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憂鬱共存/黃湘雲:我照常忙碌,但記憶斷片...每天想的都是「如何撐過今天?」
「憂鬱症要到康復的一刻,是真正懂的挖出內心最深刻的傷痛是什麼,直到可以站穩,不被一樣的問題重複淹沒,就是豐盛富足的開始。」 圖/freepik
「憂鬱症要到康復的一刻,是真正懂的挖出內心最深刻的傷痛是什麼,直到可以站穩,不被一樣的問題重複淹沒,就是豐盛富足的開始。」《和你,遇見最初的自己》一書透過Melodie(黃湘雲)分享的成長故事,陪伴讀者度過人生的重重關卡,在經歷親情、友情和愛情後,學會愛自己的方式。精彩試閱:
我竟然得了憂鬱症?
夜色,好深,好黑。
我凝視着牀頭旁的鬧鐘,一點、二點、三點……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天色微亮了,我才終於能夠睡着一會兒。
已經連續好幾個禮拜,我都無法入眠,有一股巨大的悲傷籠罩着我,經常讓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掉落,想停都停不下來。
這份悲傷是從何而來的?我很清楚,但是我竟無計可施!命運的洪流挾着我不斷往前行,而我只願自己能回頭多看一眼。
我很想念我的爸爸,但我已經失去了他。
爸爸過世後沒多久,我就聽聞美國媽媽因爲感冒引發肺炎的消息,我立刻飛回美國去看她。在經歷一年的治療後,美國媽媽因爲年老體衰,終不能抵抗病疾,人生畫上了句號。而我,沒有趕上送她最後一程。
失去美國媽媽後,從小撫養我長大的阿公也因爲洗腎過程中,不幸受到細菌感染,在三天內就因病逝世。
接二連三的死亡、一連串的離別和失去,讓我的心彷彿裂了一個大洞,墜落至絕望的深淵。我很不開心,笑不出來,吃不下也睡不着。白天上班時,我還能平靜、公式化地運用我腦內的「自動導航系統」把工作處理好,但下班後切換到「私人模式」,我就像一個沒有靈魂的皮囊,沒有任何活力。
雖然晚上睡不着覺,我還是必須在早上六點爬起來、整理好自己的儀容,化上一絲不苟的妝,進到公司去上班。我身心俱疲卻還是強迫自己維持着生活的節奏,不允許自己喊累,也不願卸下責任,我像一根過度拉緊的弦,斷裂是遲早會發生的事。
雖然我已預料到自己總有一天會崩潰,但我沒想到那份力道會如此狂暴而強烈,不僅令我完全失控,也對我身邊的人造成巨大沖擊。
一天早上,幾乎整晚失眠的我,不小心睡過頭,進公司打卡時遲到了兩分鐘。我立刻接到老闆,也就是我媽媽的電話,她針對遲到的事向我訓誡了一番。
我知道媽媽管理公司一向講求領導者要以身作則,所以她對我要求特別嚴格,認爲我不應該遲到,以前我也能理解媽媽的苦心,會盡力達到她的要求,沒有第二句話。但是那天,不曉得爲什麼,媽媽的叮嚀像是導火線,引爆了我內心糾結已久的複雜感受,一股憤怒的情緒以雷霆萬鈞之勢瞬間涌上,顧不得這裡是公司,我對着話筒向電話那頭的媽媽大聲咆哮……我那鏽跡斑斑、緊繃的心絃,斷了。
精確地說來,我不是在「生氣」,我根本就是在「抓狂」。我情緒激動到全身顫抖,連我自己都被嚇到,我知道:Something is wrong. 我有些地方出了問題,但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陌生的自己,在失去這麼多摯愛的親人後,我似乎整個人都被掏空,連自己也失去了。
