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線教育,被痛擊下的蟄伏

未來,如果翻閱互聯網在線教育發展史,在2021年這一章,大概只有一個“慘”字足以言表——隨着疫情意外高速發展的在線教育行業,又在後疫情時代以驚人的速度隕落。

在線教育急漲急跌背後,是一場從年初開始醞釀的“雙減”風暴,終於在7月正式登陸,席捲整個校外教培行業,引得行業劇震。

所謂“後疫情時代”,並不是我們原來想象中的疫情完全消失、一切恢復如前的狀況,而是疫情時起時伏,隨時都可能小規模暴發,對各方面都產生深遠影響的時代。就像一個人大病初癒,不可能還像沒病之前一模一樣,而是發生了很多生理、心理乃至行爲方面的改變。簡單來說,就是我們不可能再回到從前,教培行業尤其如此。

隨着雙減政策終於落地,教培行業也從最初的震盪逐漸恢復平靜,但靜水流深,無論是自動離去,還是因爆雷被迫退出,堅守教培行業的參與者們關於轉型的探討從沒有停止過。

監管急剎車

“親愛的各位家長,大家晚上好,此刻我的內心有點崩潰,腦子很亂,但是還是覺得有必要跟大家說一聲,不想大家到處打聽消息惶惶不安。剛纔校長跟我們同步了後續的安排,我們的K9就要正式宣佈沒有了……”

學而思線下K9教育宣告剝離

繼新東方之後,學而思也在11月13日正式宣佈將在今年年底徹底退出國內義務教育階段(K9)學科教育,高途、學大教育、本站有道等五家上市公司也緊跟着宣佈將終止K9學科類業務,斷臂求生。

看着頭部企業紛紛低調快速地“減員增效”,年初還曾雄心勃勃加碼教培賽道,宣稱四個月內要“社招1萬人”的字節跳動也緊隨其後大幅裁員,宣告退場。

老牌教培機構以往的躊躇滿志,也正隨着不斷爆發的經營危機消失殆盡。今年8月31日,成立於1994年、曾被譽爲“教培黃埔軍校”的巨人教育宣佈倒閉。而巨人教育的股東、美股上市集團精銳教育現在不僅無力出手相救,負擔起巨人教育的運營成本,更是連自身都難保。

今年4月起,精銳教育就因爲虛假宣傳等問題接連被當地監管局處罰。6月份,還與噠噠英語、掌門1對1、華爾街英語三家一道被上海市場監管局依法從重處罰,罰金合計高達1000萬元。

更雪上加霜的是,精銳教育在2021財年上半年已經鉅虧3.32億元,公司資產負債率爲97.94%;且由於股價長期低於每股1美元, 精銳教育早在8月4日就收到了紐交所退市警示函,退市幾成定局。10月12日精銳教育宣佈暫停其所有教育項目和學習中心後,以33美分的股價停止交易至今。

精銳教育退市已成定局

中小機構倒閉,大機構裁員緊縮,各類退費糾紛也層出不窮。在精銳教育上海家長們的維權羣內,接龍爆出的未退課時費用已經高達上百萬元,而相關的勞務糾紛更是數不勝數……

引爆在線教育連續地震的,是一份醞釀多時的校外教培監管文件。

7月24日,《關於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下稱“雙減”意見)正式出臺,對課後補習機構的投融資、業務類型、經營時間等均提出了嚴格要求。據統計,2021年以來,全國已有20個省(自治區、直轄市)開展針對教培機構的整治行動或出臺相關監管政策。其中,涉及線上教培機構的 監管政策或整治行動佔比超4成。真正重創大批主打K9學科培訓機構的還是“雙減”意見中寒暑假、休息日禁止培訓,以及嚴禁資本化運作等系列嚴控措施。

這場勢大力沉的監管急剎車讓校外教培機構如履薄冰,投資人更是草木皆兵。如今,新東方、好未來兩大教培巨頭的市值已較最高點跌去超98%,股價保持在2美元附近。中概教育股股價徘徊於1美元左右的更是多達數十家。

11月初,“監管機構預備發放教培許可證”的消息經外媒傳出,被市場視爲“重大利好”,一下子讓新東方、高途等教培龍頭股大漲超30%。但此消息後經證實是教培機構義務教育階段學科培訓業務轉製爲非營利性實體的正常過程,並沒有太大意義。不過相關許可證發放仍被市場視爲機構能否進入下一階段的生存指向標。

按照“雙減”意見及後續配套文件要求,K9學科類培訓機構須在今年內,分線上線下完成“營改非”,今後作爲民辦非企業實體,參照政府指導價以非營利方式存續。但直到近日,“營轉非”許可證才真的有了苗頭。

