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支持川普連任的理由

川普持續被評爲二戰以來不支持率最高的美國總統。(圖/多維TW提供)

提及川普(Donald Trump),人們很容易接觸到衆多關於批評他的聲音。

川普持續被評爲二戰以來不支持率最高的美國總統。2018年,連專門研究總統或從事相關工作的共和黨專家都將他列爲44位美國總統中最差的前五名。

然而,2016年總統大選讓所有不相信川普能當選的人學到了一課:他的支持者與他的批評者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川普有一羣核心支持者真心相信他能讓美國再次偉大,川普也有可能再次打破幾乎所有民調的預期,成功連任。

在川普的核心支持者眼中,他是「生意大師」、「偉大愛國者」、「強者」和「虔誠牧主」,在美國政壇沉溺於建制泥沼多年後,終於迎來了這樣一位領袖,而他的這些特質也將領着美國完成「再度偉大」的偉業。

川普的支持者們對他抱持這些期待並沒問題,一位「生意大師」、「偉大愛國者」、「強者」和「虔誠牧主」確實是美國總統應有的優秀特質。但問題在於,川普一個都不是。

生意大師

2015年,作爲總統競選人,川普宣稱自己在扭轉美國經濟方面有着得天獨厚的優勢,因爲他是億萬富翁,在賺錢方面「真的很厲害」。在整個總統任期內,川普和他的支持者都聲稱他的政府創造了「歷史上最偉大的美國經濟」。

「最偉大」這種抽象概念很難驗證,好在2016年的一次總統辯論中,川普提供了更具體的說法:「我們將把它(GDP年增率)從1%提高到4%。我認爲我們可以達到4%以上。我認爲可以到5%或6%。」他當總統後,不僅5%和6%的「我認爲」沒有發生,4%的承諾也沒有實現。

川普領導下的經濟不僅從未達到4%(包括疫情之前),也從未超過歐巴馬(Barack Obama)的最高成長率。事實上,兩位總統任內的美國GDP成長都沒超過3%。即使從單季成長來看,川普任內美國經濟也從未達到4%的年化成長率。備受川普貶低的歐巴馬時期倒是有四次達標。

按照川普自己的說法,他的政府最重要的經濟成績是2017年的減稅法案。其實這也是他唯一重要的經濟決定。畢竟稅改後不久,共和黨便在2018年期中選舉丟掉了聯邦衆議院的多數黨地位,川普自那時起在諸多政策上都持續受到國會的阻撓。那麼,這份川普最得意的經濟成績,他又做得如何?

川普曾在稅改通過前接受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採訪時承諾:「每個人都會得到減稅,尤其是中產階級。」至今檢視,並不盡然。若將美國所有納稅人年收入劃分爲多個階層,每個階層的確都享受到減稅,但最大的利益實際給了最富有的美國人:所有納稅人中,有22.9%的人年收入10萬美元以上,他們卻享受到了減稅總額的75%,至於那最富裕的、年收入50萬美元以上的0.9%羣體更是攤得23%的稅減。

據美國稅務局最新數據,2018年美國納稅人收入中位數爲43,614美元,而「中產階級」的界定標準一般是指收入爲全國中位數67%至200%之間的羣體。

在其稅改方案下,只有一些公司可以獲得永久性減稅。爲了確保稅改法案符合預算限制,共和黨人將許多個人所得稅減免的結束日期設置到2025年初,也就是川普按現行憲法規定總統任期的最長期限。在那之後,中產階級從2017年稅改中所享受的優惠將更少:根據國會稅收委員會的數據,到2027年,收入低於7.5萬美元、佔美國納稅總人口三分之二的每一個納稅人,實際上都要繳更多稅。

至於他曾高調宣佈要讓所有美國人受益的另一個競選承諾,如今卻不再被提及:基礎建設投資。川普政府本身僅打算承擔這雄心勃勃、逾兆美元規模計劃的一小部分,而他提出的鼓勵私人投資的建議,似乎沒有引起美國大公司的興趣民主黨在國會的反對自是有黨爭的因素,但也是因爲這計劃從一開始就不可行:基礎建設投資的回報在於公共效益,很難爲投資者帶來直接收益,所以向來只有政府和國有企業出錢,沒有私人企業願意投資。而美國本就沒有什麼可依賴的國有企業,政府又在債臺高築、連年預算赤字的情況下忙着減稅,又怎能落實基建計劃?

