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然有序】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來臺20週年慶演紀實(上)

青春版《牡丹亭》二十週年慶演,第五百二十一場演出,北京大學百週年紀念講堂,二○二四年九月。 (圖/許培鴻攝影)

▋一路走來,險境重重

二十年前二○○四年(注)青春版《牡丹亭》來臺北在國家戲劇院首演,兩輪六場,那場大演出,前前後後的緊張情況,記憶猶新,歷歷在目,彷彿昨日。青春版《牡丹亭》我選了一羣二十歲上下青年演員來擔綱,那是一出上中下三本九個鐘頭的大戲,我讓這些沒有什麼經驗,只在小舞臺演過一些摺子戲的青年演員,一下子扛下這麼龐大的擔子,本身就是一場大冒險;後來雖然由於天助人助,青春版《牡丹亭》成功了,可是一路走來,其實險境重重,任何一場意外,這齣戲都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最關鍵的是一年前二○○三年四月起,青春版《牡丹亭》的青年演員接受了一整年「魔鬼營式」的訓練,由「巾生魁首」汪世瑜、「旦角祭酒」張繼青、崑曲武生後成名導演的翁國生組成導演團隊,把這些基本功不足的青年演員狠狠地磨了一大陣子,飾柳夢梅的男主角俞玖林後來回憶「魔鬼營式」訓練,「肌肉在燃燒」、「骨骼在撕裂」,他練跪步練到膝蓋出血。飾杜麗娘的女主角沈豐英跑圓場跑破了十幾雙鞋子,也流了一缸眼淚。排練最後階段首演前一個月,我飛去蘇州參加青春版《牡丹亭》的訓練,親眼看到老師們的認真,演員們的辛苦和努力。崑曲是門高難度的藝術,唱腔一字一句,身段一招一式都有極嚴格的規範,一點馬虎不得,所以崑曲又叫水磨調,都是下功夫磨出來的。九小時的三本大戲,那羣青年演員學得吃力;總導演汪世瑜平常有說有笑,教起戲來可是凶神惡煞,喝斥起演員來,毫不留情。演期愈來愈近,汪老師的脾氣也就愈來愈焦躁,演員東演西演總不如他的意。有一天排演到一半,汪老師突然喝停,我看見他漲紅着臉,我知道他心裡着急,無論他怎麼要求,演員身上的戲好像總是出不來,我過去安慰他說:「汪老師,您歇一會兒,再去教他們。」汪世瑜氣乎乎地說:「我教他們,教完一下就忘掉。我可以教,教到我死!」可見得老師心裡壓力有多大,學生就更不用說了。「魔鬼營」的氣氛是緊張的。赴臺灣前的一個星期,每天排練上中下三本,早上九點開始,往往要排到夜裡十一點,演員們筋疲力盡,士氣卻高昂,到臺灣去演戲,對這批未出過國門的年輕演員來說,到底是一樁破天荒頭等大事。

臺灣這邊,青春版《牡丹亭》來臺北首演的宣傳早已排山倒海般爆開了,國家戲劇院兩輪六場九千張票也一售而空。各界觀衆對青春版《牡丹亭》的期望被吊到最高點,這便使得臺灣這邊的創作團隊個個都繃緊頭皮來迎接這場舞臺硬仗。四月二十九日首演那天傍晚,編劇張淑香、編舞吳素君、服裝設計王童,我們幾個人在後臺轉來轉去,緊張得連便當都難以下嚥。青春版《牡丹亭》這齣戲簡直不能失敗,這可攸關崑曲前途。如果我們聚集兩岸三地文化精英、戲曲精英人力物力投資這樣大的崑曲製作,還無法達到目標,這就表示振興崑曲之路難於上青天了。

〈圓駕〉,青春版《牡丹亭》下本,江蘇廣電荔枝大劇院,南京市。二○二四年十二月。 (圖/許培鴻攝影)

▋雖然稚嫩,但別有一股青春氣息

首演那天晚上,我坐在國家戲劇院裡心裡還是七上八下,爲蘇崑這羣「草臺班」青年演員着急,生怕他們在臺上有閃失,忘了詞怎麼辦?湯顯祖《牡丹亭》裡那一個曲牌接着一個曲牌的濃詞豔句豈是好記的,演員萬一漏詞卡住了怎麼辦?那是九個鐘頭一出馬拉鬆的大戲吔!場子里人氣熱乎乎老早滿座,臺北文化界有頭有臉的人都到了,臺北市長馬英九就坐在我旁邊。爲了這次演出,中研院文哲所研究員也是青春版《牡丹亭》的編劇華瑋主辦了一個湯顯祖國際研討會,各地來的學者專家坐滿了劇院裡第一排,大陸來了一批崑曲專家,葉長海(上海戲劇學院)、劉夢溪(中國藝術研究院)、周秦(蘇州大學),還有美國、加拿大來的西方學者,大家都在眼瞪瞪看着我們搞出什麼名堂來。

