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 從開戶開始,他們就進入了黃金市場投機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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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爲“尋業中國·Work in China”連載第64篇。
2020年9月,現貨黃金的價格上漲至449.45元/克,從低位翻倍,打破了10年前395.2元每克的最高價格,國際金也飆升到2072美元/盎司。
10年前搶購黃金的大爺大媽們終於解套,市場再度陷入狂熱之中,各類黃金理財產品也再次被投資者瘋狂追捧——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屬於他們的黃金時代早已悄然來臨,又悄然逝去。
而我,也在這時告別了我的“黃金分析師”角色。
1
我畢業於一所二本學校的經濟學專業,就業談不上優勢,好在學有餘力時,將金融類的證書考了個七七八八。2018年,在一家券商工作了4個月,得知從營業部跳到總部分析團隊的希望渺茫後,遂開始向一些金融分析類的工作投簡歷。兜兜轉轉半個月後,我接到了M公司的面試電話。
10月的杭城街道,嘈雜的蟬鳴已消隱。M公司是一家投資管理公司,我應聘的職位是“分析師助理”。在和HR聊完後,對方說應聘職位所在的部門領導要來面試。那個面試官看起來年紀不大,瞭解了一些基本情況後,便問:“你對現在國內的股市怎麼看?”
憑藉着還算系統化的分析邏輯,我說了一下我的看法,面試官一邊聽我分析,一面點頭附和,氣氛逐漸融洽。
“那你對黃金品種的瞭解程度怎麼樣?”面試官繼續問道。
“沒有系統分析過,但是之前做期貨的時候,這類品種都多少有所涉及。”我有些好奇他爲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一週後,在和公司董事長簡短面談過後,我被錄用,進入公司的分析部門。待遇是實習5000,轉正後5500,再加上部分業績提成,通過兩個月試用期後繳納五險,沒有一金。我搬到了公司承諾的單身公寓,到了之後才發現原來是4人間,收費400元/月,這和我的設想差距頗大,但行李都已經搬過來了,猶豫良久,還是決定暫且留下。
入職的第一天,我早早到了公司,在前臺的引導下,隨便找了一個空位坐下。這時,一位30來歲的高個男人出現在我面前:“你是新來的員工吧?”
“是的,您好。我姓陳,您是?”我連忙答應道。
“咱們部門一般都是互稱‘老師’,你叫我王老師就行。這幾個位置都是空着的,你隨便坐就好。”他指着我身邊的幾個空位說道。
“那我就離你們近點吧。”我將自己的包放在了離他們最近的空位上。
王老師扭過頭來說道:“你的情況我已經瞭解了,本來應該是我來面試你的,那天正好去大學招聘,就安排了別的同事來面試。對了,你們幾個新員工也都互相認識下。”
說罷,他衝着我邊上的幾個員工招了招手。大家一番交談後,我知道我是這批員工中最後一個來的,在我之前,羅伊、李智等人已經報到,並且做了幾天培訓了。我需要追上他們的進度,這也讓我頓時緊張起來。
辦完手續後,王老師把我帶到會議室,摸了一下我的底,說:“你的基礎還不錯,證書比我都齊全。但這個行業你之前沒有接觸過,後面一定得加緊學習。我們是一個學習型的企業,空閒的時候,要多看書,儘早成爲一個合格的分析師。”
我連忙點頭:“一定的,這也是我加入咱們公司的目標。”
