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音私董會“圍獵”脫序者

頭圖:《行騙天下JP》

數量即是正義。

一年之前,我周圍的很多同行和朋友紛紛花高價加入網絡上各種“私董會”,無一例外的,他們的事業或生活都恰逢其時地遇到了困局。於是,幾萬塊入門的私董會,成了上岸的救命稻草。一年過去,那些曾經人聲鼎沸的微信羣、知識付費圈、線下見面會逐漸消疎。

然而,以私董會之名的商業付費並未冷卻,反而在悄然擴大包圍圈。不僅是那些經營遇到瓶頸的創業者,更多離職後的打工人、找工作的畢業生、全職媽媽等也紛紛加入各種“私董會”社羣。他們在手機上不約而同地交換着對各路IP大神的評價,從一個羣轉到另一個羣,從繳一份入會費到成爲羣蟲。“高端局”變成了通殺盤。

其實也談不上完全相信。很多時候,這些被圍獵的失意者乾脆自嘲“韭菜”,自願被割。只是,過去歲月中未泯的雄心、殘存的創業傳奇、亦真亦幻的上升階梯,仍在誘惑着人們,渴望用金錢去迅速擁有一段關係,一種依靠,一份安全感。

羣體中的個人如沙中之沙,隨時可能被風任意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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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張棟偉親身參與了多個IP的打造過程,並在多個私董會社羣中以背書者和入坑者的不同視角,近距離觀察這一商業模式。

在他看來,IP孵化和私董會的火爆,完全是由需求決定的。“當下的形勢,幾乎所有人都在尋求上岸的機會,這就是剛需。”

“在短視頻行業,有流量就是強者。誰強誰有理。”劉宵宵三年前畢業於山東一所普通二本學校,這三年他過得並不好。兩次考研失敗,練過攤,做過自媒體,打過幾份工,但都沒堅持下去。去年年末,劉宵宵自學了拍攝和剪輯,打算做一名探店博主。鼓搗了兩個月,體重漲了五六斤,粉絲卻不見漲。現實告訴劉宵宵,探店博主門檻低,做的人也多,想賺到錢沒那麼容易。

劉宵宵在抖音上關注了一個專門拆解網紅博主流量秘訣的大V助理小羽。小羽把劉宵宵拉進了一個“爆款資料羣”,羣裡有管理員發了一張截圖,標註了“個人IP定位案例”、“爆款內容選題”、“千贊以上標題”等九個文件包。轉給對方9塊9,這些資料就能一鍵領取。“翻來覆去就一條:找同行大V模仿,堅持每天發。”小劉對此並不滿足。

小羽隨後向劉宵宵推薦了公司裡級別更高的教練。教練推銷了一門標價398元的“21天流量密碼班”,承諾手把手教你一個月漲粉10萬,“讓流量像呼吸一樣簡單”。

李美珊,社交賬號“城南媽媽”。聽周圍人說“短視頻,賺錢快”,賦閒四年的李美珊開始在網絡上找各種教人做短視頻、起流量的直播間,自己學着拍攝、剪輯抖音視頻,前後花了1萬多。

美珊的丈夫是上班族。每個月房貸加生活費至少12000元。大寶面臨小升初,二寶幼小銜接,明年花費預計更多。堆高的花銷逼迫她儘快開源。

在抖音上,李美珊買過一款減肥產品,當時爲領折扣券進過一個福利羣。每次開直播,都會有人在裡面發紅包。她開始關注起直播間裡的內容,主播說他們有一個變現私董會,裡面有1000個高端會員,“付費買門票就等於是推開了財富的大門”。

李美珊在裡面看見了一個又一個成功案例。很多跟她一樣的全職媽媽,加入私董會後,在家辦公,不耽誤帶娃,單憑直播帶貨就能年入百萬。每次連麥,都有人分享她們的逆襲經歷。聽上去匪夷所思的故事,架不住天天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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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人們不相信一夜暴富和不勞而獲,但他們確實相信“成功有捷徑”。商業IP和流量變現就成了“捷徑”。

