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明鎮／【死囚自縊】親情支撐爲受刑人找到新生
臺北看守所定讞的死囚陳昱安，日昨在舍房睡覺時，用橡皮筋勒頸自盡，引發各界對死囚執行，以及親友對於受刑人的關心和支持的探討。
死囚會走上絕路，其來有自，大家先別責備北所戒䕶不周，因北所人員都已盡心盡力，但人犯想結束生命，怎麼都防不勝防，且以橡皮筋自縊，在監獄史上，據我所知，還是頭一遭。
從陳昱安五年前死刑定讞後，我在臺北看守所輔導他算起來至少有20次。每次見到他，都覺得他很孤單、寂寞，缺乏安全感，雖然他在團契的聚會中，偶爾會發言，但所說的大致是他覺得自己有欠缺，或上帝不公平，沒有好好照顧他等語，沒有什麼高言大智，畢竟他是有精神分裂的病史。
有一次，他對我說，希望我能資助他，他死後會爲我祝福。當然，聽起來像是思覺失調，可是我委婉以答，不能失禮。像當初剛犯案時，他也曾對記者無厘頭的喊着說：「我寫信給蔡依林，她爲什麼不回？」在他的簡單思維裡認爲，只要我有需要，你們都應該幫助我，所以他覺得「我寫信給蔡依林，她一定要回」。他大概也覺得，他死後會變成神，就能爲我祝福，他的腦部可能真的因曾受過撞擊，導致思維退化，腦筋運作不靈。
我就向他解釋，所有的祝福都從神來，人死了，如果信耶穌，是回到神那裡，但祝福都是神給的。我也告訴他，在看守所裡，吃、住都有政府供應，如果有什麼欠缺，基本的需要，如內衣、內褲等，看守所也會提供，何況幾個有愛心的獄友，都會給他資助和分享。
▲犯錯是人性，接納是饒恕，饒恕纔會帶來整體社會的安寧和祝福，對於犯過錯的受刑人也該如此，才能助他們重生。（圖／視覺中國CFP）
死囚最大的需要有三個：
其一是被接納。當他們犯下滔天大罪時，內心深處是很自責的，只是因爲一時氣焰難消，犯後還會胡言亂語、咒罵且責怪他人。像陳昱安就在殺了父親百刀後，仍然罵聲不斷，因過去的積怨甚久丶甚深，以致於像火山爆發一樣，總得等待熱漿都流盡時，爆發纔會止息。
因此，幾年後，他在聚會時都很少說話，有次我一下子忘了他犯下的是弒父案，還在聚會問過他，「爸媽有來看你嗎？」他未回覆，獄友就搶着答，「爸爸被他殺了！」
話剛說完，我急忙表示對不起，他也閉口不言，不像過去犯案時的情緒，囂張不可一世。因爲在獄中，受刑人大家同是天涯淪落人，彼此依偎取暖，才得以度過社會及家人對他們異樣的眼光和無情的批評。犯錯是人性，接納是饒恕，饒恕纔會帶來整體社會的安寧和祝福。
其二是被尊重。我硏究犯罪問題多年，接觸的少年犯及成年犯不少，總覺得許多家庭對自己子女的管教，不是寵愛，就是過度嚴苛。若兩者沒有拿捏得宜，孩子長大後很容易出問題，像現今很多的虐童案就是衍生岀的後遺症之一。
舉例現在仍在北所的一個死囚來說，他從小被繼父打到大，後來受不了凌虐，12歲就逃家，之後被惡人利用，去擄人勒索、殺人。他說過，「如果當時繼父對我好一點，我也不是不會讀書，就算偶爾犯錯，我也可以改過。」但繼父就是覺得打就是愛，孩子是他的，犯錯就應該打，連不小心打翻牛奶也要被打，這種意氣用事的管教方式，結果都會適得其反。
尊重孩子們的人格及尊嚴，孩子長大後，才懂得怎麼尊重別人的生命及財產權，否則，當內心的羞辱及痛楚沒有去除，他們將來偷、拐、搶、賭、騙、殺等等，什麼都敢做。
其三是家人的不離不棄。弒親後，要叫陳昱安的家人對他還有感情，也是強人所難。但從養育的過程中，應該可以看得出孩子是在哪一個階段出了問題，纔會引發後來人神共憤的這場殺父悲劇。從他過去曾因頭部受傷，看過精神科，常吃藥，又常窩在房間打線上遊戲，應該可以看出他爲什麼會犯案的一些端倪。
從被害人的角度看陳昱安，不難看出他是被情緒所捆綁而精神不濟，又因找不到工作或不工作而成了啃老族，被父親責備，還被趕出家門，心中一定憤恨不平。這種心理上的障礙如果沒有療愈，就會發生人倫悲劇。
受害者常會變成加害者（victim becomes offender)，這個犯罪學理論，在監獄裡有很多的實際案例。譬如殺死女友多刀的王姓死囚，過去因家裡有錢，自己還是學生時就開賓士車載女友出入，後來女友覺得他個性不成熟，拒絕交往，他就以尖刀行兇奪命。入獄判處死刑時，爸爸一度有5年期間拒絕探視，經過他的請求，我們聯絡到父親，父親後來去探視時，雙方都流下痛悔的眼淚。這名死囚後來在獄中因此得到安慰，安分守己，囚情也穩定許多。
犯罪的因素盤根錯節，難以盡述，但犯案後的救贖及關心，都可以亡羊補牢。在最黑暗的地方，一點點的燭光，就會顯得輝煌。
北所因上任的林所長關心死囚，有人捐贈多把薩克斯風，他就讓定讞的死囚去教室學習，很多死囚都因感恩學會服從。也有幾位死囚想捐血，想留長頭髮剪下來捐贈，做成假髪給掉髪的癌症患者，相關官員們也正在考慮中。
人類內心的善良，需要用愛心來啓發，才能發揮到淋漓盡致。而監獄內的人犯是需要關心的，我對死囚的教化已30年，盡了人事，可是還得聽取天命。只要有人支持，又有基督真愛的信仰，就會看到他們因悔悟，肯向人道歉，也肯尋求對被害人彌補，更有活下去的勇氣。因爲生命值得活，而且活着，不但不必傷害人，還能成爲別人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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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明鎮，基督教更生團契總幹事，中央警察大學、美國加州州立大學犯罪學研究所碩士，後進入舊金山神學院，研究「人類犯罪之源由及治本對策」，目前以基督教信仰從事犯罪防治、矯正、修復工作。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公司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