在幫助選民這方面,川普這位「生意大師」終究沒能與兩黨或美國大企業達成協議

偉大愛國者

川普歷次在聯合國的發言,所談的都不是建立強大的國際社會、培養更有效的外交機構,或培育美國的聯盟。他宣傳的原則是「美國第一」(America First)。畢竟,不管世界各國領導人怎麼想,只要川普喊出「盟友應該付出更多」或威脅要對他國施加最大壓力時,他的支持者就會爲他歡呼。但這是美國所需要的嗎?

他在盟友軍費問題上的固執,讓人想到「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這句話。商人只顧盈虧,卻沒有意識到美國的整體利益:美國對全球秩序的話事權,很大程度便是來自於其超過他國的付出;而美國費盡心力,用數十年建立的全球盟友網絡,創造了一個對自身地緣、經濟、政治、文化大大有利的國際空間。四年後,川普恐怕仍不明白,政治家的目標不一定是利潤,好的「交易」不一定是好的政策。當然,也可能他只在意自己在任時的「帳目盈虧」。

而不管人們如何看待川普與金正恩或哈米尼(Ali Khamenei)的談判風格,人們的共同希望都是讓美國更安全。然而,在面對北韓時,華盛頓與平壤分歧之深,註定了這將是個漫長而會時常出現波折的過程,但川普似乎更關心鎂光燈和新聞頭條,在對漫長而不確定的外交談判失去興趣之後,一度積極的美國與北韓關係如今停滯不前。在面對伊朗時,爲了推翻歐巴馬遺產而反對的川普政府,在自己沒有替代方案的情況下,不顧法德中俄等簽約夥伴的勸阻,無端指責伊朗違反協議,並悍然退出美國和伊朗在歐巴馬和羅哈尼(Hassan Rouhani)領導下好不容易達成的和解,導致美國再次與中東區域大國發生衝突——以至於一再承諾要「帶美國軍人回國」的他,一面從阿富汗、伊拉克等地撤軍,另一面又被迫向伊朗周邊派駐了更多軍隊。

此外,川普的愛國形象很大程度上也來自於移民這個爭議性話題。然而,他在這方面的事蹟也並不足稱道。暫且不論「築牆」策略本身是否有效,川普的政府並沒有「築牆」,只是花了幾十億美元修繕已經存在的圍欄,而在他上任時美墨便已經約有三分之一邊境被某種屏障阻隔,四年努力「築牆」之後,這個比例依舊是一樣的。

更重要的是,川普的「築牆」主張也並不符合逐漸變化的美國民意。近年,美國人對移民的看法越來越正面:根據美國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的民調,如今三分之二的美國人對移民持正面看法。結果,他疏遠了國內半數以上的人民,加劇了嚴重的分裂。與其說他是「偉大愛國者」,不如說他是「偉大撕裂者」。

美國需要的「強者」

在川普的支持者看來,一個強有力的領導人正是美國所需要的。當世界格局不穩定時,美國需要一個敢作敢爲、不浪費時間在政治禮節上的人。

川普在很大程度上也兌現了其支持者的期待:他做了以往任何一屆美國政府都不敢或不能做的事情,比如推翻「歐巴馬健保」、退出主要國際條約、讓阿拉伯國家承認以色列、與中國大陸展開貿易戰。

然而,推翻應該是爲了建立。川普的混亂統治風格或許是擺脫以往「失效」政策的必要條件,那爲了鞏固成績,就應該提出明確的計劃和替代方案,而在多數領域,川普並沒有提供任何具體方案。

以「伊朗核協議」爲例,川普說退就退,然後呢?在中美關係上,兩國愈發陷入對抗,這取悅了不少支持者,也凝聚了兩黨間少有的共識,但也爲大量美國人和美國企業帶來極大困擾,美國企業一再發起關稅申訴,高通(Qualcomm)、微軟(Microsoft)、沃爾瑪(WalMart)等企業一再要求放開美國政府對他們中國大陸客戶的制裁。如果遏制中方是「必行之義」,那麼這些附帶的副作用又該怎麼解決?

談到川普強勢總統的名聲,他的支持者們還熱衷於提出最後一個論點:「法律與秩序」。自今年5月25日佛洛伊德(George Floyd)事件以來,這句格言一直是川普應對美國抗議活動的口頭禪。

然而,當2017年8月右翼集會印發嚴重流血事件之後,川普爲何不說「法律與秩序」?喊口號很容易,但當國家在其近四年治下持續分裂,持續演變爲衝突和無序,川普不僅沒能團結這些造成分裂的各派,反而還在因其偏袒而加劇衝突。這不僅體現在內政,當他在外交方面一再於以色列伊朗關係等問題上單邊偏袒一方時,也只是令衝突加劇,讓美國深陷其中,也不知這到底是「美國第一」還是「以色列第一」。

