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本清源:縱貫古典時代的亞麻甲新探

談到亞麻甲,不論你對古典歷史或者軍事歷史是否熟悉,腦海裡第一時間浮現的畫面一定是這樣的。如此統一的印象出自於學術界和專業復原者們的經典復原,以及這類胸甲在古典畫作和雕塑上廣泛出現的身影,這導致此類胸甲和亞麻甲幾乎完全劃上了等號。

但權威的復原真是無懈可擊的嗎?實際上對古典亞麻甲的復原是有很多問題!我們就來審視那些復原的根據,以更嚴謹的態度對亞麻甲進行再復原。

這類胸甲很有特點 幾乎於亞麻甲劃上等號

目前最爲常見的亞麻甲形象

今天我們熟知的所謂“亞麻甲”,實際上叫4型胸甲。它只是一種結構類型,而不代表胸甲的材質。在希臘人的瓶畫上就顯而易見,我們可以看到很多4型胸甲上是有鱗甲的,這意味着這是一種複合型材料的胸甲。

希臘瓶畫上的鱗甲版4型胸甲

此外,羅馬時代更常用的鎖甲也往往採用類似樣式。比如在公元前1世紀出土的羅馬化高盧人雕塑,就能看到肩甲部分是典型的4型胸甲樣式。這也代表着4型胸甲的材質並不單一。

這雕塑在阿爾卑斯山附近出土 描繪了一個羅馬風格的高盧貴族

然而,即便復原者們知道4型胸甲可以是複合材質的,也還是將其於亞麻甲聯繫起來。在以往復原中,鱗甲版本的4型胸甲,通常被複原成亞麻甲基底外增加鱗甲。而鎖甲版本的4型胸甲,則被認爲是鐵質的代表,是羅馬人對希臘風格的模仿產物,而希臘人自己使用的4型胸甲,仍舊和亞麻甲劃上了等號。

經典“亞麻甲”復原

但文物卻給出與復原完全不同的答案。在如今出土的4型胸甲的文物中,其基礎結構有兩大類材質,一類是鐵,代表是馬其頓墓葬出土的腓力二世使用的胸甲。

腓力二世使用的4型鐵胸甲

在希臘北部的阿吉奧斯·阿薩納西奧斯有一處馬其頓墓葬,同樣出土了鐵製的4型胸甲。它們的出現意味着希臘人同樣使用4型鐵胸甲,還不是鎖子甲結構的,而是鐵板組成。

雅典出土的同款4型胸甲 只是更爲簡樸

另一類則是皮革,其代表是保加利亞一個墓葬出土的皮質基底外覆金屬鱗甲的版本。

這些實物的出現大大沖擊了亞麻甲的復原。從腓力墓葬和雅典的實物可以看到,希臘人使用的4型胸甲完全可以是鐵質基底的。通過保加利亞的實物我們同樣知曉,鱗甲版本和亞麻毫無關係,其基底是皮革。

有人會質疑,亞麻這種東西比鐵更容易腐蝕,可能是這一特點才導致鐵質留存而它們全部消失呢?然而,這些公元前的文物有着近2000年時間跨度。在這種時間長度下,正常環境下鐵和亞麻一樣會消失的無影無蹤,能夠保存下來完全是因爲得到了無氧環境。在無氧環境下,任何容易腐爛的物質都能保存下來,不列顛的文多蘭達要塞就保存了大量皮鞋和木牘,同樣的還有莎草紙製作的死海古卷,普通亞麻製品,如服裝,在羅馬時代也有留存的文物。若亞麻甲就是4型胸甲,那使用會非常普遍,爲何一件亞麻4型胸甲都未曾留存下來呢?顯然,在文物角度上,4型胸甲並不等於亞麻甲。

不列顛氣候潮溼 仍然可以保存下極爲容易腐蝕的木牘

花屏畫與浮雕 是非常重要的圖像證據來源

如果實物不能證明亞麻甲的復原合理,那來自雕塑和繪畫的圖像證據呢?一般來說,各類材質都有着不同的本色。因此從顏色入手,就可以幫助我們瞭解到物體的材質,比如青銅製品通常是金色,鋼鐵製品通常是銀白色。

