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瑋/與思想史家林毓生的對話(二):對一生最大的影響
▲青年林毓生夫婦。(圖/周天瑋提供)
● 周天瑋/美國金融與國際投資律師,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法學博士,曾任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和復旦大學法學院訪問教授,曾從事華爾街和香港業務,目前在美國大型跨國律師事務所擔任律師,併爲三家臺北媒體撰寫評論。
(續上篇)
林毓生見我來,心情很愉快,見面一開始我沒有把握他能不能承擔思想性的談話,所以便決定先從他的早年回憶着手,沒有料到林先生很享受這些回憶,而且能夠敘述到這麼許多細節。
周天瑋:關於林老師幼年的生活,一般瞭解的比較少,願意分享一下您的故事嗎?
林毓生:好,我讀過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那是全國最好的中學。我最懷念中學老師康其珏,有愛心,美術女老師,漂亮,穿藍布大褂,教勞作。白蓉芬是小學級任老師。中學的國文教師是北師大副教授,名字不記得了,他要我們利用中午時間去琉璃廠看書,我就去看胡適和夏丏尊,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五四人物,胡適之的東西通暢易懂。北京風氣非常淳厚,當時外面不是這樣的。
我父親在山東、東北和天津做陰丹士林,在商業上很成功,富有,家裡住的長廊上,雕樑畫棟,富麗堂皇,但家教非常嚴,家中有女傭,張媽原來是八旗貴族,拿內務府皇糧的,後來沒落了。我是家裡的二少爺,張媽是大腳,清潔四合院並照顧我。她把我當作自己的孩子一般親切,她是貴族出身,非常講究乾淨。
▲林毓生去年夏天與作者會面的時候。(圖/周天瑋提供)
有一天張媽送我出門上學去,我那一年小學六年級,我都是一早就上學,要做第一個去敲校門的。結果發生了一件事,對我造成一生最大的影響。
我在路邊看到一個人凍死在那裡,當時政府對下層人沒有照顧,有人凍死,我很震驚。我剛開始不敢看,後來又回頭看,於是我的愛國民族思想紮根了。我家裡錦衣玉食,怎麼竟然會有人凍死?我在小學六年級發願要把中國弄好,不要再有人凍死。我後來的著作,都受到這個經驗的刺激。印度經濟學家,諾貝爾獎得主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也有類似的經驗,他是婆羅門教裡面最高等的階級的孩子,因爲看到了一個untouchable(不可接觸的賤民),也發了心願。
有人凍死,我很震驚
1948夏天,228之後,我們家到臺灣,當時住在中山北路二段26巷13號,我到北投初中插班。北投與臺北之間有小火車,有一天下課,我在後火車站下錯了車,問路,那一段時間臺灣人對於大陸人有歧視,我迷路了,他們卻故意叫我往相反的方向走,結果我越走越黑,最後纔好不容易轉回頭,終於到家。這個事情給我留下很不好的印象,這跟我幼年的北京完全相反,北京雖然因爲政府做得不夠,有人意外凍死,但人情非常溫暖。
(這裡林毓生又接着說了另一段關於問路的故事)
▲林毓生書寫已經有些吃力了,但是力抗病魔。(圖/周天瑋提供)
大傳統與小傳統是美國人類學家瑞德斐(Robert Redfield)提出來的(按,他在1956年出版的《農民社會與文化》中提出的一種二元分析的框架,用來說明在複雜社會中存在的兩個不同文化層次的傳統),瑞德斐做芝加哥大學社會科學研究院院長的時候,他的兒子詹姆士瑞德斐從牛津大學留學回來芝加哥,我成爲他的學生,他指導我讀柏拉圖。我們社會思想委員會只有25個學生,所以彼此關係很親近。詹姆士和他的母親Margaret(瑪格麗特)曾經被福爾布萊特獎學金送去北京,他們在北京的經驗說給我聽過。
當時瑪格麗特去的時候,北京還有一年就要丟了,但社會還挺有秩序的。
瑪格麗特的父親是芝加哥學派創始人Robert Park,費孝通留美時是Robert Park的學生,與中國很有淵源。我到美國第一年的暑假,Robert Park邀請我去Vermont渡假。渡假去了一個月,所以我成爲瑪格麗特的朋友。她寫信給Mary Wright,耶魯大學教中國史的,要我去耶魯教中文,並且去訓練空軍的語言,所以我又利用時間教中文。
那個時候的美國,人情來往很多,私人關係非常好;在芝加哥我完全不感覺美國人歧視,所以那四年拼命讀書。瑪格麗特告訴我,她帶着詹姆士到清華大學做訪問學者的時候,有一天去琉璃廠買東西,結果忘了留意時間,可傍晚一定要趕回清華宿舍,但他們不會中文,就沿着西直門一路向陌生人問路。路很遠,瑪格麗特回憶說,北京的市民,一個接着一個帶着他們,給他們領路,順利趕回宿舍。他們於是對中國留下了非常了不起的印象。
林毓生:大學二年級遇到殷海光老師,他當時從哈佛大學進修半年剛回臺灣,他教我理則學。課後我去看他,一見如故,他非常欣賞我。殷先生早年學生時代與清華大學的金嶽霖邏輯教授通信,殷先生去見他,談學問。金嶽霖給了他路費讓他來。後來殷考上西南聯大,做了金嶽霖的關門弟子。這兩個經驗非常類似。
殷先生第一次見面就誇我有大器,寒假每週我去看他一次談學問。殷老師的妻子夏師母是像聖女貞德一般的嫺淑。我進臺大四年上的歷史課很少,上殷的課多。那一年讀到海耶克的著作《到奴役之路》,現在是世界經典之一,那是我這一生最重要的分水嶺,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運氣之一。
我認識妻子祖錦是我一生另外一個大運氣,她很美麗,而且又帶有noble spirit。
周天瑋:後來您在芝加哥大學得到維也納學派第四代大師海耶克的指導。
林毓生:完全是機遇,纔得到海耶克的教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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