虔誠牧主

所以,川普的遺產若能長久地延續下去的話,他的宗教和保守派政策應該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力挺以色列的政策,或許在歐洲等地的基督徒看來與自己無關,但美國基督徒羣體卻大都頗爲認帳,更別說猶太遊說羣體。另外,川普以美國近代以來任何一位總統都無法比擬的速度提名了200多名不同層級的聯邦法官,從基層法院到最高法院,確保了司法體系未來數年,甚至數十年的保守傾向。

他的政府也通過了一系列支持創造論、擁護生命權(Pro-Life)和反LGBT等一系列「討主喜悅」的政策,譬如以拒絕墮胎作爲國際援助的條件——對自由派來說,川普讓國家的社會進步倒退了幾十年。但對他的核心支持者來說,他可謂「虔誠的牧主」,將國家擺回到令神喜悅的道路,防止美利堅淪爲罪惡之都「所多瑪」。

問題在於,即便我們忽略美國是個宗教信仰自由的國家、忽略美國大量非基督徒的現況,同意美國應該按照聖經教導往「討神喜悅」的路徑發展,川普就真的討神喜悅嗎?教會所教導的是遠離罪惡,這包括對LGBT、毒品等議題或事務的排斥,卻也更包括兼愛、包容、體諒與誠實,包括以「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的精神,去拯救那些「未得救者」——化爲政治,這難道不應該是盡最大所能去彌合本就深受撕裂所害的社會?以個人德行發揮正面的模範和引導作用?

當大批神學家、牧師和尋常基督徒都在質疑川普的行爲與《聖經》不符,質疑他顛倒黑白、刻意誇大或直接說謊的習慣,質疑他充滿仇恨的公開言論,川普的那些「基督徒支持者」,又有多少是爲了信仰原因,有多少是爲了政治原因而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個爲人處世頻頻違背聖經教導的總統,又將讓其國民乃至全世界對基督教信仰形成怎樣的負面印象?

反對左翼的堡壘?

這也牽涉到另一個羣體,那些不相信川普是「生意大師」、愛國者或虔誠基督徒,也沒有因川普的稅改等政策而實際受益的選民,還有支持他的另一個理由:他不是左派。

川普的支持者在其網站「將他們全踢出去」上說得最清楚:「投票給共和黨吧,他們可能不完美, 但另一邊卻都已瘋狂。」 許多美國保守派發現自己與民主派陣營的左翼理念完全不一致,對他們而言,選總統的最主要目標不是「甄選一個合適的領導人」,而是「將所謂『進步』的左翼瘋子排除在國家權柄之外」。

然而,這種想法在團結右翼的同時,也團結了其他羣體:皮尤研究中心8月的民調顯示,有56%的拜登(Joe Biden)支持者支持他的首要原因是「他不是川普」。10月,另一項皮尤研究中心的民調顯示,63%的拜登支持者表示,他們做出決定的意義更多是爲了「反對川普」——從來沒有任何其他因素能讓右翼以外的羣體這般團結。

川普再執政四年將爲美國保守派帶來什麼?好處尚不清楚,但代價是顯而易見的:繼續蟄伏四年的民主黨很可能會在2024年以壓倒性的優勢贏得選舉,同時讓整個國家陷入更深的、更無法彌合的對立與撕裂。

川普的保守主義其實並非真正的保守主義。所謂保守主義並非止步不前,而只是在考慮到現實基礎後,尋求最大公約數,以循序漸進而非大刀闊斧的方式逐個解決現有問題。反觀川普在很多問題上倒行逆施,推翻諸多政策或做出一些決定時只考慮其核心支持者的意見,不尋求最大公約數,也沒有尋求解決現有的一系列問題。

因此,川普既不是一個偉大的商人,也不是一個堅定的愛國者;既不是強人,也不是好基督徒。他甚至無法抵禦左派。四年來,川普一系列急功近利的短視行爲,除了鞏固核心選民的支持,令當年推舉他上臺的、被壓制的社會不滿全面發泄以外,反而進一步加深了那些不滿,加劇了原有的撕裂。川普是個偉大的表演者,是個充滿行動力卻缺乏凝聚力的總統,他對美國社會發展最大的功績,或許是將美國的一系列問題逐一暴露,令人們意識到彌合分歧的必要,認識到刮骨療毒的迫切和必要性。

從這個維度考慮,川普的出現既是歷史必然,也有其歷史性使命:爲美國「重返正軌」創造契機。若從這個維度考慮,他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可以退場了。

《多維TW》月刊06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