大大出人意料之外,那晚首演如有神助,演員一個個上來運腔轉調舉手投足,在在中規中矩,比起他們彩排時不曉得要高出多少;一個個突然間都亮麗起來,雖然青澀稚嫩,但別有一股青春氣息。上本是女主角杜麗娘的重頭戲,〈驚夢〉、〈尋夢〉、〈寫真〉、〈離魂〉四折經典,沈豐英都扛下來了,到底受過張繼青的嚴格教導,沈豐英第一天把戲穩住了。男主角俞玖林(柳夢梅)一出場一身瀟灑,玉樹臨風。俞玖林是祖師爺賞飯吃,臺下的他不過是個長相還算清俊的小青年,一上了臺,光芒四射,是個天生的巾生材料,他跟沈豐英的杜麗娘站在一起,一對璧人。加上王童精美典雅的服裝,董陽孜龍飛鳳舞的書法,林克華悠悠的燈光,吳素君編導的花神舞得滿臺五色繽紛,青春版《牡丹亭》變成了一臺傳統與現代美的饗宴。上本〈離魂〉演到杜麗娘的鬼魂披上數丈長的大紅披肩,步步走向陰間,最後手執梅花回眸微笑,追光驟滅,臺下猛然爆起如雷掌聲,全場的觀衆都起立喝采。我在臺上領着男女主角謝幕時,感到臺下觀衆的熱情如海浪翻滾上來,那一刻我的心才放下來;舞臺表演也看得多了,可是像青春版《牡丹亭》在臺北國家戲劇院首演那種熱烈盛況還是頭一次。我感覺到一個新的崑曲時代已經來臨。

二十年後,二○二四年三月青春版《牡丹亭》再度回到臺灣來做二十週年慶演,從高雄開始(全本三月十五至十七日),然後一路北上到佛光山(精華版三月二十日)、新竹(精華版三月二十三日),最後到臺北國家戲劇院(全本三月二十九至三十一日)。二十年來,青春版《牡丹亭》已在世界各地巡演逾五百場,累積上百萬觀衆,曾經在兩岸三地以及美國的四十多所著名高校公演,培養了大批高校學生觀衆。最難得的是青春版《牡丹亭》的主要演員還是原班人馬,二十年來經過風風雨雨居然沒有散夥,當年二十出頭的青澀演員,經過二十年五百場的磨練,生旦淨末醜演技都已成熟可以獨當一面了。

《此曲只應天上有:青春版〈牡丹亭〉二十週年慶演紀錄》書影。(圖/聯經提供)

▋從臺北出發,全世界繞了一大圈

當年他們從臺北出發,全世界繞了一大圈,美國西岸東岸,歐洲英國兩次,希臘兩次,東南亞新加坡兩次;在中國大陸由南到北,由東到西,蘇州、杭州、北京、上海、天津、南京等六十座大中城市,西邊遠到西安,下來成都、重慶、武漢、鄭州、合肥,南到桂林、南寧、廈門、福州,東北到大連,還有數不完的二線城市,到處播種,使得許多頭一次接觸崑曲的觀衆,看過青春版《牡丹亭》後從此變成昆迷。二十年後青春版《牡丹亭》又回到臺灣當初蘇崑演員發跡的地方,對這齣戲、對這批演員意義非凡。對臺灣二十年前看過這齣戲的老觀衆以及沒看過的新觀衆,其文化意義更是重大。

二十年前青春版《牡丹亭》在臺北國家戲劇院首演,我們嚴陣以待,前前後後大大地緊張了一番。二十年後青春版《牡丹亭》到臺灣來慶演,我們一樣不敢掉以輕心。我有幾重憂慮,演員們經過近五百場的磨練,戲是熟了,但會不會過熟,油掉了?張繼青老師有一句名言:「熟戲要生演,生戲要熟演。」她常常警惕學生演員,不管一齣劇演過多少遍,每次演出都要懷着第一次演出兢兢業業的心理狀態。二十年前臺北首演時演員青澀的演出,反倒成爲他們的特色。二十年來臺灣的觀衆已經換了好幾代,現在的年輕觀衆對青春版《牡丹亭》的反應是否還一樣熱烈?其次就是票房了,臺北場國家戲劇院把青春版《牡丹亭》納入國際藝術節,負責部分宣傳。這次主辦單位是羣動藝術,主持人黃祖延,他手下有一羣年輕能幹富有活力的工作人員。負責宣傳的謝珊珊辦事到位,這次慶演的宣傳做得有聲有色,幾個重要廣播節目,陳文茜、張大春、IC之音、趨勢文化都替我們製作了宣傳節目;臺北市幾條主街掛滿了青春版《牡丹亭》的旗子,國家戲劇院正門懸掛了一幅三層樓高的大海報,這個景象又使人想起二十年前首演的盛況來了。二○二四年一月二十二日在國家戲劇院召開了一場盛大的新聞發佈會,臺灣有多家媒體大幅報導:《聯合報》、《中國時報》、《自由時報》、《人間福報》、《國語日報》、中央社、《太報》、《民報》、臺灣英文新聞、ETtoday新聞雲、中央廣播電臺。大陸方面的報導也有不少,新華社、《人民日報》、CCTV、澎湃新聞。各方對這次青春版《牡丹亭》來臺二十週年慶演是密切關注的。

