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論丨家族史視角下的美國困境:《日落黃昏時》的現實主義

1998年一個平平無奇的黃昏,美國亞利桑那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中,一家汽車旅館迎來兩批客人,他們分別來自兩個家族——沃克家族與霍爾特家族。沃克一家因搬家而長途跋涉,霍爾特一家因盜走警長丹特的大筆鈔票而遭到追捕。很快,沃克一家成爲逃犯霍爾特一家的人質。

以上是Interior Night公司開發的互動式電影遊戲《日落黃昏時》(As Dusk Falls)的主線劇情。本作的前三章講述了驚心動魄的搶劫和分秒必爭的綁架,讓許多玩家心驚肉跳。然而,這不過是兩個家族三十年糾葛的開端。在警察、人質、劫匪複雜難解的矛盾衝突下,埋藏的是一個關於罪惡和寬恕的故事,以及當代美國的痛楚與困境。

一場由發薪日貸款引發的旅館悲劇

《日落黃昏時》中有着複雜難解的家庭和社會矛盾。但是,這些矛盾集中爆發的導火索,並非任何觀念衝突或者社會思潮,而是經濟問題。刨根究底,是霍爾特一家撬開警長丹特家的保險箱,導致了後續的一連串悲劇。可以說,從他們把犯罪計劃付諸行動的那一刻開始,這不死不休的衝突就再也沒有任何化干戈爲玉帛的可能性。然而,雖然霍爾特一家的大哥泰勒賣李鑽核、二哥戴爾打街罵巷、小弟傑少不更事,他們一開始都還不是無可救藥之人。

霍爾特家族譜系

霍爾特一家之所以選擇孤注一擲,是因爲父親欠下的賭債已利滾利到了一個只憑辛勤勞動根本不可能償還的程度。這就涉及美國社會中臭名昭著的發薪日貸款(Payday Loan)。不同於信用卡等傳統金融工具,發薪日貸款是一種替代性金融工具。和傳統金融工具相比,替代性金融工具更加方便,但也有更高的利率。發薪日貸款深受歡迎的原因在於,申請這種貸款不需要複雜的信用審批,只要拿着之前一段時間的工資流水去開一張支票,就能夠拿着本金走人。因此受到想要緩解燃眉之急家庭的歡迎,在20世紀末,美國的發薪日貸款機構就已經超過一萬家[1]。

在21世紀初期,發薪日貸款機構在美國的店面數量比麥當勞和星巴克加起來還要多[2]。 在《日落黃昏時》的第三章,霍爾特一家就遇到了無法償還貸款的困境。無法償還發薪日貸款的貝爾·霍爾特去賭博,結果欠下了更多的債務。催債人索恩上門要求支付延期費用,並且試圖拿走貝爾的金錶。之後貝爾和索恩發生衝突,貝爾捉住了索恩,並且要求傑活埋索恩。如果傑聽從了父親的要求,索恩從此消失在世界上,然而,催債公司會派其他的催債人來。如果傑動了惻隱之心,選擇放過索恩,索恩也只會給霍爾特額外兩週時間籌錢而已。這兩週時間不足以讓他們通過任何合理合法的手段賺到足夠的錢來償還貸款。而如果不能償還貸款,他們的房子就會被收走。

於是,在母親莎朗的安排下,三兄弟趁着警長丹特外出,闖入丹特家偷走了大筆現金。爲了逃避警方搜查,三兄弟前往沙漠夢想汽車旅館,並在這裡遇到了在此留宿的沃克一家。沙漠夢想的老闆喬伊斯很快出現,認出了三兄弟的身份。於是,三兄弟鋌而走險,將喬伊斯和沃克一家劫持,並且以人質的安危爲籌碼和警方談判。趁着霍爾特三兄弟的疏忽,文斯·沃克找到了機會報警,但在向警方提供了一些情報之後,就被泰勒·霍爾特發現並打斷。

