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明星獨角獸到破產清算，柔宇科技的騙局與敗局
如果說，有這樣一家明星獨角獸企業。
它在競爭對手還在做PPT時，已成功開發出了全球首款硬核樣品。
多次登上過央視，被多方投資人追捧，坐擁超豪華的N輪融資戰投。
曾還被傳出在初創時期拒絕過華爲投資的“風光傳言”，可謂是名利雙收。
在這萬般光芒之下，該公司非但沒有成爲下一家字節跳動，反倒在11月18日被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宣告破產。
它就是“柔宇科技股份有限公司”。
塵 埃 落 定
該句話成了柔宇科技從2012年高開低走以來的最後一聲喪鐘。
但這喪鐘究竟該爲誰而鳴？
01 一葉知秋
經常穿行於深圳寶安國際機場的旅客們很難不注意到一棵造型獨特的“柔樹”。
這個不是什麼巴西柔術，而是由柔宇科技花重金打造的5米高“柔性屏電子樹”，其總共集成了500片自產柔性屏幕，且均能實現獨立的人機交互。
深圳寶安機場前網紅
該樹作爲柔宇科技的標誌性招牌，即使每月的維護費用超過十萬元，柔宇依舊讓其在機場中樹立了四年之久，甚至後期債臺高築時，都未曾斷絕對柔樹的呵護。
一路撐到了2023年底才暫停運行，並於2024年撤走
一葉知秋，既是古人的智慧，也是柔宇科技最怕的事情。
畢竟這棵全球最高柔性屏大樹的“葉子屏幕”，是柔宇科技從生機盎然走向枯藤老樹的最好見證。
2014年，當時的柔宇正處於盛夏時分。
作爲一個剛成立2年的獨角獸公司，其發佈了當時全球最薄的彩色柔性顯示屏與傳感器，厚度僅有0.01毫米，捲曲半徑也只有1毫米。
即使多年以後，吹屏幕環節依舊是保留項目
在最初的樣品演示當中，柔宇柔性屏薄如蟬翼，用手扇風都能被帶起來，即使在空中擺動，屏幕顯示一切正常。
相比當時LG、三星、京東方等老牌廠商的產品，柔宇在參數表現與輿論噱頭上有明顯優勢，況且還做出了實打實的樣品，很快就引起業內轟動。
當時主流廠商採用的製造技術叫做LTPS（Low Temperature Poly-Silicon 低溫多晶硅技術），電子遷移率高，支持分辨率高，功耗也低，就是成本高，所以主要被用於高端LCD與OLED面板的生產。
LTPS電子遷移率明顯更高
若想降低成本，除了選擇製造成本最低，但性能堪憂的a-Si（Amorphous Silicon，非晶硅技術）之外，就只能往IGZO（Indium Gallium Zinc Oxide，氧化銦鎵鋅技術）上發力。
簡而言之，IGZO作爲新型氧化物半導體技術，在電子遷移率、屏幕分辨率、製造成本、製造工藝、功耗等核心參數上，在LTPS與a-Si兩種技術之間找到了最優解，同樣是諸多廠商的技術選擇。
該技術由東京工業大學團隊研發，日本屏幕廠商愛用
至於爲什麼要先講這麼大一圈，那是因爲柔宇的新技術曾被廣泛質疑在“新瓶裝舊酒”。
在柔性屏震撼業界之時，柔宇自豪地宣稱其採用了自研的ULT-NSSP（Ultra Low Temperature Non-Silicon Semiconductor Process，超低溫非硅半導體工藝）技術，無論是從中文還是英文來看，都挺繞口，也挺能唬住人。
LTPS多晶硅技術無法像柔宇屏幕一樣“全柔性全摺疊”
吹得再怎麼迷糊，柔宇的柔性屏技術正是基於IGZO，由於當時IGZO技術主要用於LCD液晶面板的製造上，柔宇自然將目光放到了OLED面板之上。
不過柔宇也有自己的創新之處，其搭建的全球首個氧化物驅動RGB OLED量產線，在全球範圍內率先用IGZO技術驅動了OLED顯示屏的量產，啓發了同期的部分產品。
重資產自然帶來了高負債
