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流量究竟是推手,還是更大的風浪?
疫情三年工作停滯,那段焦灼時間,節目製作人張爽偶然間看到了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寫的《八萬四千問》,愛不釋手。書被翻爛了之後,她總結出一句話——“物質主義是沒辦法根除不安全感的”。
現如今,朋友圈裡盡是風光愜意的生活,張爽身邊的小同事怯怯地問,“爲什麼人家活得這麼好?”張爽說,“不是的,有些事情我們是不知道的,也看不到……”
紀錄片《尋找特別的你》正是以這樣的出發點開始萌動的。尋訪人通過諾米、反詐老陳,張全蛋、孫楊、丁真、李玉剛等個體故事和情感歷程的展現,避開灼目的閃光燈,冷靜剖析時代洪流中人們的埋於內心的價值取向與情感追求。
《尋找特別的你》採訪張全蛋
騰訊新聞點石工作室負責人、節目製作人、《尋找特別的你》節目主理人張爽,曾策劃製作過明星名人演講節目《星空演講》、互聯網企業家隨訪節目《酌見》、女性紀實訪談節目《不止於她》。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她依然坦誠如昨。
“可能每個人都覺得自己過得不好,人到中年之後,逐漸接受了自己的平庸,那些在我們看來有着奇妙經歷的天選之人,他們過得好嗎?”張爽認爲,“這個節目就是想讓大家看看,拋卻光環之外,他們真實的生活和成長軌跡。”
讓有光環的新聞人物在鏡頭前完全打開自己,頗具難度。
“很多觸動很深的事情,說出來就會變成一個污點,隨之也成了特別麻煩的一件事。”張爽於是決定“不上來就找特別重磅的”,“找一些可能包袱沒那麼重,羽毛沒有那麼多的”。而與邀約嘉賓的難度相比,更大的挑戰是招商的不樂觀。
關鍵時刻,張爽的領導李天亮沒有放棄,他的堅定給了她一個很大的信心。作爲騰訊新聞出品業務負責人,李天亮認爲新聞平臺還是需要有事件性、話題性的內容。另一個關鍵角色是一家叫“時代與狗”的製作公司,彼時,在經歷了艱難的市場週期後,談到“個體與時代”的話題,負責人王亞無限唏噓,與張爽不謀而合。最後,雙方達成合作共同出品,“時代與狗”承擔了幾乎全部的硬成本,沒錢請主持人,張爽就自己上。
“其實特別感慨,大家都是付出很大的心血在做這件事。”張爽強調說,“我們最早的一版的片頭,slogan是‘我該怎麼辦’……光環籠罩下我該怎麼辦?光環不在了我該怎麼辦?我們想給觀衆找到一個能夠安頓自己內心的新方式,這是最早做節目的初衷。而在採訪了這麼多嘉賓之後,我們把slogan調整成了‘認清我自己’。”
節目上線三期了,上了全網20多個熱搜,還一度霸榜微博熱搜第一,這算是給製作團隊的一個莫大的寬慰。張爽覺得有意思,以前有製作經費的時候,擠破腦袋上熱搜都費勁。現在經費緊張,熱搜倒是不缺了。她說,“用丁真的話說,這可能是這個節目的命”。
【對話】
做記錄最有趣的部分是素材
澎湃新聞:反詐老陳這集,對已知事件的情緒更多些,沒看到人物身上新的成長,爲什麼?
張爽:你的感受特別對。老陳是我們第一個嘉賓,這個人物實際上是有點敏感的,一定得小心。跟拍他兩天後,我變得很煩躁。最開始和他談話的時候,找不到技巧,沒辦法和他共情,或者擊穿他很厚的那一層殼。無論我怎麼提問,他給我提供的所有信息,全是已知信息,那做的價值和意義是什麼?導演團隊說,能挖到已知以外的信息,那是本事,挖不到,能夠以另外一種方式來表述也ok,他們就一直安慰我,叫我不要有太大的壓力。兩天拍攝完之後,我認真地想了想,他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反詐老陳
他身上有所有我們對於中年男性的刻板印象。他心裡還是在意,會不會因爲某一句話,再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後來我得出答案,他是經歷過這麼多輪網曝的人,比如他和女主播連麥,做的那些不雅動作,聊到這個話題,他到現在爲止都不覺得是冒犯,認爲只是個玩笑,我問到女性話題,他說沒這個意識……人最恐怖的是不知道問題出現在哪兒,如果他能意識到,就會去解決它。如果他的認知層面沒有覺得這是個問題,這個問題可能就一直存在。