在張棟偉看來,一些短視頻直播平臺需要流量和收入,不會過度審查主播的個人描述信息,因此涌現出一大羣“16歲讀清華”、“28歲入選福布斯精英榜”的網紅。微信建羣更是零成本,何況還有各類社羣工具提升效率。一些被催紅的人就會利用這些低廉甚至免費的渠道,給有剛需的人羣講一個帶領他們快速賺錢的故事。

拉李美珊入會的主播告訴她,只要繳8000塊,就能連接到1000個高端用戶。她還幫忙算了幾筆帳,比如去互聯網上買一個精準粉絲的價格大約是400塊,而在他們的私董會裡,相當於8塊錢一個高端會員。從起號、貨源、推廣到銷售都有大神,可以匹配到任意資源。

李美珊覺得主播說的沒毛病。主播承諾她,私董會的羣裡會定期發紅包,“每天有無數的人發紅包”,即便前面的東西都做不成,“光搶紅包都能把這8000塊錢搶回來”。針對寶媽社交圈子窄這一條,主播也有說法:私董會的成員來自各行各業,包括許多知名企業家和專家,買房、買車、買股票都可以找他們,“要認識什麼人有什麼人”。

山東小夥劉宵宵也沒能抵擋住“身心自在”、“財富自由”等充滿誘惑的話術。交費進了一個300多人的社羣。教練轉發給他一張空白計劃表格,一串網盤鏈接,點進去是30幾條短視頻,無非是些成功案例。

接下來幾天,羣裡隔三差五會發一個兩三頁的文檔,內容涵蓋“手機拍攝的三項法寶”、“爆款標題的五大類型”、“四個上熱門的技巧”、“十個剪輯工具”等等。劉霄霄覺得這些東西自己在網上也能搜到,但花了錢之後,信心和目標感都增強了。此外,羣友間也會相互關注和點贊,劉霄霄彷彿看見了即將到來的財富自由。

觸手不僅來自於中心,也來自四面八方。

去年,43歲的田飛燕關掉了經營8年的教育培訓機構,也順帶結束了17年的婚姻。田飛燕一度抑鬱。她找到一家山林民宿做心靈療愈。每天上午聽課,下午自由安排,打坐、瑜伽或者在山裡四處走走。疲憊的內心暫時得以安定。

療愈師隨即向田飛燕推薦了一款在線的“身心靈療愈私董會”。除了能幫到個人,還能回饋社會。會費29800元。周圍人都在告訴田飛燕,“療愈賽道將迎來大爆發”。

繳費入會後,一個年輕女孩加了田飛燕,說要幫她打造教育心理賽道的IP。從賬號命名到文案腳本,再到剪輯字幕,有一套通用模板,照着做就能成。她還被邀請進入一個大羣,說是幫助會員鏈接資源。成員們都很熱情,紛紛主動加友。這裡面,一位叫任磊的男士引起了田飛燕的格外注意。他主動自我介紹:40歲、轉業軍人,現在在做生物科技方面的工作,言辭謙虛有涵養。田飛燕點開了任磊的社交頭像,長相普通,身高身形卻很好,人很精神。短視頻裡的頭銜是生物科技品牌創始人,視頻日誌多半是在爬山、騎行、健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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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事實上取得成功的人,根本就不會有時間來做什麼IP直播,更沒興趣搞什麼私董會。就算搞,也和普通老百姓沒關係。”

在張棟偉看來,包裝出來的成功人設通常是這樣的:原本有份穩定的工作,爲了家庭辭職成爲全職媽媽;或者是名校高材生,因行業寒潮失業,如今自力更生,創業成功;也有的是海歸精英的父母,向鄉親們傳播國際教育理念……和以往的遙不可及、高大上不同,他們往往看上去更親民,和普通人離得很近。