正處於聚光燈下的“柔宇CEO—劉自鴻”，肯定不會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曝光機會，他不僅自己宣稱ULT-NSSP技術爲業內首創，還禁止下面員工提及任何關於IGZO的字眼。
在柔宇，只能有“超低溫非硅製程集成技術”，但在業內人士與員工看來，這個詞不是什麼正向宣傳。
不怪後來有人批評柔宇的技術是“抄來的，買來的”，畢竟這技術的輩分都被柔宇弄亂了，說“新瓶裝舊酒”都算是給足了面子。
柔宇科技內部生產線
然而在當年，無論是創始人兼CEO的劉自鴻，還是柔宇科技本身，都是衆星捧月，無可置疑的狀態。
作爲從清華大學畢業的江西撫州市理科高考狀元，劉自鴻在斯坦福大學三年就拿下電子工程博士學位，創業前則在IBM擔任過顧問級工程師以及研究科學家。
自帶強勁的學術背景，做出了轟動性的Demo，又遇上了“大衆創業萬衆創新”的時代機遇期。
當年的雙創明星
在一衆PE/VC與創業教父的簇擁下，上節目當標杆，多次參加國家級雙創峰會，柔宇的產品更是在各大展會租最好最大的位置，賺足了風頭。
有了層層因素背書，柔宇融資不要太容易。
自2012年成立以來，公司一共獲得9輪總計61.97億元的股權融資，以及一輪36.53億元的債權融資，背後投資方稱得上是全明星陣容——深創投、IDG、中信、招商、保利、平安以及國有大銀行比比皆是。
最終，柔宇科技以60億美元（約430億人民幣）估值躋身《2020中國新經濟獨角獸200強榜單》前12名。
相比當年在融資上處處碰壁的張一鳴，柔宇在這場創業盛夏中屬於是有空調吹的愜意狀態。
一邊是劉自鴻在招聘會上放出豪言壯語：“你錯過了華爲，錯過了騰訊，錯過了大疆，你不能錯過柔宇。”
講解中的劉自鴻
一邊是起初拒絕柔宇科技的徐小平後悔得直拍大腿：“柔宇科技是我做投資以來，一個真正錯失的項目，每次看到他們的好消息，我都心如刀絞。”
如果說朱嘯虎錯過了張一鳴的B輪融資算是看走了眼，那徐小平後悔錯過了柔宇屬於是哭錯了墳。
徐小平：“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樹葉長得再好，但失去了土壤，也是一吹就跑。
柔宇科技神話的破滅，始於2019的上市融資之路。
2019到2020年間，柔宇先後在納斯達克和科創板尋求IPO，分別尋求募集資金10億美元與144億元人民幣。
納斯達克不傻，覺得柔宇估值過高，未令其上市，而國內科創板更是不留情面，通過不斷的抽查與問詢，把柔宇在財務與可持續性經營上的問題放到聚光燈下，扒下了柔宇的最後一塊遮羞布。
根據柔宇招股書，公司在2017年至2020年上半年間，分別實現營收6472.67萬元、1.09億元、2.26億元和1.16億元，期間總營收5億多元，但累計虧損卻高達32億元。
見糊弄不過去，柔宇最後選擇了主動撤回IPO申請。
夏日結束，至此立秋。
02 大敗局與大騙局
秋風掃落葉是來得如此之快。
上市受挫後，2019年F輪融資注入的最後3億美元很快也燒不起了，隨之而來的便是負債、停工、欠薪。
根據今年4月23日在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舉行的破產審查聽證會，柔宇員工方統計共被拖欠工資約6000萬元，加上公司此前承諾的股權等合計上億元。
《堅持·不發工資》
員工被拖欠工資時間最長達17個月，平均被拖欠15個月左右，此時柔宇科技還有幾十條歷史被執行人信息，被執行總金額超32億元。
面對300餘位討薪員工，劉自鴻在聽證會上依然拒絕破產重組，聲稱企業仍在運營，並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背刺員工:
只能說這是企業級格局，企業級發言，或許他忘了，柔宇的破產審查正是由自家員工先申請的。
“未主動申請破產”：員工先急眼申請破產審查了
如今回看，柔宇科技在4月1日公衆號上發佈的破產謠言澄清，簡直就是標準的愚人節玩笑。
從上市受挫到陷入欠薪破產風波，過去被投資者們譏諷爲“深圳四大騙”之一的柔宇科技，似乎坐實了這一黑稱。
早年間，混跡深圳政策補貼圈的都會開一個玩笑，將本地四家明星科創公司稱爲“深圳四大騙”，其分別爲：華大基因、光啓科技、柔宇科技、優必選科技。
其它“御三家”雖然也可以說，有着部分技術誇大宣傳、商業模式不清晰的問題，但畢竟是各自領域龍頭企業，就像OpenAI不能簡單看它虧錢就說它沒前途一樣。他們最終靠着成功上市，融資續命，躲過一劫。
唯獨留下柔宇慘淡收場。
破產塵埃雖落定，但這場曾估值四百多億的明星大敗局，值得再嘮嘮。
首先，在發展路徑上，柔宇科技早期縱有驚豔樣品，但後期仍未摒棄對PPT畫大餅模式的路徑依賴。
不關心真實市場需求，不考慮能否成功量產，只要一直有融資續命，就要一條路走到黑，把夢越吹越大。
對當年覺得遍地是錢，頭腦火熱的投資人們來說，只要有噱頭關注度，感覺能搶佔市場先機，就爭先恐後地砸錢。
雙向奔赴背後，全柔性屏發展路線留下了諸多致命問題。
基於自研ULT-NSSP技術搞出來的全柔性屏，但依舊是IGZO技術打底，較大的屏幕黑邊與顆粒感，對於當時追求超高分辨率的主流手機廠商來說，競爭力不大，實際商用價值大打折扣。
同時，柔宇引以爲豪的ULT-NSSP技術卻無法保證產品的良品率，柔宇從來沒有公佈過良率，但柔宇獨董劉姝威在《拯救柔宇》一文中“非官方”地提及了2021年深圳專業機構考察後的良率僅爲81.6%。
技術吹得再厲害，什麼低成本少工序，光良率就差這麼大一截，總成本不還是上去了？哪裡能接到廠商訂單？
在柔宇擰巴之際，其它廠商在本就成熟的LTPS技術上，把IGZO技術結合起來，補掉了原有的短板，完成了技術迭代，形成了全新的LTPO（Low Temperature Polycrystalline Oxide 低溫多晶氧化物）技術，最終讓柔宇本就不多的先發優勢蕩然無存。
LTPO在降低屏幕功耗和動態調節刷新率上有明顯優勢
不僅發展路線上舉步維艱，柔宇的商業戰略更是臭棋頻出。
技術本就日漸落後，但戲票已經賣出去了，這齣戲得硬着頭皮演下去。
2015 年11月，柔宇科技立項，在深圳建設“全球首條類 6 代全柔性顯示屏生產線”，前後近百億的總成本直接用“重資產”榨乾了柔宇未來幾年的現金流。
至於這個“類6代產線”就是個不倫不類的5.5代線，根本算不上6代產線，技術區分？文字遊戲！
況且對比京東方動輒200-300億的5.5代線建設成本，柔宇的錢都是小巫見大巫，就算說成是5.5代線，這後來的產品良率也是差友商一大截。
這樣的背景下，縱使柔宇宣稱有LV、蘋果、空客、瀘州老窖等300多個覆蓋全球各行業的B端大客戶，但後面的合作幾乎都無疾而終，說是產品合作，但很多連聯名都算不上。
柔宇科技×瀘州老窖=柔性屏酒瓶
在另一邊，柔宇眼瞅着在B端市場賣不動，居然選擇以光桿司令的姿態向C端市場進軍。
2018年，柔宇科推出了“全球首款摺疊屏手機”柔派，售價8999元起，高端機型定價12999，不知道是在安撫投資人，還是怕手下工廠沒開工，員工太閒了。
這下好了，柔派手機的銷量直接暴死，月銷上千成了極限，還把之前關係本就緊張的B端客戶得罪了，直接當起了一衆手機廠商的競爭對手。
很多消費者甚至都不知道有這款產品
這場大戲背後，柔宇CEO劉自鴻與高管們的騷操作也是離譜得沒邊。
2019年1月23日，小米副董事長林斌發佈了小米摺疊機的工程機演示，欣喜的表示小米做出第一臺摺疊屏手機，應該也是全球第一臺雙摺疊屏手機。