老陳這一期後期上,有很多的分歧,最後我還是尊重導演的。在最後一趴,我做了一點輸出。接水壺的時候,我說,“哥,你看水壺蓋如果沒開的話,這個水就灌不進去,你覺得你悟了嗎?”這是一個映射,我想問的是,你有沒有覺得是自己的問題才走到了這一步?實際上在節目中也問了很多遍,只不過導演最後用了一個意向式手法。沒有過於直接,也是有點擔憂,這種發問會不會有點冒犯,讓觀衆會覺得有點不適。
流量究竟是推手還是一個更大的風浪?人在突然面對流量或是輿論的時候,是蒙的狀態,如果背後沒有一個特別成熟的團隊來扛,他不知道怎麼做是正確的,所以在輿論的暴風眼當中,他就整個被捲進去,越做越錯。我們可能羨慕他們怎麼突然間火了,實際上在流量退去了之後,他們比普通人更慘。
澎湃新聞:訪談+紀實,我更喜歡看日常的部分,一方面素材量比較豐富,人物會更立體,像諾米打檯球的開場我就很喜歡。
張爽:我們每一個人物基本的拍攝是三天左右,老陳只去了秦皇島一次,拍了三天,諾米也是一樣的,連貫性的以西昌火把節來拍,後續很多人物包括孫楊、李玉剛在內,每一個可能都拍了四五次,它的場景和紀實的部分就會更多。紀實素材如果用得好,作爲有效素材的話,它是特別好看,但也因人而異。比如說老陳,我們是非常希望他有更多的紀實內容的,沒有辦法,但凡有攝像機,他就不自然了。
諾米打檯球
爲什麼要把打檯球的部分放在最前面?我們也討論了好久,按正常的邏輯,應該先介紹他是誰,怎麼紅的,但團隊覺得打檯球的那個部分,是全片中最能展示他真性情的部分,作爲大男孩的那種勝負心,還“唸咒”,很可愛。在打檯球的時候,你會覺得他是一個活人,所以底下網友評論說,打一場檯球,出了1000個表情包。
諾米是一個非常淳樸的孩子,一張白紙的狀態嵌入的團隊,一個月差不多有20多場演出,會不會耽誤他的創作?有了團隊之後,他有沒有特別深刻的感覺變化?他一直跟我說有團隊挺好的。我最終想表達的是,我不希望他被資本有一個特別大程度的改變。
諾米
澎湃新聞:從李玉剛在各種報道和節目中出現,能夠觀察到,他是一個生命力旺盛,內心很糾結的人,採訪中你有沒有什麼更深刻的感受?
張爽:我們現在跟拍的是南京演唱會,也是昨天半夜剛回來,你說得特別對,他身上有一種特別的矛盾和糾結感。我在15年工作當中接觸那麼多的藝人團隊,感覺沒有任何一個團隊比李玉剛本人以及他的團隊更佛繫了。事兒特別少,所有的訴求都可以來跟團隊直接溝通,團隊都會盡量地滿足你。
印象深刻的是,那天爲了拍一個紀實部分,等到很晚了,我們期待的場景一直都沒有發生,場地還特別冷。李玉剛還在臺上彩排,團隊負責人拉着我們製片人直接上臺了,提醒他說你應該做什麼了,結果李玉剛連哄帶轟地把負責人推下臺說,“你別給我搗亂,你快下去”,他們的對話就很生活化,沒那種擺譜。負責人下來還很不好意思,說替我們着急,從下午2:00等到半夜2點了,我說沒關係,記錄還是讓它自然發生,咱們心平氣和地等。李玉剛平時管得非常細,大事小情最終都要過他的手,這是他糾結的地方。
我在跟他接觸過程當中,深刻地感受到他在心裡嚮往的是“我空”,一定要空,但他做的所有事情又是“我執”,他很執,這就是他矛盾的地方。比如一場演唱會的技術聯排,現場導演和總導演應該解決現場所有的技術問題。作爲演唱會的主角,到場將技術細節再微調,但他在現場彩排的時候,基本上充當了一個現場導演的角色,以至於本來的現場導演,功能性發揮得就沒有那麼大。
他內心對於藝術造詣是有很高的要求和嚮往的,我爲什麼用嚮往這個詞,因爲他對“當下”的很多呈現不滿意,不單單是侷限性的問題,他總是希望“更好”,他給自己定了一個很高的標準線。無策的時候,他希望現場導演能給他輸出,能讓這一趴變得更好。但現場導演可能又覺得最終都是李玉剛來拍板,所以兩個人的討論到最後經常會變成李玉剛一個人在臺上的沉默和若有所思。
那天是下午3:00到臺上,凌晨2:30結束的彩排,又開技術會,可能早上5點多鐘才走,第二天我問他幾點睡的,他說7點多才睡,我說你經常這樣嗎?你彩排了12個小時,緩解了你的焦慮嗎?你是解決了問題還是發現了更多的問題?他就沒回答,想了想說“算了,就希望今天演出順利”。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化妝師在給他造型,他說完做了一個雙手合十的動作,然後擡眼看了看我。我猜他的意思是:怎麼樣?你們拍的素材夠了麼?這些都是我的觀察。
做記錄最有趣的部分就是素材,每次看素材的時候,我經常發出驚歎:啊,原來嘉賓當時是這樣啊,原來嘉賓做了這個表情,因爲當下發生和在後期觀看素材的感受是不一樣的,在後期會看到更多的細節。
李玉剛
澎湃新聞:有沒有被刪掉的部分,很可惜但是因爲種種原因沒有放進去?