沃克家族譜系

接到報案的警方包圍了沙漠夢想汽車旅館。但是在警方派先遣隊嘗試進入汽車旅館時,被泰勒·霍爾特和戴爾·霍爾特突擊,只好暫且撤退。泰勒要求警方提供直升機。警方答應了,但要求他們先釋放一名人質。這時候,玩家扮演的文斯可以選擇釋放吉姆、米歇爾或者佐伊。交接人質時,警方調動了狙擊手試圖殺死霍爾特三兄弟,但是沒有成功。這導致談判再次陷入僵局。之後,警方叫來了莎朗·霍爾特,請她幫忙說服三兄弟。作爲幕後主導的她,不僅沒有讓警方得償所願,還趁機找到了警方佈置的破綻,向警方投擲了燃燒彈。

警方、沃克一家、霍爾特一家和沙漠夢想的工作人員陷入亂戰。根據玩家選擇的不同,每一方都可能有一個人被殺害:突擊進入的警察、米歇爾·沃克、戴爾·霍爾特,以及喬伊斯。

逃離的幻象:大學、隱居與拉丁美洲的夢幻泡影

無論玩家怎樣抉擇,在“沙漠夢想”汽車旅館的綁架案進入尾聲時,霍爾特一家都會成功綁架一位人質並開車逃離。在這之後,玩家將親眼目睹昔年綁架案的當事人分別從三個方向逃離:大學、山林和拉丁美洲。然而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讓發生在沙漠夢想旅館黃昏時的那場犯罪消隱無蹤。

第1冊是關於罪惡,第二冊則是關於犯罪之後的逃離、懲罰與寬恕

第一個方向是逃向大學。十四年後,在綁架案後逃出生天的佐伊·沃克,並沒有擺脫那個黃昏的痛苦。已順利進入大學的她,很少去聽講座,面對同學的幫助和關心則冷漠以對。這並非她性格不好,而是6歲時的經歷給她留下了太過強烈的情感創傷,以至於確診了精神障礙。

回顧過去,面對汽車旅館綁架案的佐伊,儘管她只是一個6歲的小女孩,卻有着成年人一般的冷靜沉着,可以審時度勢地做出選擇。無論玩家在汽車旅館的橋段中如何選擇,她都必然存活。其中固然有她的父母主動站出來承擔責任的緣故,但是她自己的鎮定自若,也是不可忽視的一環。

對於從汽車旅館中活下來的成年人,儘管這份過往也非常痛苦,但只要活下來,爸爸文斯可以開辦自己的飛行學校、媽媽米歇爾可以準備再婚、爺爺吉姆可以享受退休生活。但對於未成年的佐伊,這種痛苦實在難以承受。昔年負氣含靈的少女,不僅沒有像家長之前期待的那樣跳級學習,反而變得沉默寡言,在對抗過往的糾纏中耗盡了大半精力。多年過去,佐伊時刻被當年回憶困擾。運動、藥物和家人的關心,都不能助她擺脫折磨。這既是因爲被挾持的痛苦回憶造成了創傷性的應激障礙,也是因爲在那個被火焰、爆炸和槍聲圍繞的黃昏,她見到了太多不爲人知的真相:父母之間離心離德、母親移情別戀、爺爺拋妻棄子、警察殺人滅口……幾乎所有值得相信的社會秩序,在一夜之間變得搖搖欲墜。

第二個方向是逃向山林。在和母親與兄長分別之後,傑獨自來到一家酒吧,想要搭一輛貨車北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此時,追捕霍爾特一家的女警也來到酒吧。傑嚇得趕緊躲到酒吧的隔間。女警描述了傑的外貌特徵,向酒保和顧客詢問是否有這樣的人來過。他們異口同聲地表示並不知情。其實之前傑遮遮掩掩,並沒有說出自己是誰、爲何來到此地、搭乘北上是爲了什麼,也沒有拿出任何能夠取信於人的證據。但是他們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幫助形跡可疑的人欺瞞佩戴警徽的警察。

