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於生活出於體制的哀歌

林佑霖詩集《哀仔》書封。(時報文化提供)

在縱谷裡,我們第一次會面時,你就說要寫一本詩集,名字是《像我這樣的□□》,□□或許如同現象學中所說「存而不論」,對一切可疑之事先與予以擱置,擴大探索的範疇。而你澎湃的詩心正一步步,填入的主角有:待業男子、基隆人、義務役、讀者以及哀仔。

哀仔是什麼?客家人非當面稱呼母親,可是讀畢全書,應當不是獻給媽媽的詩集。你詩中如是描述:「我不是相對的鼠輩╱是天涯浪跡╱一隻被哀到低處的幼仔」,顯然不是援用客家文化中的稱呼,而是一個新創的用語,從字型上看,哀仔很像是「衰仔」,但定睛一看,跳出一個哀傷與哀痛的人,又比衰仔還少了一根肋骨,再用口一讀,與哀哉諧音。顯然你想爲「厭世代」命名,爲同代低薪、貧窮與看不見的未來的青年人發聲。

貧困沒有阻擋你追求創作的熱忱,記得一次深夜搭火車回東華,在志學小站下車時,在月臺上遇見你領着一個朋友,兩人說要走回租屋處。我約略問了一下方位,知道是在學校後門,產業道路旁田間的小屋,從車站摸黑徒步要走半個小時以上。我擔心嚇壞你來自都會的友人,堅持開車繞着闃黑小路,在一個偏僻的鄉間房舍前,確認了我的猜想。

我的猜想是,你並非喜愛自然生態,讀你的〈田間小徑〉,綠葉叫、鳥吼着、壁虎說話,花蓮的鄉野給你觸目心驚的聲色,「一直走同樣的路╱想要迷路在小徑裡」是你的迷惘與追尋,忍受一切的不便利,只因爲你不願意在體制中馴服地活着,希望活出自身的價值。〈像我這樣世俗的人〉的詩中,揭露你打工時當過服務生、代課老師、教學助理與替代役,每個階段或有苦痛,或有啓發,但總顯得格格不入,但你以綿延與細膩的長句,反擊你不願融入的社會結構。

《禮記.樂記》中說過:「其哀心感者,其聲踧以殺。」形容有哀傷心意的音樂與詩歌,樂聲必然是聲音微小而急促,絕無舒緩的感覺。然而在《哀仔》中,縱使如輾轉於溝渠的幼鼠,依舊能以綿長的句子,堅定地說出自身的認同。讀你的〈像我這樣的待業男子〉,表面上是寫當代青年求職困難的徬徨,爲文科學生髮聲:

比起英文,更想學習鳥的叫聲

中文能力精通,不,尚可而已

中打速度沒計算過,寫詩一分鐘

可以寫半行。其他技能專長只有一小格

剛好容得下兩個字:活着

一件事情做久了,不喜歡也能上手

但仔細推敲你想應徵的是「這間房子」,而害羞地說自己(無法結婚),顯然是一位酷兒以「履歷表」諧擬在情愛上的告白,雖然繼承了父親男性的「職位」,有豐富的社會化經驗,最大的缺點就是身爲二十三歲的男人,但你堅持一天可以有十六個小時像自己,當投出這分履歷後,期待「那年你走失的男孩╱在收信人的空位佔有一席之地」一語雙關,希望能夠獲得公司的接納,其實是期待因性別認同迷途的男孩,能夠「多元成家」,這樣的寫法固然幽微,但也大膽且具時代性。

你的情詩寫得壓抑與婉轉,你喜歡智利詩人密斯特拉兒(Gabriela Mistral,1889-1957),尤其是她寫給學生與情人康翠蘿.莎蕾娃(Consuelo Saleva,1905-1968)的〈大氣之花〉,兩人廝守相伴由法國移居巴西,激情下的情人是繆斯,詩篇因此而生,但激情也會傷害詩,這首神秘的詩就在節制中成就了巨大的抒情力量。因此「押花的生長」寫下了如熄滅火山的舊愛,雖然花已經乾燥,但內在依舊生機勃勃。〈我還不必要你〉看似自負,其實書寫的是同樣陷入孤獨的戀人,〈我還必要你〉則看似迎向新戀情,其實依舊是孤單的感受,讀者或許迷惑於隱誨與出奇的象徵,我想這不僅是你炫耀詩的技藝,更是你帶讀者到你情愛的「異域」,發出同事異號的哀聲。

音樂與詩歌都一樣,以抒情的主體發展出特殊的世界觀,乃至不同的節奏、意念與情感。記得在許多次你遠行歸來的夜晚,我們圍在長桌讀詩與談生活,其他年輕詩人比我更親近你,會把你勇敢跨國追愛的故事,說得生動與浪漫,然後我們讀你寫的詩,我總隱隱想起古人說:「聲之與心,殊塗異軌,不相經緯」。我應當不能把你的哀與樂當成其他詩人一樣情與欲,我願意把《哀仔》的詩篇當作異國的歌謠,縱使是同一個意象,或是同樣的調性,我期待解讀時能以翻譯的態度,再創造出新的詮釋。如此一來,當我閱讀〈登山欲〉時,會看到你在隨着明益老師接近大山時,其他學生關切蟲魚鳥獸,而你的驚喜是記錄下:

陽光如一隻麻雀棲在樹梢

涉過山泉、坍崩山徑、青苔石頭

肉體與靈魂的距離被陽光縮減

一羣嬉鬧的男子絲毫沒有注意到

我從他們的頭頂涉過。

健壯的肌、肥美的體、日的宴饗

在此刻成爲一種鳥的名字

流淌在立霧溪峽谷中的慾望,以及你意外的目擊與喜悅,確實交織出一首讓人難忘的詩篇。

社會學家會悲觀地分析,臺灣乃至世界各國,階級的流動早就停滯,隨着科技進步,厭世代在1990年代前後,因網路誕生,擁有最豐富的資訊與教育資源,在天翻地覆的時代中徬徨,又悲觀地尋找希望。你以嘲諷的方式爲新詩集命名爲《哀仔》,爲時代見證,我更喜歡你在〈像我這樣虛構的人〉裡的奇想,觸及後資本主義的未來:

螢幕上兩眼瞪着,瞳孔分明

AI僞裝假人,替入場者規劃路線

商店裡貨架高潔,燈光美白鏡頭

生活由此自動升級。電視頻道切換

失業率、社會案件、世紀病毒

輪番上陣,遙控器攪動腦波

癱坐單人座沙發,下班到家的軀體

秤斤秤兩地接收惡意(以及一定劑量的

善意)臉書轉發遠方消息

平價蛋糕頂着草莓鮮甜

讓時代被蛋糕叉分開

我們逢人就說,最壞的時代

已經過去了……

你以批判式後人類主義的角度,嘲諷了科技增能與商品化社會的美好,也提醒了人們遭到控制與傷害的日常,把議題的開發從當下的現實,更推往了未來的思索,值得反覆推敲。

你的《哀仔》是這一個世代詩人中,難得一見的力作,因爲你深知:「我從沒,從沒見過繆斯╱她此刻正在我門外來回踱步,沒有敲門╱我知道,她從不自大門進來」。你持續脫離體制,在社羣網站上鬻書維生,相信真切的生活與書寫會帶給你養分,追捕到獨特的靈感,唱出專屬於厭世代的心聲。(本文系《哀仔》推薦序,時報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