並不突出,幾乎張洪所有的判斷都來自聽覺。“嚮導在前面,我踩着他們的腳印走,可以節省體能。”張洪可以聽出嚮導的鞋踩在什麼位置,還能辨別踩的是新雪還是已經成熟的路線,“踩紮實的雪再踩上去聲音像咬了口薯片,而新雪則很散,不注意聽,不是那麼容易捕捉到。”張洪記得,有幾次自己沒注意聽,直接撞到前面人的揹包上。
蒙上眼睛才知道
“足夠自律,不抽菸、不喝酒、愛運動”強子印象裡的張洪,從行動上“完全看不出他有視力障礙”。直到一次下樓跑步,他看見張洪對着牆原地跑,不禁好奇:“你怎麼在這兒跑?”張洪坦言:“我跑不出去”。
此後,強子跑步時會拿個鈴鐺;吃飯會爲張洪夾菜;爲減少和冰壁接觸撞傷,給他準備了摩托車專用護膝;徒步至4900米的羅波切,形態各異的雪山環繞,強子不時用手抓住張洪的登山杖指向某個方向,向他耐心講解各個雪山的形態;在大本營,一根專門爲張洪打造的繩子也串聯起餐廳、他的帳篷和獨立衛生間;還有一個專門搭設的4號營地,提供物資保障。可強子發現,張洪依然焦慮,天氣預報、同行消息,能被他聽到的信息不少都能觸發他的焦慮,而自己很難捕捉到張洪焦慮背後的真正原因。
“鋼鐵直男”張洪和強子默契地用了同一個詞形容彼此,他們很少聊登山之外的話題,信任幾乎都在摩擦和磕碰間建立。
最強烈的一次爭執發生在羅波切東峰攀登訓練時,張洪在下降時,倆人沒配合好,張洪的頭磕到了冰壁上,即便戴着頭盔,“當時心裡也很難受”,他質問強子:“那麼危險的訓練,到底有沒有必要?”但在強子看來,“必須通過這樣前期的訓練,才能讓你的攀登狀態能和珠峰相匹配。”爭吵過後,他們兩天沒有說話。
記錄整個登山過程的還有紀錄片導演範立欣的攝製組,眼見尷尬氛圍蔓延,範立欣建議強子蒙上眼睛跟隨夏爾巴走一趟冰川。“黑暗裡,無比漫長。”強子坦言,在這片熟悉的區域,5分鐘的路他走了20分鐘,出了一身汗,體能消耗明顯,內心“沒有指望”,“唯一指望的就是我的嚮導。”睜開眼睛的瞬間,強子立刻懂了張洪攀登時真正面對的是什麼,“在黑暗中沒有終點”。此後,張洪明顯感到,強子和自己交流時“耐心了不少”。
“對張洪而言,他信息蒐集有限,自然就缺乏安全感。”爲了解珠峰大本營,強子帶着張洪用手去觸摸周邊環境,爲了解夏爾巴人的辛苦,會讓他去背一下物資的重量,爲讓他知道外面的天氣,一句“天氣不好”不能說明問題,要讓雪花打在他臉上。
“一方面有了缺陷,其他就要更細心了。”張洪覺得冷暖的人情,常常直擊他的內心,強子的變化就是其中之一,“我意識到,他在背後默默做了很多努力,但沒跟我說太多,我以前習慣了別人要按照我的節奏,容易把關注點放在自己身上,可能因爲長時間看不見,潛意識裡總覺得我應該得到什麼樣的關注,所以沒有考慮對方的立場。”張洪坦言,這種潛臺詞也會存在於很多殘障人士的內心,“當時想登珠峰,就想讓中國的殘疾人感到鼓舞,我們很多還是被照顧的對象,能走出來、立在社會中的是極少數,很多時候,我們是自己把障礙擴大、能力縮小了,其實,我們並非弱勢羣體。”
在強子看來,登山像一個課堂,在高海拔的極端環境下,人性裡的優點和弱點都會被放大,但和其他人相比,張洪登山不是爲了看好風景,“而是爲了登他心裡的那座山。”因此,有個問題張洪沒在山上提及,回到加德滿都時藉着酒勁才問到:“張洪,如果你這次沒有登頂,你會怎麼辦?你還會繼續嗎?”
這樣的問題,強子在山上問過其他客戶,但對張洪,他始終沒有開口,不是因爲張洪總被他感知的焦慮,而是“他登山的意義比普通人更大,更不容易,這麼問不忍心。”
“沒登頂就等一兩年,不着急。”張洪回答得十分坦然,“反正登山都一樣,不管雪面還是冰面,都得一步一步走,永遠不能貿然跨越。”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樑璇 來源:中國青年報 ( 2021年06月08日 06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