這種情況的出現,和美國民衆與警察之間互不信任的關係密切相關。警察使用暴力的現象,可能會讓美國公民在目擊犯罪或者瞭解到可疑跡象之後,更不傾向於向執法機構舉報犯罪活動。比如著名的喬治-弗洛伊德案件,就產生了深遠的社會影響。2020年5月25日,46歲的非裔美國人喬治·弗洛伊德在美國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市被警方逮捕。警察德里克·肖萬(Derek Chauvin)將弗洛伊德按倒在地,並用膝蓋壓在弗洛伊德的脖子上致其死亡。在那之後,每聲槍響引發的 911 報警率下降了約 50%[3]。這種影響在多個城市和種族羣體中都有體現,並且沒有因爲時間推移而產生明顯的改善跡象。

警察離開了,傑·霍爾特搭乘貨車北上,到達猶他州。在經歷一系列冒險之後,傑·霍爾特見到了國家公園的一位護林員。這是莫大的諷刺:在回憶中,傑其實一直都心存善念,雖然在兩位哥哥的要求下犯下大案,但是會盡量避免動用暴力。他真正想做的職業,正是護林員。如果獲得了護林員的指點,他將會獨自一人潛藏在山林中,與溪流和野獸度過多年。

傑·霍爾特有着很多不得已的苦衷,比如生活在一個弱肉強食的環境中,父母和兩個哥哥都非善類。如果不聽從他們的指示,自己將會失去社交關係和經濟支持。可是從另一個角度講,雖然是未成年人,但16歲的青年並非襁褓中的嬰兒,有能力也有義務爲自己的言行舉止負責任。

在綁架案發生後,傑離羣索居,即使有了女朋友,也無法長久。他會在無休止的良心拷問中,消耗自己的青春。搶劫和綁架案給傑帶來的,是家人的死亡和離散[4]。即便最後佐伊選擇原諒傑:“你只要學會把黑暗甩在身後,望向光明就好了。”這也於事無補。

總體來看,霍爾特和沃克兩家子女的精神狀況都十分糟糕。佐伊確診了精神疾病並常年依賴藥物,至於霍爾特一家,兄弟三人一起策劃並完成了搶劫與綁架案。他們性格中有根深蒂固的反社會成分,這恐怕比佐伊被確診的精神障礙更危險。

這種情況的出現不僅是爲了刻意營造戲劇張力,更是美國青少年精神問題的縮影。根據21世紀初期的全美酒精和相關疾病流行病學調查[5],幾乎一半的大學生在調查之前的一年中至少患有一種符合《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標準的精神障礙,其中 18% 患有人格障礙,12% 患有焦慮症,11% 患有情感性精神障礙。美國校園和社會提供了一些幫助和治療的手段,但學生羣體尋求幫助時會遇到諸多障礙,包括時間不足、隱私問題、情感開放度不足和經濟限制等[6]。在大學就讀新聞系的佐伊就是如此。她渴望瞭解和接觸這個世界,而又遲遲不能勇敢地大步前行。從法律的角度來說,她的父母已經得到了救援,綁架犯團伙也被擊斃和遭到通緝。即便如此,失去人身自由、對生活失去掌控力的痛苦依然如幽靈一般,在她心頭縈繞不去。

在第五章中,莎朗·霍爾特的情人——修理工保羅,突然成爲主視角。玩家需要扮演他,做出一系列抉擇影響莎朗的命運。這也就引入了第三個逃離的方向:拉丁美洲。

對保羅來說,選擇的關鍵在於,是遵守和維護現有秩序,還是打破它。最平庸的選擇自然是向警長舉報莎朗,然後讓平靜的生活一如既往。但如果選擇幫助莎朗,就意味着勇敢地追逐愛情,和愛而不得的女中豪傑共同奔向古巴,展開浪漫的新生活。