他又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說:“你們是部門第一批對外招聘的員工,之前部門裡每一個人都曾是主管,有的甚至是公司合夥人,所以,我們部門裡沒有‘小兵’,你們最少也要成爲一個‘連排長’,如果跟不上節奏,就要做好被淘汰的準備。”然後話鋒又一轉:“當然,你也會獲得應有的回報,公司是不會虧待付出者的,我們這批最早跟隨公司成長的人,雖然都是外地的,但都已經在杭州買房買車,成了新杭州人。”
王老師後面這句話,成爲我那時工作最大的動力——他是公司成立時的第一批員工,經歷了公司從初創到成熟,做營銷員,賣過股票軟件,也當過分公司負責人帶過團隊。公司起步窮困潦倒時睡過車庫改的宿舍,公司做大後他也拿到了公司的股權,如今在十幾人的分析師團隊裡算頗有資歷,我們進公司後的培訓都是由他負責的。
直到培訓時,我才明白了爲什麼面試官會問我對黃金是否瞭解。和我預想的不同,公司成立之初賣過股票軟件、做過證券投(資)顧(問),主營業務幾經轉變,現在主要是與商業銀行合作,代理黃金業務——並不是簡單的實物黃金買賣,而是黃金T+D(延期交易)業務。2018年的杭州正值P2P爆雷的餘流中,得知這一點後,我差點直接打鋪蓋捲走人,生怕陷入非法理財團夥,被打包送進監獄。
相較於成熟的國際市場來說,國內的金融衍生品市場只能說還處於嬰兒階段,政府對相關產品的監管相對嚴格,國內投資黃金的渠道並不多,在黃金現貨這塊,一般打着“黃金現貨投資”旗號的,大多都是從事非法“倫敦金”交易業務的公司。
“倫敦金”在國際上是一種很普通的交易品種,但由於國內並沒有建立相關的市場體系,正規的國際黃金交易必須兌換外匯,這就給了很多非法平臺可乘之機。
前幾年最流行的套路就是“自營盤”——黑平臺憑空建一個與真實市場根本沒關係的虛假自營盤,招募代理合作,而代理商則通過各種渠道吸收目標客戶。客戶的錢交給代理商和平臺後,根本就沒有出境進入到真實的國際市場,按照行情,一旦出現“虧損”,代理商就會和平臺瓜分掉客戶的資金,從中獲取暴利,行業內稱爲“吃頭寸”。
隨着監管趨嚴,如今這種“自營盤”已經比較少見,但黑平臺的各種套路依然層出不窮,一到行情變動的關鍵時刻,要麼滑點(下單的點位和最後成交的點位有差距)、卡盤(盤面報價或者品種轉換的時候會在某個點位停住不動),要麼交易延遲掛不上單,總之就是賺錢千辛萬苦,虧錢順順利利。
詢問了一些業內朋友後,我才終於放下顧慮。黃金T+D是國內少有的幾個可以合法交易的黃金品種之一,和銀行的紙黃金相比,黃金T+D反而更像是滬金期貨。所謂T+D裡的“T”指的是Trade(交易)的首字母,“D”則是Delay(延期)的首字母,說白了就是一種帶有期貨屬性、可以無限延期持有黃金現貨。它在上海黃金交易所進行交易,由各個商業銀行作爲會員承接個人業務,而現在M公司則相當於是銀行的代理方,品種是合法的品種,平臺也是合法的平臺。
2
在緊鑼密鼓的培訓後,我開始了正式的工作。
其實公司並沒有分析師助理一職,從加入公司開始我便是分析師了。但M公司的分析師工作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高大上,除了每天盯盤分析行情、一週在網上進行一次直播,最主要的工作反而是在微信上和客戶溝通,向客戶提供實時交易策略,引導他們進行交易,包括進出場的時機、倉位、什麼時候止損或止盈。我們手中的客戶,都是由市場部轉交過來的。
2018年年底,黃金行情持續在低位震盪盤整。行情波動較小,風險也相對可控,剛剛加入公司的我摩拳擦掌,想要趁着行情大顯身手,幫客戶積攢一定的利潤。