幸運的是,一些古典時代的彩色畫作保存下來,其中恰巧有希臘化時代的4型胸甲。比如在意大利的塔奎利亞的墓葬繪畫,描繪了純白色的4型胸甲。

純白的4型胸甲

很多復原者據此認爲白色是亞麻布自身的顏色,從而將亞麻甲的復原鎖定在了4型胸甲上,然而這是充滿漏洞的:首先亞麻布本身並非白色,而是米色!

亞麻布本身的顏色

其次,我們可以在更多繪畫中看到,4型胸甲並非都是白色。比如在龐貝古城中,那副描繪高加米拉會戰的馬賽克畫中,亞歷山大所穿的那件精美的4型胸甲,其胸口正是一副彩色的繪畫。

龐貝馬賽克畫上的亞歷山大

在另一處保留了顏色的浮雕上,我們可以看到4型胸甲上隱約殘留着黃色、紫色和紅色。

亞歷山大石棺上的馬其頓士兵浮雕

這意味着4型胸甲上的白色,很可能並非材質本身的顏色,而是繪畫上去的。尤其考慮到,即便是金屬頭盔,馬其頓人同樣有着給其上色的案例,因而胸甲的白色,不應該作爲亞麻材質的證據。

位於塞薩洛尼基附近的馬其頓墓葬 繪畫中有兩頂彩色頭盔

除顏色外,一些材質特性也能從圖像證據中顯現。比如硬質和軟質的區別,在栩栩如生的古典藝術作品中,這些特點通常能被很好的展現出來。而在希臘瓶畫中,又恰巧有一副展現了穿戴4型胸甲的過程。

穿戴過程可以明顯看到4型胸甲的硬質特點

我們可以在這幅圖上明顯看到,4型胸甲的硬質特點:肩膀不固定是翹起來。當代復原者據此認爲亞麻甲並非軟甲,而是一種硬質甲,進而推測亞麻甲是用膠水黏合,通過膠水風乾獲得了硬度。顯然又是一種先射擊再畫靶的行爲。圖像證據證明的只是一些4型胸甲存在硬質特性,而從實物看,無論是鋼鐵還是皮質基底都同樣可以做到硬質,爲何一定是膠合亞麻呢?更不用說膠合亞麻的方式沒有任何證據支撐了。

簡而言之,硬質的4型胸甲無法和亞麻甲對應,圖像證據也無法爲當代膠合硬質亞麻甲的復原提供什麼幫助。

古希臘胸甲材料繁多 沒必要在亞麻這棵樹上吊死

希羅多德同樣記錄了亞麻甲的存在

除開圖像和實物證據,文字通常也是重要的復原依據。記載亞麻甲的古典作者不勝枚舉,有希羅多德、柏拉圖、色諾芬、埃涅阿斯·塔克提庫斯、斯特拉波、普魯塔克、老普林尼、帕薩尼亞斯、卡西烏斯·狄奧、昆圖斯·庫爾提烏斯·魯弗斯、西利烏斯·伊塔利庫斯、蘇埃託尼烏斯、阿里安等等,甚至在德羅斯銘文上也有它的記錄。年代從古風時代橫跨至公元后的羅馬時代。

除希臘羅馬,使用者還包括亞述人、波斯人、迦太基人、西班牙的盧西塔尼亞人等等。然而,漫天記錄卻沒有一處記載亞麻胸甲的詳細結構或者造型,這爲復原造成了不小阻礙。

在羅馬人看來 軟質的亞麻甲適於防護野獸撕咬

好在這些記錄並非完全沒有幫助。公元2世紀的帕薩尼亞斯在談及亞麻甲的防護性時,認爲其在防禦箭射時不如薩爾馬提亞人用馬蹄製作的鱗片甲,但卻可以更好的防護獅子的撕咬,甚至可以折斷其牙齒。