有文化的人就強調名校背景,文化水平不夠的就走底層逆襲的路數。“畢竟沒幾個人上過清華、北大、斯坦福,真上過的也不會看這些直播,更不會成爲韭菜。即便被戳穿,只要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精妙之處就在於“私董會”三個字。這裡體現出了加入組織的重要性。“碼頭大哥會幫操盤手拉一個社羣,先拉進200個行業所謂大佬、企業家充場面,後來者衝着這份名單,就得紛紛掏錢。”有時候,大哥也會得一份份子錢。這種裂變,層次低的圈子叫“師徒”,層次高的圈子就叫“陪跑”。

21天的訓練班過後,小羽再次聯繫劉霄霄,向他推薦了公司力推的“變現陪跑私董會”,這一回的價格是3980元。劉霄霄的“高投入”獲得了“高回報”。這次是一個100多人的新羣,10人一個小組,有組長佈置作業,每週有實戰練習。剛入羣的前幾天,羣內很活躍,大家都是新手在摸索。作業主要是拍攝、腳本、剪輯一類的模仿訓練。對小劉來說,最難完成的作業,是他要把9塊9的資料包儘可能多的銷售出去。

劉霄霄向親朋好友兜售了一大圈,勉強賣出十幾份。他發現,成功率最高的招數是找到並搭訕那些和自己相仿的、畢業不久或在職場中遭遇瓶頸的同齡人,爲此,劉霄霄把自己的社交媒體名稱改爲了“某某大V助理小雨”。“人賺不到認知以外的錢。9塊9就是認知起跑線,值得普通人買單。”劉霄霄已經說服了自己。

在一場線下沙龍裡,田飛燕和任磊見了面。任磊話不多,偶爾講幾句,還細心地給每個人帶了禮物。接下來的幾周,任磊時不時向田飛燕分享一些戶外、身心靈方面的視頻。知道他也單身,田飛燕有些動心。

田飛燕的直播間里人並不多,任磊偶爾會進場支持一下,刷幾件禮物就走。隨着兩個人交往越來越頻繁,田飛燕的信任與日俱增。幾個月後,任磊說他有個社區電商的新項目,想帶田飛燕去做實地考察,邀請她投一筆資金,承諾兩年內回本,以後兩個人還可以共同經營這份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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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強、渴望快速發跡、追求高回報、相信用錢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幫派意識……每種社會現象背後都有其特殊的社會意識。

當人們不願意用時間去修煉一項能力,不願意用一次次面對面的真誠去打動一個人,而是選擇花錢,用這種最直白的方式去“購買”一段關係時,我們說,不該是這樣的。原因一定會有很多。這裡面有中國社會中游民文化和差序格局的影子。

古代中國有“生齒倍繁、土不加闢”的說法,經濟波動會產生過剩的勞動者,這些過剩的勞動者沒有正式的勞動地位或只能參與不正規的勞動。所謂遊民,就是指脫離主流社會秩序的人。他們缺少穩定的謀生手段,在各地間不斷遊動,尋找工作的機會。

大部分的脫序者是被迫的。他們在主流社會中生活不下去,做了無奈選擇。人一旦脫序,會變得混亂、盲目、充滿艱辛,要單獨面對社會。爲了生存,脫序者們會自發組織一個隱性社會,並憧憬藉此改變命運。這促使他們產生一套有別於主流社會的思想意識,以應付社會地位的變化。這就是爲什麼網絡世界裡的一些東西讓很多人難以理解,一些網紅的行爲令一般人無法接受。

失去角色位置和角色意識的遊民羣體,關心的只是生存。中國古代王朝那種建立在廉價勞動力基礎上的繁榮,是以脫序人的激增、底層勞動者的苦難和原有社會結構的破壞爲前提的。在這樣的背景下,遊民們只相信利益驅動,尤其是短淺的、看得見的物質利益驅動。他們的倫理道德中很少有“形而上”的東西。

同時,遊民在人格理想上推崇那些善於交際的人,注重建立小圈子,追求義與義氣。在原子化的社會中,人們看重擬血緣關係,在網絡上大量以“家人們”、“兄弟們”互稱。具體到事務處理中,他們看重目的,只講敵我,不講是非,無視現代規則和秩序,仿照傳統小說的路子扮演自己的行爲,以戲入生活,以生活入戲。