站在一個金融從業者的角度來看,黃金市場和其他類型的金融市場一樣,是一個客觀理性的市場。黃金作爲一個國際性的交易品種,其價格波動受到惡意操控的可能性相對較小,雖然莊家很難決定市場方向,但一切都是在規則中運動——我一直認爲,在這個市場中盈利並非不可能。
我的第一個客戶姓孫,來自新疆,之前只炒過股票,並沒有投資貴金屬的經驗。到我這裡之前,孫女士的黃金賬戶已經產生了一定的虧損,這對我們之間的合作產生了一定的困擾。好在她樂於學習,經常會和我電話溝通一些交易的技巧。
新疆天黑得很晚,晚上8點黃金夜盤開始時,她總是剛剛下班,這反而成爲了她最大的優勢。黃金T+D分爲“日盤”和“夜盤”兩個時間段,由於國內的夜盤時間正值紐約市場的早盤和倫敦市場的下午盤,三大市場交易結合在一起,往往會孕育出較好的交易機會。只不過深夜傍晚,大部分客戶難抵倦意,孫女士反而可以藉機多看一看。
沒多久,在我的建議下,孫女士就通過市場的小幅波動高拋低吸,賺回了之前的虧損,我也從她的交易費中拿到了幾百塊的提成。在電話中我對她祝賀道:“恭喜回本啊孫女士,接下來還是要穩紮穩打,爭取多賺一點。”孫女士也笑着回答道:“陳老師,有你在我就放心了,之前都是在亂買,現在終於好像懂了點門道了。”
贏得了第一個客戶的信任,我躊躇滿志,對眼下的工作充滿着信心,既想着爲客戶創造更大的利益,也幻想着通過這份工作爲自己能在杭城立足打下基礎。
但很多事情往往都不會順遂人意。
2019年初,中美貿易戰加劇打亂了市場的平靜,在風險刺激下,黃金價格開始攀升,行情波動也隨之加大。很多市場部送到我手中的客戶,在給他們打電話瞭解情況時,那邊一張嘴就是“老師救救我吧!”
我找到王老師問:“爲什麼不能把客戶一開始就送到相對更專業的咱們部門這裡呢?這樣不是對客戶、對公司都更好嗎?爲什麼一定要等到虧成這個樣子再送來,你知道這難度有多大麼?”
當時我只知道,公司直接接觸業務的只有兩個部門,一個是負責開發客戶、引導入金的市場部,另一個就是我所在的負責行情分析和大客戶維護的分析師部門。一般市場部搞不定的客戶,纔會轉交到我們這邊。
王老師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知道市場部的同事開發一個新客戶有多難?肯定要讓他們‘刷’一下(不是以把握市場行情爲目的、而是以產生手續費爲目的,在短時間內頻繁進行交易,被業內稱作“刷單”)——再說了,那些沒虧過錢的(客戶),我反而不願意要,他們根本不知道市場的殘酷,也不知道你們的服務是多可貴的。”
聽王老師講,市場部團隊遍佈全國,在國內幾個重要城市都設有營業部,由幾位資深的經理和主管帶隊,員工的年紀普遍不大。和證券行業的地推(線下實地宣傳)模式不同,市場部開發客戶的方式絕大部分都是通過網絡,微博、貼吧等公開的媒體渠道轉化客戶的難度很大,效率也非常低,因此將自己僞裝成股民的身份混入“股票羣”,可以說是一種精準打擊的方式。
“他們每天的工作就是想方設法混入各個理財相關的QQ羣或者微信羣(絕大部分是炒股羣),尋找目標客戶,公司內還會有暗號對應,防止釣到自己人。”王老師咧嘴一笑。
國內股市有着“七虧兩平一正”的常態,炒股的人大部分都是虧錢的,無非是分爲虧得對股市失去了信心的,以及還尚存一絲希望的。
市場部的同事爲了贏得目標客戶的信任,往往會將自己僞裝成做實體產業的老闆,炒股多年,頗有經驗。如果目標對象已經對股市失去了信心,他們就會說自己炒股也虧了多少多少錢,以示感同身受,然後說:“但這些都是小錢,做黃金之後很快就賺回來了,你也可以來試試啊。不懂?不要緊,操作很簡單的,我認識個很厲害的老師,可以介紹給你認識。”
如果目標對象尚未對股市失去信心,甚至是少有的在能股市中盈利的人,他們就會將自己包裝成股市大佬,然後不經意地提起最近買了哪幾只票,如果這些票後續走勢不錯,目標客戶對他們的信任提升了,他們就會包裝:“最近股市可能會有回撤,我準備把資金抽出來,正好黃金市場有大行情,打算去黃金市場裡抓一波,你一可以考慮一下。”
