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宮廷畫”,畫了一個“假皇宮”?

《漢宮春曉圖》(局部)

《漢宮春曉圖》是一幅絹本重彩工筆畫。全圖縱30.6釐米,橫574.1釐米,比《清明上河圖》略長。目前學界一般認爲,這幅畫創作於1517年,恰好處於明王朝的中期。

如圖名所示,這張圖描述的是春天的宮廷生活內容。整幅畫共有113個人物,除了作爲主角的嬪妃與仕女,還有宮女、兒童、畫工、侍衛等形象。整個畫卷,內容生動,筆觸細膩,色彩絢麗,技法高超,的確是一幅好畫。

但整體看下來,你可能腦子裡出現一個疑問:裡邊這些活動,怎麼一點也不像傳統印象中的皇宮呢?比如畫中的下棋、“鬥草”等遊戲,民間的老百姓也都玩;畫中建築院落的確很華麗,但我們從中卻感受不到宮廷生活中那種森嚴的氛圍;畫中的人物都大多處於很閒適、輕鬆的狀態;畫裡的很多女子,就跟我們身邊的鄰家女孩差不多,通過畫中人物的裝束,尊卑關係體現得並不明顯;光看高大的圍牆、黃瓦的屋頂,的確有皇宮的派頭,但走進其中就不太對勁了,比如綠植掩映的地方,有很多精巧的太湖石,有學者據此認爲:這場景取材於設計精巧的蘇州園林,而蘇州園林大都是江南文人的宅邸。

難道說,畫家給我們畫了一個“假皇宮”嗎?

宮廷好比是“麪皮”,“餡兒”卻裝滿了世俗生活內容

作者的立意的確是要畫“宮廷”,那爲什麼呈現出的結果卻更像是民間生活呢?關於這一點,我們不妨首先從畫家身上找答案。

作者仇英來頭不小,他與沈周、文徵明、唐寅並稱爲“吳門四家”,在明代中期的畫壇屬於名氣與實力兼具的“一線畫家”。沈、文、唐三人皆出自江南書香門第,而仇英卻不一樣,他原本是一名漆工。

出身底層,讓他對百姓生活有過深刻的體驗,這些經歷會影響畫家的創作。所以,在表現宮廷生活的時候,仇英做出了大膽的嘗試:宮廷好比是一張包子的“麪皮”,裡邊的“餡兒”卻裝滿了世俗生活內容。

光憑畫家出身這一點,理由還不夠充分,這是創作上的主觀原因。除了作者自身因素,作品畫什麼,怎麼畫,還要考慮觀看、使用對象,也就是“它是畫給誰的”。

《漢宮春曉圖》的總體畫風跟《清明上河圖》等世俗畫的構圖、畫風基本一致。只不過,後者的場面更宏大,人物活動細節需要放大觀看。而前者所處的“宮廷”更像是一座城市的縮小版。

沿着張擇端的路子,“吳門四家”所在的江南地區,誕生了文徵明、仇英等版本的《清明上河圖》。究其產生背景,跟江南地區的商業氛圍密不可分。

明代中晚期的社會風氣,培養出了購買藝術品的消費羣體。熟悉明代歷史和這段美術史的小夥伴知道,“吳門四家”雖有文人身份,但他們身處蘇州,在商業氛圍濃厚的環境中,其創作免不了要跟市場捆綁在一起。

所以,這幅畫裡的“宮廷生活”內容很接地氣,既有個人主觀原因——作者出身底層,熟悉這些內容;更有現實經濟原因——爲了滿足觀衆和市場的現實訴求。

作者身處明朝,爲什麼不創作“明宮春曉”呢?

畫作取名“漢宮春曉”,顧名思義這是要描繪漢代宮廷生活。如果你瞭解漢代的相關知識,很容易看出:畫里人物的服飾、髮型、配飾等等,跟漢朝幾乎沒有關係。圖中仕女兼具唐朝風韻和明代特色。比如,背子、合領和對襟,是明朝服飾的典型樣式;發冠、珍珠等華麗的裝飾是唐宋時期常見的髮髻飾品。

但是作者身處明朝,那爲什麼不創作“明宮春曉”呢?