網絡上光怪陸離的世界有很多演繹的成分。網紅大V們精心編撰的故事如同一出出現代話本。他們的冒險經歷與傳奇故事,對於經歷者本人來說可能是痛苦的,但對受衆來說卻是引人入勝的審美對象,形成社會的普遍關注。沒有獨立自主性的個體不會有獨立自主的意識。一旦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生長成人,必然會個性萎縮、思想保守、缺少主動精神。沒有獨立應對社會的辦法,只能依附於強力人物。

在差序格局中,社會關係按照離自己的距離遠近來劃分親疏,一圈一圈地推出去。在處理社會關係時,人們不得不攀關係、講交情,不斷向上社交。

只有理解了許多人內心的孤獨,或者說孤立,以及它們來自何處,纔有可能找到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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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是一個有機體。當一個社會的合理性逐漸消退時,它的無序性會日益增加,直到自然或者非自然解體爲止。在社會變革中,各個階層的人都有可能被拋離到社會的底層,進入脫序形態。遊民是無序化和社會腐敗的產物,反過來,他們又進一步加速腐化與無序。

加繆說,人是唯一拒絕像現在這樣生活的生物,問題僅僅在於必須弄清什麼是我們願意身處的社會和捍衛的生活。即使置身於荒謬之地,也可以通過自身的真實和清醒來反抗時代的荒謬。

當任磊熱情地向田飛燕發出邀請,她有一絲遲疑。她把自己的新狀況說給幾個閨蜜聽,請她們幫忙參謀。其中一個做情感諮詢的閨蜜看到兩人之間的聊天記錄,斷定這是個殺豬盤:如果對方養了一段時間“豬”,卻沒有撈到好處,會轉向下一個目標。一段時間後,這個叫任磊的男人果然從田飛燕的朋友圈裡消失了。

不單是情感獵手,保險、車房、教培、移民,各類獵人都潛伏在“私董會”和社羣當中。李美珊的向上社交也沒有成功,能夠互動多一些的會員,基本和她處於差不多的水平。至於紅包,只有前幾個禮拜有零星幾個,後面再也沒什麼人發言。

9塊9的資料包,劉霄霄賣出去不到兩百份。“市場需求量擺在那,任何價格總有人買單。”他計劃着繼續攢攢錢,再報一個專門的孵化手私董會。

張棟偉說,一些互聯網上的私董會在選擇目標羣體時,會把握三個要點:數量基數夠大、手裡有一點錢、受教育水平不高。然後再細分,不同羣體意味着使用不同話術以及不同價格水平。

十幾年前起活躍於網絡,擁有3000萬粉絲的高校網紅名師張志,對私董會的泛濫感到憂慮,他認爲私董經歷了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混圈子、拿信息,信息就是錢。代表性的口號是“人人都能日入百萬”;

第二個階段是鏈接人脈,交換資源。人脈這件事,有人有收穫,更多人混了個寂寞。這個階段的口號是“和拿過結果的人在一起”;

第三個階段,低價體驗氛圍,再高價陪跑。相比傳統的企業經營、財務規劃等方向,新媒體成了新的趨勢。如何曝光、宣傳、行銷、策略等內容被放進了私董會裡面。成功學教練、微商、網絡博主都來陪跑。陪跑的人一多,無非價格戰或者卷服務。等卷不動了,不得不轉型,又要給自己換新標籤。

一些人說宏觀不可撼動,微觀纔有可作爲。事實上,宏觀與微觀從來不可分割。個體的行爲受到社會角色和社會期望約束和影響的同時,也對社會產生影響。社會的變遷總是通過個體間新的互動和新的社會角色的出現而出現。請睜眼看看這個世界,每一個個體及其微小改變都至關重要。

命運不在人身上,而在人四周。“人類走向苦難的路上,不一定悄無聲息,還有可能是載歌載舞。”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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