這一最終解決策略,並非《日落黃昏時》的獨創。事實上,許多以當代美國爲歷史背景的遊戲,都把“逃向拉丁美洲”作爲最終的解決方案。正如大衛·阿諾德所說,“將熱帶地區視爲遙遠而誘人的地方是現代遊客集體想象的一部分。[7]”舉例來說,多結局角色扮演遊戲《Life is Strange 2》中,主人公肖恩·迪亞茲和丹尼爾·迪亞茲的父親在一場意外中去世。無家可歸的他們只能四處流亡。當發現美國的家庭、社會和農場都不能庇護他們後,出現了一個極具戲劇性的場面:本來用以阻擋墨西哥人跨越邊境、偷渡進入美國的邊境牆,變成了阻攔兄弟兩人奔向自由的阻礙。而一旦找到辦法衝破這道高牆,也就衝破了命運的高牆,將所有黑暗的過去拋諸腦後。

《日落黃昏時》和《Life is Strange 2》,都沒有詳細刻畫到達拉丁美洲之後的故事,而只是將其作爲結局。玩家也沒有辦法在與拉丁美洲相關的劇情中,執行任何操作。在拉丁美洲出場的角色,比如《Life is Strange 2》中想要搶劫兄弟的修車廠,而被丹尼爾用超能力直接打飛的墨西哥人,只是“第一世界主角的點綴或達到目的的手段”[8]。無論是《Life is Strange 2》中的墨西哥,還是《日落黃昏時》中的古巴,都沒有一個完整而鮮明的形象。它們的存在只是爲了給角色一個斬斷過去的合理解釋,迎合了西方玩家對拉丁美洲的期望。這種對拉丁美洲不切實際的想象,正如《古墓麗影》系列中對拉丁美洲的想象一樣,忽視了拉丁美洲具體的歷史背景和錯綜複雜的多元文化,只是將其視爲主人公行走的背景圖像[9]。

五個家庭的不幸

《日落黃昏時》中有五個妻子,這些妻子的命運和性格各不相同。然而相同的是,她們都在沙漠夢想汽車旅館的悲劇之中,扮演了某種角色。

第一個妻子是米歇爾·沃克,佐伊的母親。她是在故事中得到大量刻畫的妻子。在收拾行李準備搬家的時候,她的丈夫文斯發現她和同事布魯斯之間的關係過於曖昧。玩家扮演的文斯如果堅持刨根究底,會發現木已成舟。之後在沙漠夢想汽車旅館綁架案中,警方取得優勢的情況下,可以要求綁匪先釋放一名人質。如果文斯選擇釋放妻子,她會因爲丈夫不計前嫌而熱淚盈眶。

霍爾特三兄弟在沙漠夢想汽車旅館綁架人質

第二個妻子是莎朗·霍爾特。她的形象是米歇爾·沃克的對立面。如果說米歇爾是科班文化的代表,那麼莎朗就是街頭智慧的代表。米歇爾在大學擔任教師,有着受人尊敬的社會地位。而莎朗的職業身份,並沒有得到太多描述,可能是家庭主婦、農民或者別的什麼。身爲三兄弟的母親,她努力用自己的手段擔負起這個家庭。而她最先想到的辦法,就是策劃一起盜竊案。

第三個妻子是貝琪,警長丹特的妻子。霍爾特一家嘗試撬開丹特家保險櫃時,會直面這個身受重傷的女人。她對當前的局面幾乎沒有掌控力,想做的僅僅是按下報警按鈕。如果傑阻止了她的行動,她也就聽之任之。

第四個妻子是喬伊斯,沙漠夢想汽車旅館的老闆。但是她姓什麼?她的丈夫在哪裡?這些信息並沒有得到仔細的交代。和傳統意義上的妻子相比,顯然她更擅長衝鋒陷陣:面對突如其來的綁架犯,文斯一家束手就擒,而她選擇持槍反抗。儘管她一個人的戰鬥力不足以在霍爾特三兄弟面前控制局面,但至少爲之後警方的解救行動提供了更多的機會和可能性。之所以她需要表現出勇猛彪悍的一面,和家庭中父親角色的缺失是分不開的。她既當爹又當媽,獨自一人在經營汽車旅館的同事照料兒子阿什。她已經十分刻苦,但是仍然無法處處周全,兒子阿什獨自到郊外探險,誤入了貝爾·霍爾特的小木屋。彼時的玩家們,都已經知道貝爾是一個多麼兇狠且做事不顧後果的人,情緒激動的時候,甚至敢殺人。