就醫確診、每天固定吃四顆抗憂鬱劑、四顆肌肉鬆弛劑……我和大多數憂鬱症患者一樣,開始踏上這條看似沒有終點的路,試圖從這一大片黑色迷宮中找到出口。我想起一位好朋友的媽媽,她在三十多歲時被確診患有憂鬱症,開始用藥物控制病情,這一吃就吃了三、四十年,我會不會也跟她一樣?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照常上班、忙碌於工作,但我的記憶卻像斷片了一樣,我的腦袋總是一片空白,整個人像遊魂似的,我只記得自己瀰漫在絕望的空氣中,每天想的都是「如何撐過今天?」
在醫學上,導致憂鬱症的原因是因爲腦內神經傳導物質分泌異常,例如:多巴胺、腦內啡、血清素、正腎上腺素……這些神經傳導物質主要負責掌管情緒和睡眠、放鬆心情、調整食慾、血壓等,當分泌失衡時,便有可能誘發憂鬱症,有人把它視爲是一場「大腦的戰爭」。
大多數人都體驗過「憂鬱」的感覺,也相信時間會沖淡悲傷、藉由正向思考能讓心情轉向光明、知足就能常樂。但這社會對於「憂鬱症」的認識卻還不夠,憂鬱症患者經常被誤解爲「神經病」、「玻璃心」、「就是想太多才會自尋煩惱」,殊不知憂鬱症患者所面臨的處境,就像是大腦負責掌控情緒的司令部被敵軍佔領了,在這場槍林彈雨的腦內戰役中,大多數人只能想辦法躲過敵軍的襲擊,多活一天是一天,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和武器,可以絕地反攻、奪回失土。
英國作家J.K.羅琳曾在《哈利波特》中,塑造出一個可怕的角色叫做「催狂魔」,它會吸走人類的快樂和盼望,讓受害者宛如行屍走肉一般地活着,比死更絕望,凡是接近它的人都會被奪走生命的主權,毫無招架之力。據說,「催狂魔」的靈感原型就是來自於憂鬱症,J.K .羅琳也曾深受其害。
我的大腦在打仗,我的人生失控了,但我不想要棄械投降,憂鬱症不是絕症,我想要好起來。
在天天吞下八顆藥丸,連續服藥一年半後,我告訴醫生:「我不想再吃藥了,我已經感覺不到我的生活,我不想對生活失去知覺。」
雖然藥物讓我情緒能夠保持平靜,流不出一滴眼淚,但我總是感覺心裡空空的,像是整個世界都與我無關,我不想要這樣活着,我想要找回生命的熱情,我想要每一天都活得有意義。
我看了歐陽靖的書,被她透過慢跑來走出憂鬱黑洞的歷程鼓舞,我也試着開始慢跑,從小就不喜歡運動的我,堅持一天跑五公里、一個禮拜跑三天。每天下班之後,我就在住家附近慢跑,一跑就跑了三年,算一算,那段時間我至少跑了一四三○公里。我的生活很簡單,不是工作,就是慢跑與閱讀。
從科學的角度來看,運動能促進大腦分泌多巴胺,並且增加血清素,透過長時間耐力型運動,效果會更顯著。我也感受到慢跑時,我的腦袋可以調節運轉的節奏、幫助我思路更清晰,也讓我從工作時的高速、高壓運轉中得到緩和。
我也遵照醫囑,就算吃不下還是要吃,也要補充適當的營養品。安靜下來慢慢地深呼吸、每天練習寫下三件值得感恩的事,都會讓我更有力量去對抗憂鬱(最近我也發現國外開始販售多巴胺、血清素的健康補給品,也許會是病友的一大福音)。
持續調整生活一段時間後,我獲得醫生的許可,總算可以停止服用藥物。
如果你問我,停藥是不是代表憂鬱症痊癒了?我會這麼說:「憂鬱症就像過敏一樣,過敏症狀解除了,不用再吃藥控制,不表示你就沒有過敏,一旦遇到過敏原或自身免疫力不足,過敏症狀就會復發,憂鬱症是一輩子要去克服的問題。」
雖然停止服藥了,但我還是快樂不起來,我找不到人生的價值意義,也不曉得有什麼東西能夠讓我快樂。外面的人看我,頂着高學歷、身穿華衣美服,物質上一無所缺,認爲我是在無病呻吟,卻不曉得當我去過世界的巔峰、踏遍時尚之都、看盡人間的繁華,我卻仍然不能感到滿足的時候,我心裡的那份荒涼該是何等龐大、何等空虛啊!