12月3日,中國社會組織政務服務平臺查詢顯示,北京市已審批5家中小學學科培訓非營利機構,分別爲北京希望在線線上學科培訓學校(學而思)、北京猿輔導線上學科培訓學校、北京志道線上學科培訓學校(本站有道)、北京作業幫線上學科培訓學校、北京樂學東方線上學科培訓學校(新東方)。

“營轉非”許可證終有苗頭

上述各大教培品牌都已選擇將K9業務剝離,並把相關業務整合轉移至線上,申請在線非營利性學科類培訓辦學許可證,如果獲批,將能繼續在線上進行中小學學科培訓。雖然北京市教委目前尚未公示上述5家機構是否已拿到辦學許可證,二級市場已經先漲爲敬。

但實際上,無論是選擇關閉K9業務,還是打包轉移成立非營利性實體,上市教育公司都會元氣大傷。以好未來爲例,根據以往財報來看,其營收幾乎全部來自K12階段課後輔導,其中K9階段課後輔導佔比達80%。失去K9學科業務,意味着這家曾經千億市值的龍頭教育股與“空殼公司”無異。

艱難適應“新常態”

校外學科教育幾乎全軍覆沒,讓依賴這一鏈條的老師、家長們不得不開始適應新環境。

在教培機構摸爬滾打十年有餘、年近34歲的語文老師李斟在今年8月北京新東方西壩河校區裁撤後,不得不回到三線老家,降薪轉行來到自己並不熟悉的行政後勤領域,“拿到手的工資比自己剛入行時的薪資都少,只能私下再接點以前的學生”。

像李斟一樣在轉型中被“拋棄”的教培從業人員並沒有確切數字,我們也只能從星星點點的數據中猜測全貌。這幾個月,新東方裁員4萬,學而思線下教學點由155個縮減至53個;職場社交平臺脈脈發佈的數據顯示,今年6月、7月,有教培行業經驗的求職者相比去年同期暴漲101%、132%。李斟的同事中,如果年齡允許,大多走上了考研、考公、考編的路子。

據教育部最新監測數據,全國12.8萬個線下學科類培訓機構中,壓減率超過40%;263個線上學科類培訓機構中,壓減率近50%。其中,北京原有各類培訓機構壓減比例60%;上海義務教育學科類培訓機構壓減21.73%,從業人員已減少3.5萬人。

這是行業盲目擴張的代價,不過“正好”落到了打工人的身上。在“雙減”之前,矇眼狂奔的教培機構就已經不滿足於數量有限的名師們,轉而高薪吸引大量名校應屆生,速成“名師”。

獵聘發佈的《2019教育培訓行業教師從業者大數據報告》顯示,教培行業本科和碩士學歷從業者佔比分別爲59.52%、33.12%。2020年猿輔導校招計劃推出後,大量名校甚至是國際名校的畢業生在年薪25萬元-50萬元的“號召”下投身到教培行業。據某頭部教育機構前HR統計,缺少相關資格證照與職業技能的應屆大學生們在各級教輔老師、銷售崗位佔比超五成,在裁員潮中首當其衝。

獵聘《2019教育培訓行業教師從業者大數據報告》

同樣對未來茫然的還有很多長久依賴校外教育的家長們。

在校外教培機構遭嚴控之後,很多家長們難以甘心躺平,要麼走上家庭“自雞”的路子,要麼在“地下”冒險補課。

咖啡館、居民樓都成了新的補習陣地,補習價格也水漲船高。家長陳洋爲了保持孩子原有課程量,不得不自己聯繫熟悉的數學老師,與其他家長合作組成五人小班分攤每節課上千元的學費。上課過程也十分謹慎——地點不固定,今天在老師家中,明天可能就是另一個地方,“暑假的時候,每天8點前將孩子送到地方,遲到的敲門也不會應。中午再分批接走,儘量低調”。

對於“雙減”陳洋很是糾結。“我也想讓孩子快快樂樂的,不用天天花那麼長時間去補課,但是現在普職分流這麼明顯,我們也不敢冒這個險。”陳洋提到的普職分流也是在學校與家長之間流傳甚廣的中考改革後學生“五五分”之說,即分數在後50%的學生中考後上職業高中,走技術路線;前50%學生上普通高中,走學術路線。

普通本科和職業本科將在證書效用方面具有等同價值,在就業、考研、考公等方面具有同樣的效力。

其實普職比大體相當的提法最早源自1985年出臺的《中共中央關於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早已推行30多年,而如今,我國中職招生佔高中階段招生的比例其實已由2010年的50.94%,下降到2019年的41.7%,可對於家長們來說這依然不夠。