第五個妻子是維妮莎的媽媽,遊戲裡沒有交代她的名字。她的形象是喬伊斯的對立面。她早早去世,於是維妮莎兄妹倆都由多蘭德先生一個人撫養。從房屋陳設來看,多蘭德家的經濟狀況還算不錯。但是維妮莎因爲“品行不端”而休學。再考慮到維妮莎的哥哥毒駕去世,同時肩負父母責任的多蘭德並沒有能力很好地承擔起家庭教育的職責。

可以看到,《日落黃昏時》所刻畫的妻子,皆難以保護和團結這個家庭,並且把家庭向積極的方向引導。貝琪和維妮莎的媽媽無心無力;喬伊斯有心無力;莎朗把整個家庭帶入犯罪的深淵;米歇爾自己就是家庭的破壞者。

《日落黃昏時》之中的妻子形象刻畫,並不是特地爲了造謠中傷或者醜化妻子。然而,這些年齡、工作、種族和性格各不相同的妻子,都成了爲這場悲劇推波助瀾的動力,或者在悲劇中無能爲力的存在。這是整個美國社會的縮影。許多女人像逃向古巴的莎朗一樣嘗試追求自由,但是隻要是社會中的人,做出的選擇就可能對自己的人際關係產生影響——正如莎朗的成功脫逃,建立在永遠失去三個兒子的基礎上。在這樣的背景下,美國的社交網絡中,能夠優雅地將家庭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傳統妻子”受到追捧也就不奇怪了[10]。

然而在五個妻子的悲劇發生時,丈夫又在做什麼呢?《日落黃昏時》並不偏向男性或者女性。細細思量,丈夫的行爲同樣缺點頗多。

一個負面典型是在航空公司工作的文斯。航空公司偷工減料引發事故,但需要一個替死鬼。樸實正直的文斯被選爲替死鬼,之後懦弱的文斯不敢起訴航空公司,選擇息事寧人。

另一個更加明顯的負面典型是多蘭德先生。在遊戲的後半部分,出現了多蘭德家族。這讓玩家的注意力,從扣人心絃的綁架案轉移到看似瑣碎,卻同樣深刻的家庭悲劇上。維妮莎·多蘭德是傑·霍爾特的青梅竹馬。從維妮莎的視角出發,玩家可以瞭解多蘭德家族中的許多人物:她死去的母親和哥哥,以及嚴厲的父親。

維妮莎的父親多蘭德先生穿西裝、打領帶,數十年來在銀行的安保部門兢兢業業,工作從來沒出現過差錯。多蘭德先生提供的家庭環境,更類似於沃克那種知識分子和工程師的體面環境,而非貝爾·霍爾特和莎朗·霍爾特那種講求暴力和街頭智慧的環境。然而在培養下一代上,多蘭德先生的子女卻和霍爾特一家沒有多少分別:兒子夜半毒駕車禍去世,女兒和犯罪嫌疑人(傑·霍爾特)私奔,之後到夜店吸致幻劑,並且和夜店認識的男生上牀。從中可以窺見,多蘭德先生的教育是何等失敗。

傑·霍爾特與維妮莎私奔

綜上所述,充滿悲劇的妻子之旁常有一位不可靠的丈夫。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弊病,只是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他們未必一開始就是壞人或者具備某種負面特質。但是受到環境的影響,在生活的波折中顛沛流離,他們的夢想和希望在流逝,而性格中脆弱的那一面卻在被放大。正如文斯·沃克,他的妻子之所以選擇移情別戀布魯斯,一部分原因就在於他失去了航空公司的工作。可是正是因爲失去了工作,他不敢再揭穿妻子的婚外情,因爲他已經承受不起失去妻子、失去家庭的打擊。

遺憾的是,作品對兩個家族各位家族成員的刻畫還不夠深入。許多重要角色都只有去處,卻沒有來處。通關之後,我們仍然無法知曉莎朗和貝爾的過去、爺爺吉姆之前的經歷。故事中的爸爸媽媽彷彿生下來就已經人到中年。他們的青年時代模糊不清。因而,玩家也就無法通過了解他們青春時代的抉擇,來對這些人物進行更爲深刻的解讀。