有一種說法認爲:這幅畫一開始並沒有命名。看畫面中段,一位畫師正在爲一位宮妃畫像,學者推斷,這個場景讓人想到了漢代宮廷中,畫師毛延壽爲王昭君等畫像的故事。可能基於此,後人將這幅畫定名爲“漢宮春曉”。

但是,“漢宮”的意義,可不止於此。

漢代,是中國歷史上第二個大一統的王朝,也是第一個強盛持續近300年的朝代,而且在秦朝的基礎上,漢朝創立或完善了許多奠基性的制度,對後世影響深遠。

表現在文化藝術領域,後來的世人進行創作時候,常常把“漢”拿出來,或表達仰慕追思,或借古喻今。

明代畫家以“漢宮春曉”爲題,一方面確實呈現了部分漢代內容,如毛延壽畫王昭君;另一方面,“漢宮”也是拿來借用,用以表現後世和當世的內容。

畫中還有一幕描繪“搗練”的內容,跟唐人張萱的《搗練圖》幾乎一樣,而“搗練”的典故最早也出自漢代。

除了這些漢代“典故”,畫的主體內容還是明朝人的日常,具體來說,反映了明朝富庶的江南地區,兼有文人、市民生活日常與審美的畫面,如其中的琴棋書畫、博古、太湖石等內容。

除此之外,畫中出現了不同時期的文房雅器,如畫面中段房間陳設的衆多器物,就有唐代溫酒壺、宋代汝窯青瓷瓶、明代永樂宣德紅釉瓷器等。

綜上所述,這張作品是一張借用漢代典故,描繪後世生活內容的繪畫。它是爲了迎合當時的文人、市民、藏家的需求,所創作的一幅既融合了宮廷仕女人物畫和世俗畫,又融合了文人畫和宮廷畫特徵的“複合型”作品。

《漢宮春曉圖》代表了明代仕女畫的最高水平

仇英完成《漢宮春曉圖》之後,許多畫家以此作爲藍本,進行了學習與二次創作。例如清代宮廷畫家丁觀鵬、冷枚等都創作了《仿仇英漢宮春曉圖》。

《漢宮春曉圖》位列“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中,它是榜單中唯一的明代繪畫。一定程度上,放在中國美術歷史長河中,它堪稱明代繪畫成就的“代言者”。

這幅畫的屬性非常多元,堪稱繪畫裡的“小百科全書”:從用色、技法看,它是重彩工筆畫;從顏料看,它兼用巖彩、植物顏料和水墨,集中國畫的主要顏料於一身;從繪畫工具看,它使用了界尺描繪建築,又是一張典型的“界畫”;從內容看,這幅作品可以被視爲一幅仕女畫,屬於人物畫裡的一類,但同時又有風俗畫的特徵。

中國傳統的仕女畫,通過實物至少可以追溯到戰國時期出土於長沙地區的《人物龍鳳圖》,裡邊的女性是帶有神性的“女巫”,她在畫中角色是幫助墓主完成“飛昇”的橋樑,被描繪得充滿神性和仙氣。

魏晉南北朝的仕女畫以《女史箴圖》爲代表,她們被描繪爲端莊的模樣,用來傳遞“女德”等倫理。

唐朝繪畫中的仕女,以體態豐盈、穿着華麗爲特徵;到了宋代,繪畫中的仕女以纖細柔美爲主。而仇英的《漢宮春曉圖》,則代表了明代時期仕女畫的最高水平。畫中的仕女面型圓潤,下巴精巧,五官勻稱,眉毛細長而各有神態。設色上,畫家繼承了南北朝以來就有的“三白法”,用白色分染額頭、鼻子、下巴,用來表現高低凹凸的立體效果。

明清時期,中國古典文化進入總結階段,體現在藝術領域:集大成的作品不少,但突破和創新遠不如此前。在總體平淡、四平八穩的明清畫壇,仇英和他的《漢宮春曉圖》是可圈可點的亮點之一。

文並供圖/王微言羽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