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張迷
如果不是新型冠狀病毒襲港,黃心村會每星期做三次熱瑜伽,那麼我們就不會每個星期一結伴行山,我也不會有山頂八十分鐘的文化之旅。
黃心村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東亞語言文化系博士,在威斯康辛大學任教多年,現在是香港大學比較文學教授、系主任,非常斯文有氣質,講話不急不徐、清清楚楚。我最近幾個月都在讀張愛玲,今年適逢她一百週年誕辰,許多文學雜誌都做她的專輯,我和心村兩人互相贈送有關張愛玲的書籍,她寫張愛玲,我也寫張愛玲,彼此先睹爲快,樂此不疲。雖然和她認識不久,但有一個共同喜歡的人物和話題,讓我們在綠樹成蔭的山路上咀嚼張愛玲的語句、談論她周圍的人和事,消磨了許多個愉快的星期一下午。
心村有一篇文章〈劫灰燼餘:張愛玲的香港大學〉,重新梳理張愛玲和她母校香港大學的因緣,以檔案資料爲佐證,還原一些模糊的歷史影像,釐清一小段戰亂時期的人文經驗。我跟她說這個題目把香港大學說小了,應該是「香港大學的張愛玲」。她笑說她是故意的,竟然被我發現了,她是想通過張愛玲重寫港大的那一段歷史。余光中說,如果作家和詩人把一個地方寫得好、寫得出名,那個地方就是屬於他們的,香港大學是屬於張愛玲的。相信許多喜歡讀書的人都會想在港大尋找張愛玲的影子。心村策劃的張愛玲線上文獻展已經揭幕,她說等疫情過去會把港大馮平山圖書館(張愛玲曾經在轟轟的砲彈聲下,專心看《醒世姻緣》的地方)做一個實體展,讓喜愛文學的人能夠爬梳劫灰,重拾燼餘,再探張愛玲的經典。
心村在〈光影斑駁:張愛玲的日本和東亞〉一文裡,對張愛玲和李香蘭的世紀合影,有鏡前和鏡後的詳細說明和分析。那張照片張愛玲坐在前面的白椅上,李香蘭侍立於一旁,據張說是因爲她太高,兩人站在一起不協調,所以旁人拉了一把椅子讓她坐下。
摘錄一段心村對鏡前的分析:「這樣的構圖十分蹊蹺,安排張愛玲坐着,李香蘭站立一旁,兩個主角仍然是一高一低的,畫面分佈比兩人同時站立更加不平衡,攝影師顯然無法使兩位主角的視線統一。李香蘭以她一向單純懇切的眼神認真注視着攝影鏡頭,而張愛玲則明顯是個難以被鏡頭控制的麻煩角色。她的側坐姿勢挑戰着鏡頭的中央權威,干擾了構圖的平衡。她膝下露出的交叉的雙腿撇向畫面的左方,而她充滿疑竇的眼神則又投向畫面的右方,姿勢中充滿了矛盾和隱隱的對抗。」
相互激勵埋頭寫作
我初看這張照片,也覺得十分不妥。我想張愛玲是刻意要有這樣的神情和姿勢,因爲下一張團體照,後面一排人站立望着鏡頭笑,只有她一個人依舊坐着,姿勢不變,不看鏡頭也不笑,畫面怪異而有戲劇性。這個茶宴設在上海咸陽路二號,日期是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一日,距二戰終結與日本投降僅相隔不到一個月。再引述一段心村關於鏡後的分析:「在所有報導中,它皆被描述爲一個衆星雲集的場合。至今爲止,當地傳媒何以對日本即將落敗的蛛絲馬跡如此無感,因而在帝國崩毀前夕,仍大張旗鼓爲那場盛會錦上添花,其背後的原因,仍然成謎。我們唯一確知的是,張愛玲與李香蘭,兩位上海淪陷區的文化人代表,出現在同一張照片裡。而這張照片,似乎凍結於永逝的往昔時光中,不因任何今非昔比的現實而黯然失色。」
我翻看心村給我的上海四三年至四五年的《雜誌月刊》和《天地雜誌》,想像着抗日戰爭如火如荼之時,在孤島上海這樣的亂世,張愛玲、蘇青、潘柳黛、施濟美、潘予且等人抓住這短暫的三年零八個月,仍能爆發出那麼多犀利的文字。想到現今世界人人都感受到二○二○年是最令人不安的一年,心村也非常鬱悶,我跟她說我們要像吳哥窟千年巨石間開出來的小花一樣,在夾縫裡找尋快樂的因子。我們二人互相激勵埋頭寫作。心村是我的甘露,讓我在夾縫中得到文化滋養的喜悅。
黃心村七歲開始讀《紅樓夢》,比張愛玲還早五、六年,當時雖然不懂,卻覺得書裡的世界煞是迷人。她重看不知多少回,最近還約我一起重讀。她是文學教授但不教《紅樓夢》,也不寫《紅樓夢》,我猜她是把曹雪芹筆下的人物都當成了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保護着,她要把對他們的愛深深的藏在心底裡。她的博士論文《寫在廢墟》談的是以女性爲主題的文學和通俗文化,張愛玲是其中最亮眼的一位,我和心村都特別欣賞張愛玲在一九四三年至一九四五年的作品,不過心村又說,最讓她震動的張愛玲作品是那部未完成的《異鄉記》是傑作,也是瞭解張愛玲後期寫作的關鍵,旅途筆記有很多不是很完美的地方,但也正是這些不完美處才更能體現她獨特的角度和筆觸。
九十年代中期心村在修博士學位,到上海圖書館尋找資料,蘇青辦的「天地雜誌」、胡蘭成辦的「苦竹雜誌」、柯靈的「萬象雜誌」、柳雨生的《風雨談》...淪陷上海的大小出版物她大多通讀了,做了詳細的筆記,並影印不少資料。她說那段時間她早上八、九點就去了,一直翻到下午五點,她沒戴口罩,弄得滿頭、滿臉、滿手的灰塵,手曝露在上世紀的氛圍中長時間的翻閱書頁,弄得敏感紅腫,中午人家去吃飯,她還在捱餓挨渴的影印,並且還要看管理員的臉色。
堅站鏡後保持距離
我想像着一名纖瘦有書卷氣的女學生,立於滿室塵埃,專注在易脆的舊雜誌中,埋首於文字裡,這個畫面頗有點電影鏡頭的感覺。她說爲歷史人物和歷史文本做傳,就是要沾一點歷史的塵埃,吸一吸舊紙的黴味,寫起來纔有質感。寫完博士畢業論文,她告訴自己該放手去做別的課題了。在美國學界打滾了十多年後,因命運的召喚來到港大,去年開始重新拾起張愛玲。
我見心村爲愛玲花了如此大的心血,問她是不是張迷,她說她不是,也不能做張迷,這樣便可以堅持站在鏡後,保持距離觀望。她說要想做個好的研究者,必須要有距離。
二○二○年九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