“主要原因在於長期以來,職業教育都‘低人一等’,沒有辦成和普通教育平等的類型教育。”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調查發現,普職分流被家長視爲“普職分層”,不少家長極容易引起“中職恐慌”。

普職分流仍被許多家長視爲“普職分層”

校外補習私人化的傾向也成了“雙減”治理的新難點。除了通過監管手段打擊外,公辦教育系統也在嘗試提供官方輔導課程,疏導家長的焦慮。

近日,北京市教委就發佈《北京市中學教師開放型在線輔導計劃(施行)》,根據該計劃,從2022年起,除節假日和寒暑假外,工作日每天18時至21時,本市33萬名初中學生都可享受市內優秀教師的在線輔導服務,輔導學科涵蓋語文、數學、英語等9門。但這種“官方補課”能否均衡教育資源、在各地普及還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包括公辦教育師資、各級財務支持能力、學生水平不均如何反饋等等。

教培轉型難向前走

還在糾結如何活下來的校外教育品牌們,也正花盡心思走上擁擠的轉型之路。

除了新東方創始人俞敏洪直播帶農貨、捐桌椅,猿輔導投資羽絨服,學大教育開咖啡店之類的跨界轉型外,在教育產業鏈上下找生機成了主流,素質教育、職業教育以及課後輔導成了兵家必爭之地。

“雙減”意見落地前後,各大機構都在匆忙轉型。好未來宣佈推出線下課後託管品牌“彼芯”,並且披露成人教育板塊“輕舟”,涵蓋考研、語言培訓、留學等三個領域;新東方成立素質教育成長中心,下設藝術、人文、語商素養等六大板塊;本站有道最新公佈的素質教育產品矩陣中,包括了編程普及、圍棋等課程;豆神教育則由大語文轉向美育教育;高途也在今年7月份上線了高途APP,主要覆蓋語言培訓、公考、教資等職業教育業務……

不過業內真正看好教培機構轉型素質教育以及成人職業教育的仍是少數。“素質教育不是剛需,很多學生到五年級就放棄了,根本做不了幾年。”一位在線教育業內人士分析認爲,很多一股腦兒轉型素質教育的品牌都是應急之舉。

好未來轉型成人職教

“之所以選擇素質教育賽道,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該方向的用戶與其原先的K12用戶羣體重合度較高。換句話說,誰也不想放掉這些生源,轉型無非就是根據需要,先爲孩子們提供既符合政策又符合需求的產品,留住學生,根本沒考慮之後的事。”

而在考研、考公、職業考證等標準化領域,教培品牌們就能吃到肉嗎?有分析師認爲,很多教培品牌此前也有涉及職教領域,比如新東方早就深耕考研業務多年,轉型可能性大。

大魚紛紛跳進“小池塘”,也讓職教龍頭中公教育倍感寒意。在考公熱情持續不減的情況下,中公教育今年第三季度淨利卻意外虧損達到7.94億元,同比下降151.08%,股價也較今年最高點跌去了75%。可以說中公們近二十年打造的賽道競爭壁壘,正在被大量涌入的教培機構蠶食。

職教市場玩家增多,中公教育虧損持續擴大

但需要正視的是,職教板塊這片紅海並沒有那麼大。“職教更像是‘一錘子買賣’,互聯網企業習慣的燒錢換增長、跑馬圈地規模化打法在這裡很難用上。”浙商證券一位關注教育投資的分析師就不太看好校外教培轉型職教的權宜之計,因爲“復購率低,難有學科類培訓長久的高回報率,而且深耕各垂直賽道的對手也多,長期來看不是一個值得更多投入的事業”。

整頓校外教培,教育公平可期?

總的來說,整頓教培機構的出發點,是爲了將我國義務教育重新拉回到一個應有的平衡局面。但家長們的焦慮不僅僅是源於校外教培機構,也來源於始終未變的高考“指揮棒”。

就像當年南京家長對減負的體驗一樣,“當孩子終於變成一個活潑靈動、熱愛生活、輕鬆愉悅、心智健康的學渣時,看着遠處最終的應試出口,哪個普通家庭的家長可以輕言快樂就好?”

雙減雖然減輕了學生的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但並不能減輕中考高考的競爭性,這也是爲何喊了這麼多年減負卻難有成效的癥結之一。“在沒有改革中高考制度的前提下,無論怎麼監管教培機構都會陷入升學看分數、名次,減負要求不重視分數、名次的悖論。”熊丙奇直言,如此減負,就可能是越減學生負擔越重。

如何在強化對線上線下校外培訓機構的規範管理的同時,充分發揮學校教書育人的主體功能,將公平還歸基礎教育階段,還需要多方共同努力。畢竟孩子的教育永遠不會有標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