這一記載非常有趣,側面暗示了亞麻甲的軟質特性。因爲馬蹄的角質層是一種硬質材料,亞麻甲的特性顯然與之完全不同,而且現在防止狗咬的撲咬袖也是軟質的。

軟質的撲咬袖

這與老普林尼和阿里安的記載相映成趣。前者提到一種亞麻網質地堅韌難以用刀子割斷,後者提到埃及國王獻給雅典娜神廟的一件亞麻胸甲用金屬鋸子都難以割開,甚至防水。能夠防止切割和撕咬還軟質的特性,無疑和亞麻甲密切相關。若再結合亞麻甲防水的特性,顯然與當代復原的膠合硬質亞麻甲背道而馳。

畢竟,古典時代的膠水並沒有很好的防水特性,那些由膠水粘合的筋角複合弓也因此非常害怕潮溼環境。

軟質的亞麻胸甲 或許更符合重步兵方陣需要

這一類軟質亞麻甲也不是特殊用途的物品。因爲從在柏拉圖的信中我們可以得知,雅典步兵使用一種柔軟的胸甲,而在蘇埃託尼烏斯的記載中我們同樣可以得知。皇帝本人選擇穿戴亞麻甲保護自己,防護性遜色於其他盔甲。這進一步否定了膠合硬質亞麻甲的復原。畢竟根據當代的測試顯示,20層膠合的硬質亞麻甲對弓箭的防護性並不遜色於1.8mm的青銅板,擊穿並深入到致命距離需要的動能達到65-75J。

這一水平哪怕和普通的鋼鐵盔甲比都無明顯差距。因爲擊穿1mm厚的鋼(152hv硬度)需要的動能僅有55J。而1mm是古典時代銅鐵盔甲常見的厚度。152hv的硬度同樣是古代鋼鐵製品的普遍水平。

目前對印度希臘胸甲的復原 可能更接近亞麻甲的原生態

總的來說,文字所記載的亞麻甲特點,不但將其與圖像證據上硬質的4型胸甲區別開來,還讓當代膠合硬質亞麻甲的復原路徑顯得非常脫離歷史。那麼重新構建亞麻甲似乎就得從其他證據中尋找了。

古典時代常見的盔甲樣式和文字記載似乎很難再爲我們提供什麼幫助。我們不妨從後世歐洲尋找。有一種軟質護甲叫做武裝衣,一般由亞麻布製成,通過絎縫填充棉花。

中世紀的武裝衣

它符合基本柔軟、防水的特性,而且其填充層厚實,可以較好的抵抗撕咬的損害,軟質和絎縫的特點也使其抵擋弓箭射擊相對遜色(箭頭會鑽入凹進去的絎縫,避開填充層擊穿護甲)與古典作家的描述基本吻合。但這畢竟也是猜測,復原還是要講證據。

那古典時代是否有這種絎縫填充的服裝呢?答案是有的!公元前3世紀,一處描繪奧德賽面對塞壬的浮雕場景中,其主角恰恰穿的就是這類“衣物”

在意大利出土的埃特魯利亞浮雕 埃特魯利亞有着鮮明的希臘風格

此類浮雕也非孤例,也不是地方特色,更不代表它是非軍事裝備。因爲在羅馬軍團相關的浮雕上,我們同樣能看到,從西北的不列顛到東北的拜占庭都有它的出現。

各類武裝衣浮雕出現在羅馬帝國各處

毫無疑問,這些“服裝”上絎縫的特點盡顯,填充物不會是棉花,但完全可以用羊毛代替。這爲我們提供了亞麻甲復原的全新思路。至少,我們可以通過這些證據說明軟質亞麻甲應當是這種“武裝衣”樣式的,而非4型胸甲那樣。

至於硬質亞麻甲,首先並沒有證據證明其存在。即便是真的存在,也不一定是4型胸甲的樣式,二者完全無法等同。中世紀晚期的武裝衣,則很可能是古典時代就存在的結構,一直流傳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