餘論:無法承擔責任的社會

總而言之,和《白鹿原》《百年孤獨》《茶人三部曲》等家族史作品類似,互動式電影遊戲《日落黃昏時》通過兩個家庭,以及雙巖鎮上其他各色人等的痛苦、懊悔和糾纏,表達的不僅僅是故事中角色的悲歡離合,也是整個美國的倒懸之急。

他們的命運,暗示着美國在種族歧視、宗教分歧、政治鬥爭等固有的社會矛盾之外,還有盤根錯節的經濟矛盾和社會矛盾需要處理。這些矛盾的本質在於,美國社會中或許瀰漫着一種不承擔責任的風氣。因爲不願、不敢或者羽毛未豐,許多人都不承擔責任。

不願承擔責任的代表是吉姆·沃克——文斯·沃克的父親、佐伊·沃克的爺爺。在故事中,他一直以配角的形象出現,無論在經濟上、體力上還是知識上都沒有什麼突出的表現。但是他的存在對這部家族史作品有着關鍵的意義——他是兩個家族中唯一的老人。只刻畫中年人和青年人的作品,很難被稱爲家族史作品。他的存在和他過往的經歷,讓玩家能夠了解到,這種不負責任的風氣,並非中年人自業自得,而是有着歷史淵源。

年輕時的吉姆·沃克,爲了追求自己的自由而離開妻子,獨自一人踏上旅程。年老力衰之後,他回到兒子的身邊,尋求兒子的照護。關於他年輕時的職業和人脈關係,遊戲並沒有給出清晰的描述。但是在1998年沙漠夢想汽車旅館留宿時,他的表現暗示着他和警長丹特、老闆喬伊斯都有一定的聯繫。2012年,被精神障礙困擾的佐伊·沃克與他交流,發現有人在跟蹤他。這樣一來,一個年輕時浪跡街頭的角色形象便初步得以建立。縱觀整個遊戲,吉姆·沃克並沒有給沃克家帶來多少幫助,而是拒絕承擔一個父親和一個丈夫的責任。不僅如此,他還在不斷給這個家庭添麻煩。

不敢承擔責任的代表是貝爾·霍爾特。作爲霍爾特家最有權威的男人,他本應以身作則,爲兒子和家庭樹立一個良好的榜樣。但是從他實際的表現來看,他的婚姻和教育,完全是憑着本能而非理性進行的。他在經濟能力不足的情況下生了三個兒子,這讓整個家庭入不敷出。面對拮据的經濟狀況,他並沒有在本職工作上精進、謀求升職加薪,也沒有在兼職或者理財上尋求突破,而是想要通過賭博解決債務問題。結果雪上加霜。面對賭債,他訴諸暴力,想要直接殺死催債人。這種做法無疑完全不可取。最後,他完全找不到解開生活困局的辦法,嘗試自縊。無論他的自殺是否被兒子阻止,他的不負責任都是讓這個家庭走上絕路的重要原因。

來不及學習如何承擔責任的代表是傑·霍爾特。關於傑的懵懂,在他和多蘭德一家的交往中得以體現。就像《紅樓夢》“晴爲黛影,襲爲釵副”一樣,維妮莎那個吸毒後車禍去世的哥哥,就是平行時空的傑·霍爾特。甚至維妮莎都把兩者相提並論,對傑這樣介紹自己的哥哥:“他說話很溫柔,就像你一樣。別人以爲他沒什麼話想說,但通常他只是沒說出口。”

傑雖然有話想說,但在很多情況下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和誰說。父親欠下高額貸款,以至於無法支付傑的學費。失去學校的社交環境後,傑只能在家幫忙工作。相比聆聽傑的心事煩惱,父母和兄長更想彰顯他們自己的力量和權威。這也暗示了傑的結局。如果傑行差踏錯,則難逃法網,甚至可能被判處死刑。就像維妮莎的哥哥一樣,還沒有找到實現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的方法,就被永久驅逐在社會的藩籬之外。

雖然有很多人不願承擔責任、不敢承擔責任或者來不及學習如何承擔責任。但是責任不會憑空減少、消失或者轉移。如果沒有一個全局性、制度性的方案來撫平這一切的傷痕,霍爾特與沃克家族的悲劇還將在這片土地上一次又一次地重演。

註釋

[1]Spector, M., 2007. Taming the Beast: Payday Loans, Regulatory Efforts, and Unintended Consequences. DePaul L. Rev., 57, p.961.