這次慶演蘇崑劇團浩浩蕩蕩八十多人來臺巡演半個多月,票房即便滿座也不夠開銷,需要贊助。高雄場、新竹場,由臺積電文教基金會贊助,二十年前首演主要贊助者也是臺積電。佛光山演出由趙廷箴文教基金會支持,臺北場由趨勢科技及上海競衡集團共同資助,此外臺達電、薇閣文教基金會也有贊助。

▋空一個位子都是浪費

二○二三年十二月初國家戲劇院就開始售票了,沒料到幾天內近四千張票一掃而光。因爲贊助單位可以優先訂票,劇院裡蛋黃區最好的座位老早被訂掉大半,一些想買最好座位的觀衆因此落空,網上引起批評,國家戲劇院只好出面解釋,安撫觀衆不滿情緒。臺北多年來不斷有崑曲演出,老早培養出一大批崑曲觀衆,各種年齡都有,不少大、中學生。但高雄的情況完全不同,高雄一直沒有培養崑曲觀衆,幾年前衛武營劇院演過一場崑曲,票房不佳。二○一九年六月我自己率領北京高校學生組成的校園版《牡丹亭》到高雄社教館演出過一次,社教館有一千座位,那天倒是滿座,北京高校學生演員演得出彩,觀衆反應熱烈,我發覺年輕觀衆還不少。我的結論是,高雄的觀衆不見得不喜歡崑曲,但需要引介開發。校園版《牡丹亭》到高雄演出是趨勢教育基金會贊助的,董事長陳怡蓁也去了高雄,高雄市長韓國瑜及夫人李佳芬兩人出席。

二○二四年青春版《牡丹亭》來臺二十週年慶演是從高雄開始。衛武營的大劇院有一千五百六十個座位,三天四千六百多張票要銷光相當吃重。滿座一向是我的目標,空一個位子都是浪費。青春版《牡丹亭》在臺北、臺中都演出過了,這次第一次到高雄演出,我希望南部的觀衆,尤其大、中學生藉此難得的機會,觀賞到我們這個民族最優雅、最精美的表演藝術崑曲,明朝戲曲的翹楚、大劇作家湯顯祖的扛鼎之作《牡丹亭》。然而開始的時候,我們在高雄並沒有催票人脈,幸而老朋友丘彥明從歐洲返臺及時幫了我們一把,她引介她在高雄的表親陳家三姊弟陳雪亭、陳雪晴、陳修給我們,並敦促他們儘量幫忙。陳家是老高雄,在文教界商界有廣大人脈,自從陳家姊弟加入我們的團體,我們在高雄的勢頭便動起來了。因爲臺北大勢已定,我們全副精力便導向高雄,高雄衛武營是這次慶演的首場,絕對不能有任何差池,高雄演出氣勢不足會影響接下來的幾場。高雄演出如此重要,我只好親自出馬,三下高雄,作了一系列的演講,兩次在衛武營,一次在高雄女中,共有七、八百人聽講;我演講時同時放映《牡丹還魂》這部紀錄片,把青春版的來龍去脈說得一清二楚,對聽衆產生很大效果。尤其在高雄女中那一場,由退休老師陳雪晴安排,當場便有百多師生登記購票。我們的主要目的是鼓動南部大、中學生到衛武營來看戲,但學生經濟能力有限,一連三天的票價的確有點沉重,於是我們便去找贊助,以低折扣票價賣給學生,臺積電加碼捐贈兩百套學生票,薇閣文教基金會也加入贊助。於是我們便擴大宣傳,去高雄師範大學、高雄醫學大學、中山大學、左營高中(這所高中有表演、舞蹈科目)等高雄本地學校兜售低價票,學生反應熱烈。最靠近高雄的大城是臺南,那裡學生的大本營是成功大學,我們當然希望成大的學生到高雄參加這次盛會。我三月六日下臺南一趟,在成大作了一次演講,有四百六十位師生列席。我們每晚的戲近三個鐘頭到晚上快十一點,高雄跟臺南之間的高鐵都沒有了,於是我向成大師生保證,看完戲我們包交通車送他們回臺南,學生們雀躍,當場便有兩百多人登記到高雄看戲。高雄的票的確走得緩慢,不像臺北秒殺,據說這是高雄人看戲的習慣──最後兩週纔買票,開演前一週,我們的票賣光了,我才鬆了一口氣。

注:本文完成於二○二四年八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