張爽:在拍攝時經常會有這個問題,前期的構想是不成立的。爲什麼?因爲我們所有能夠得到的人物資料,基本上沒有前期備採的空間,這是很現實的問題。老陳的有效信息也很少,還是網上的那些信息,隨着人物更深入,和他聊天的過程當中,前期的構思和設計,實際上會有被推翻的狀況。
我們到了老陳的農場,當時覺得,別說往裡投80萬了,給我80萬我都不一定能做。一片荒山老林,路全都是自己開出來的,大部分的費用可能都用在了開路鋪路。我們到那裡,實際上他有點疲憊,還有點無措,他不知道我們要拍什麼,老陳要給我們煮雞蛋,撿的十幾個雞蛋,拿大鐵鍋煮了,煮好之後他一直在給我們扒雞蛋,扒開了很多都是毛蛋,他就很生氣,把看農場的人找過來說,怎麼都要孵出小雞了,你們都不知道。這個素材反覆考量還是沒有用。
老陳一直沒覺得自己是名人,他沒有感受到名人帶來的所謂“變化”,其中就包括“約束”和“利益”。他對他的農場也是期待值大於實際,他在片中也說了,但凡我有1000只羊,光羊毛就能賣多少……也許他真的有自己的判斷,也許一輩子就卡在這了,找雞蛋的這個事兒,其實是他現在現階段的一個總結。
做人物訪談,得有一顆大心臟
澎湃新聞:在孫楊的這一集,你會有什麼新的體會?
張爽:從小到大,他和他母親從生活到事業經營的這種關係,包括他和國家隊的恩怨情仇,自己經歷這麼多風波,他還是個陽光大男孩,可能跟從事體育競技有關係。採訪前,我和很多人一樣,覺得他前面的很多錯誤是由他自己造成的,但實際上他也活在一個楚門的世界。
他一直處在一個被保護的狀態,沒有真實地體驗和經歷過這個世界,他的成長軌跡只有他的父母和教練,前一陣巴黎奧運會結束,興奮劑話題一直是熱點,中國運動員確實是在被區別對待的,他說爽姐,你知道培養一個運動員有多不容易嗎?因爲我沒有退役,我出現了這個事情,到現在還在接受飛行尿檢,1680天了,我做了很多次的解釋,媒體做了這麼多證實,但是外界不在意你說了什麼。
孫楊有過努力解釋的階段,當他的解釋蒼白無力的時候,他就放棄了。心裡有不甘嗎?但只能這樣。現在的他更像是一個從楚門的世界裡迴歸到真實世界的人,肯定會經歷一些真實的感受,也需要面對一些事情,這4年我覺得他的成長是挺快的,雖然依然覺得他是個男孩,說到傷心處,眼淚是那種毫無徵兆的噴薄而出,真的挺委屈的。
做人物訪談,首先還是得有一顆大心臟,對話過程當中關係感很重要,有的嘉賓會給你很強大的壓迫感。旗鼓相當不是一開始有的,一定會有磨合的過程,我在探尋過程中其實有點小心翼翼的,要說技巧的話,那就是所有衝突性的問題全在最後一天提出。嘉賓的接受程度不一樣,像孫楊,我認定他是一個陽光大男孩之後,我跟他聊天氛圍可能就會輕鬆一點,玉老師是心理包袱很重的一個人,我在說話的時候就是會小心一點。
孫楊
澎湃新聞:有哪個人物會讓你覺得他的狀態有些意外?
張爽:丁真現在的漢語已經很不錯了,他說平時也吃自己的瓜,在網上看別人玩他的梗。我說你不介意嗎?他說我介意過,覺得挺好玩的就算了,大家也沒有什麼惡意。我說你當時那麼火,現在流量沒那麼多了,會不會覺得失望?他認真回答我,“我們藏語裡面有一句話叫怎麼來怎麼回,就是你怎麼出的家門也怎麼回的家門。”藏族人比我們通透,很多話沒有大道理,卻有很大的佛性,我說你成了理塘的旅遊大使,有沒有覺得自己是英雄,很偉大,他很詫異地看着我,他說爲什麼?然後說了一句讓我雞皮疙瘩都起來的話,他說這是理塘的命。我就在想,我每天在城市裡捲成這個樣子,這麼一個小孩子卻自然而然地生活,真的很帥,一笑一口大白牙,我說你的牙怎麼那麼白,他說你的牙也很白,我說我的是貼片的。
丁真
澎湃新聞:人物的開篇,吸引人看下去很重要,紀錄片該如何做開篇三分鐘?
張爽:開篇三分鐘,應該是人物的特徵,有辨識度的地方,比如諾米,有什麼節奏而言嗎?其實也沒有。所有的重點全放在他打檯球的反應上。老陳是把情緒放到最前面了。張全蛋的三分鐘也很有意思,很簡單的幾句話展示了他現在的生活處境。
不覺得三分鐘一定要炫技,人也好,事也好,但一定是讓觀衆有記憶點的。紀錄是這樣,取決於你拍了多少能用的地方,還取決於素材的重組和帶給別人的感受。前期我還會追求所謂的價值觀的輸出,後期反倒覺得這些不太重要了,看一個人的時候,不光是他說了什麼,有時候他的一個眼神或一個舉動,能說明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