[2]Pew Charitable Trusts. 2012. Payday Lending in America: Who Borrows, Where They Borrow, and Why. Washington, DC: Pew Charitable Trusts.

[3]Ang, D., Bencsik, P., Bruhn, J. and Derenoncourt, E., 2021. Police violence reduces civilian cooperation and engagement with law enforcement.

[4]根據玩家的選擇不同,傑的母親莎朗必然存活;父親貝爾、大哥泰勒可能存活;二哥戴爾必然死亡。但無論怎樣,傑身邊都空無一人。

[5]Grant, B.F., Moore, T.C., Shepard, J. and Kaplan, K., 2003. Source and accuracy statement: Wave 1 national epidemiologic survey on alcohol and related conditions (NESARC). Bethesda, MD: National Institute on Alcohol Abuse and Alcoholism, 52.

[6]Givens, J.L. and Tjia, J., 2002. Depressed medical students' use of mental health services and barriers to use. Academic medicine, 77(9), pp.918-921.

[7]Arnold, D., 2006:13. The tropics and the traveling gaze: India, landscape, and science, 1800-1856.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8]Penix-Tadsen, P., 2016:190. Cultural code: video games and Latin America. MIT press.

[9]Serrano, Y.V., 2023. Imagining Latin America: Indigeneity, Erasure and Tropicalist Neocolonialism in Shadow of the Tomb Raider. Game Studies, 23(3).

[10]同心.“傳統賢妻”抑或“仇恨姐妹”:歐美激進右翼的網紅營銷,澎湃思想市場,2024年5月21日。https://mp.weixin.qq.com/s/9Q3EBOBzRaU1br3-B6rAYg

[1] Spector, M., 2007. Taming the Beast: Payday Loans, Regulatory Efforts, and Unintended Consequences. DePaul L. Rev., 57, p.961.

[2] Pew Charitable Trusts. 2012. Payday Lending in America: Who Borrows, Where They Borrow, and Why. Washington, DC: Pew Charitable Trusts.

[3] Ang, D., Bencsik, P., Bruhn, J. and Derenoncourt, E., 2021. Police violence reduces civilian cooperation and engagement with law enforcement.

[4] 根據玩家的選擇不同,傑的母親莎朗必然存活;父親貝爾、大哥泰勒可能存活;二哥戴爾必然死亡。但無論怎樣,傑身邊都空無一人。

[5] Grant, B.F., Moore, T.C., Shepard, J. and Kaplan, K., 2003. Source and accuracy statement: Wave 1 national epidemiologic survey on alcohol and related conditions (NESARC). Bethesda, MD: National Institute on Alcohol Abuse and Alcoholism, 52.

[6] Givens, J.L. and Tjia, J., 2002. Depressed medical students' use of mental health services and barriers to use. Academic medicine, 77(9), pp.918-921.

[7] Arnold, D., 2006:13. The tropics and the traveling gaze: India, landscape, and science, 1800-1856.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8] Penix-Tadsen, P., 2016:190. Cultural code: video games and Latin America. MIT press.

[9] Serrano, Y.V., 2023. Imagining Latin America: Indigeneity, Erasure and Tropicalist Neocolonialism in Shadow of the Tomb Raider. Game Studies, 23(3).

[10] 同心.“傳統賢妻”抑或“仇恨姐妹”:歐美激進右翼的網紅營銷,澎湃思想市場,2024年5月21日。https://mp.weixin.qq.com/s/9Q3EBOBzRaU1br3-B6rAY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