爲了尋找人生的解答,我花了很多時間閱讀,很多書裡都有幾句智慧之語,帶給我一些啓示和亮光。知識,讓我更認識這個世界,也更明白未來的方向,但要舉起沉重的步伐走向明天,我需要的顯然不只有知識而已。
我偶爾會去臺大醫院兒童癌症中心做義工,在因緣際會下,我在兒童病房認識了教會的師母,她邀請我一起讀《聖經》,連續三個月,她每天都帶着我查考研讀《聖經》,讓我重新認識基督信仰。
在她的帶領下,我也爲《聖經》的豐富詞藻、精妙邏輯、深奧道理感到深深着迷。如果說過去我從書中所得的智慧像是一顆顆珍珠,《聖經》中的真理就像是串起珍珠的鏈子,集各種人生智慧於大成。更精確的說法,是各種人生智慧皆是從《聖經》而來,《聖經》裡無窮的智慧話語不僅吸引我去細細品味,也讓我逐漸摸索出一條走出黑暗迷宮、通往應許之地的道路。
靠着信仰的力量,我也終於有勇氣回溯自己的過去。許多憂鬱症患者發病的根源,都是來自於重大創傷,例如:災難倖存、親人死亡、意外交通事故、離婚等,這些傷痛若沒有好好被處理,就會埋在心裡,成爲壓力的來源,被稱爲「創傷後壓力症候羣」。
我在媒體報導中看見英國皇室的哈利王子也長年深受「創傷後壓力症候羣」的困擾,他在十二歲面臨母親黛安娜王妃之死,小小年紀的他不知道該如何抒發情緒,甚至在母親的喪禮上,他被迫走在媽媽的靈柩後面,被現場數千名陌生民衆包圍,全球有數百萬名觀衆在電視機前面收看。從那時候開始,哈利王子就將所有情緒反應都關閉起來,拒絕去想媽媽,因爲那於事無補,只會讓自己更加難過。之後長達二十年,他都壓抑着自己的情感,因此對於工作、生活都產生了負面影響,他經常感到焦慮、不知所措,感覺自己已經到達精神崩潰的邊緣。
當我看到哈利王子的經歷,我彷彿也看見了自己的童年。我在六歲時與父母生離,如今和摯愛親人死別,我也和哈利王子一樣,選擇關閉自己的感覺,拒絕去想,壓抑所有的感受。然而,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那些黑暗的感受並沒有消失,只是被掩埋、深藏在內心的黑盒子裡。
從美國心理學家薩提爾(Virginia Satir)提出的「冰山理論」來看,我的內心像是一座巨大的冰山,浮出水面的那一角比喻我的外顯行爲,多年的自我壓抑和後天修養,讓我表面上看似得體、正常,能夠符合人們的期待,但藏在水面下的「內在自我」,卻累積了很多負面的感受、觀點,以及長期被忽略的需求,憂鬱症是我情緒反撲的途徑之一。
成長過程中的重大創傷事件,像是黑色的種子,悄悄在心的底層生根發芽,逐漸長成大樹、浮上臺面。然而,即使明知道自己悲傷的根源,卻很少人能夠把種子連根拔除,因爲要回溯過去,等於要再一次經歷那份椎心之痛,黑色的創傷種子外面包裹着一層厚厚的「恐懼」外衣,讓人不敢碰觸,也不願回顧,只想逃避、不去面對。每次和心理諮商師聊天時,我都會告訴他:「我不想要再去挖過往的傷口,我很怕去回憶從前的事,那對我來說實在太痛苦了!」
還好在信仰的支持下,有一份愛包圍着我,讓我能夠坦然無懼地敞開心房來回溯我的童年,找出創傷根源——我記起了我的爸爸,彌補了部分記憶的空白和缺憾,讓我更能接受我自己。基督信仰像是把我心靈花園的土地翻了一遍,把每個讓我感覺傷痛的黑色種子一個個拔除,取而代之的是種下感謝和安全感,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自由。
能夠爬出黑暗深谷,自在擁抱陽光,這過程中的每一步都是一個奇蹟。直到今天,七年來我都持續運動,維持自律的生活習慣,加上四年來穩定的信仰生活,以阻止憂鬱的侵擾,我不敢說自己已經完全戰勝了憂鬱症,但我可以確定,我絕不會輕易被它打敗!
《和你,遇見最初的自己》 圖/大塊文化
本文摘自《和你,遇見最初的自己》,大塊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