沒想到柔宇副總裁樊俊超（柔宇創始人之一）在朋友圈洋洋灑灑900字炮轟小米，主旨就是：“柔宇纔是顛覆式創新的第一家，小米撒謊，價值觀有問題。”
雖然劉自鴻沒有直接下場開撕，但也暗戳戳地發朋友圈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與親民的雷軍屬於兩個極端
此舉直接把柔宇在圈內的名聲乃至路人緣都敗壞了，根據炮轟事件後第二年的IPO招股書，當初與柔宇完成過第一次合作過的廠商大多都選擇了不再合作。
後來隨着公司危機加劇，寫出《拯救柔宇》的劉姝威曾透露：“柔宇當年拒絕過華爲投資”來試圖挽尊，爭取注資回血，華爲沒等到，闢謠等到了。
可見柔宇在業內的處境
這位曾經撕開過藍田股份與樂視網財務問題的“吹哨人”獨立董事，也明確告訴過劉自鴻：
柔宇總部門口的討薪員工
結局顯而易見，劉自鴻沒有聽取任何意見，或是對公司完成自救，反而在宣告破產前徹底瘋狂。
劉自鴻作爲從清華與斯坦福畢業的工科生，不顧公司愈加衰敗，卻日漸癡迷於風水，不僅多次邀請風水大師造訪柔宇，還實打實的在公司搞起了“風水觀”。
園區大樓的朝向與樓梯間高度都因風水而調整，連總部的中心綠化帶上都要放上風水法器。
同樣是信風水，川子今年走了大運，鴻子跌了大跟頭，凡事主要還得看自身。
“沒有人比我更懂風水”
跟寶安機場的柔樹一樣，不到最後一刻不放棄，柔宇園區欠電費都沒給基地門口的噴泉斷電，這纔是真風水了。
2024年8月底，後院起火的劉自鴻竟被拍到與“女伴”同遊美國觀看網球公開賽，而且是被CCTV現場轉播畫面拍到的，不知投資人和欠薪員工看了作何感想。
“歲月靜好”
後續則是在9月1日被火速限制出境與高消費，說不定那會兒人家還沒回國。
或許是在致敬同在美國的賈躍亭，爭取下週一起回國。
網球公開賽的輸贏無人在意，柔宇的確是破產了。
03 潮水退去
創投的潮水與熱錢褪去後，究竟誰在裸泳？
柔宇科技這位曾經的資本寵兒肯定算一位，早年排隊退不着押金的ofo也是老前輩。
當年ofo樓下的退押金長龍
背後的投資方同樣不是什麼受害者，白蓮花，當年被列入“四大騙之一”後，頂着與高估值毫不匹配的財務經營數據去IPO，或許就是想上市解套。
只是被拆穿後，自知理虧，最終落得一地雞毛。
不禁聯想到讓孫正義翻車的Wework，當初一個敢給錢，一個敢燒錢，以爲投中了下一個阿里，結果成了當下柔宇破產劇情的預告片。
Wework的IPO同樣擱淺，財務與經營問題隨後被市場廣泛關注，即使最後借殼上市，距巔峰期470多億美元的市值縮水98%，最終難逃破產，讓孫正義有了徐小平同款不同心的拍大腿——“投錯了”。
資方得爲自己的行爲買單，遍地沒有那麼多黃金，賺錢沒那麼容易。
利益若不均等，那背後的風險自然也不對稱。
相反，2008年京東方首推六代線的時候，早年投資5代線虧錢的銀行和投資人們都捂緊了口袋，都不想接這個價值175億元的燙手山芋。
合肥京東方已成了千億級產業
最後由合肥市接盤了這175億的投資，政府承諾出資60億，戰略投資者出30億，戰投若不足，合肥來保底，最後的85億則由貸款解決，全力支持京東方的六代線建設。
最後既盤活了京東方，也成了後來合肥市“三次豪賭”中的首次成功案例。
所以，柔宇的敗局沒有影響到近年來高端屏幕逐漸國產化的趨勢，京東方維信諾等國產屏幕廠商逐漸替代了LG與三星的屏幕供應，華爲小米等廠商的摺疊屏手機也得靠搶。
柔宇一口氣吃不下，又放不下“摺疊屏第一”的身段，宛如在機場被人駐足觀看的柔樹，看客雖多，但終究是旅途過客。
樹葉落下，枝幹被砍，孤零零的柔樹似乎成了柔宇的墓碑。
人們頓覺柔宇這棵大樹原來沒有年輪，唯獨留下了一箇中空的樹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