諸類技巧來誘惑目標,放十支釣竿兒,總會有兩三支有上鉤的。至於他們口中的“老師”?沒錯,也是他們自己,只不過是另一個微信號罷了。
對於這些“棄股從金”的投資者而言,他們進入黃金市場的唯一訴求就是賺錢,最起碼不能虧。對於公司而言,營業收入源自於客戶交易的手續費抽成,公司會從銀行收取的手續費中獲得一定的(一般是一半)返還,作爲公司開發客戶和提供服務的報酬。當然,客戶交易頻率越高,手續費也會越多。
目前各個銀行對黃金T+D基本都是按照萬分之八來收取手續費,看似並不算高,但實際上和期貨類似,都是按照實際交易價值來收取的,以當時300元/克的金價來計算,最小交易單位,一手是1000克,也就是30萬——當然,客戶只需要8%的交易保證金,也就是2萬4就可以進行交易(後期黃金價格高了之後,交易所也提高了保證金比例,一手可能要5萬纔可以)——但手續費的收取卻是按照30萬來算。也就是說,交易一手的手續費就240元,如果持倉過夜賣出時還會再收取一次,這樣看,手續費無論從哪個角度上來看都算不上低。
公司拿到的“手續費報酬”,我不知在市場部如何進行分配。但在我們分析師部門,這部分收益公司會拿走九成以上,給分析師的提成不到一成。但無論怎樣,這種機制決定了手續費和員工績效提成直接掛鉤,客戶的交易頻率直接影響員工的工資——因此,交到我們手上的客戶,必定是已經在市場部被“榨”過一遍的。對於大多投資者而言,黃金市場並不比股市友善,在正常交易節奏下,能夠保持小幅盈利已經很難了,更多的投資者會在頻繁交易的情況下短時間出現大幅虧損,資金腰斬都是常事。
“當市場部穩不住客戶的時候,這纔是我們分析師介入的最佳時機。”王老師堅定地望了我一眼。
到這裡,我總算是明白了,原來公司不打算讓這些客戶輕易離開黃金市場,而是希望分析師團隊進行“維穩”後,從他們身上榨出最後一絲油水。
擺在我們分析師面前的無非就是兩個選擇:提高(交易)頻率,自己和公司穩賺手續費,升職加薪指日可待,行情如果配合的話,客戶也不一定虧錢;降低頻率,則自己和公司一定賺不到手續費,被領導日常diss,客戶也不一定賺錢。
事實上,從一線市場調來的同事,對此早已得心應手。
可我的內心十分糾結。被這個問題困擾的不止有我,李智、羅伊這幾個公司對外招聘回來的人,都很難適應這種套路,還是習慣性地把風險控制和客戶利益放在首位——倒不是我們品格有多麼高尚,只是手續費提成的誘惑尚不足以讓我們喪失理性,即便我們再努力地撮合客戶交易,每月工資也就多個一兩千,和客戶資金遭遇的損失風險相比明顯不對等。
“我們改變不了世界,就只能做好我們所能做的,但求無愧於心。”起先,我們幾個都這樣想。
3
和股市相比,黃金市場的門檻並不算低,T+D一手就將近3萬的資金,想要操作靈活一些,最起碼也要十幾萬以上。因此,入市的客戶大抵算是小有家產。客戶大多是中年女性,家庭事業都已經穩定,或是已經退休在家,他們雖然都有炒股經歷,但說實話對金融市場並不瞭解,有些甚至被市場部誤導,僅僅把黃金當作是低風險的理財產品,能意識到這個市場風險的,少之又少。
我們分析師並不能直接觸碰客戶的賬戶,所有的交易必須由客戶執行。所以,爲了提高客戶對市場的理解,我會盡我所能,對每一位投資者提供相對專業的建議,試圖爲他們建立系統化的投資體系,但是能接受者寥寥無幾。大多數都是,“我不懂那麼多,老師有你在,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
當然,客戶對你的態度和你策略的準確性呈線性相關。賺錢的時候,“老師你看得真準”;虧錢的時候,你就是孫子了。
入行大半年後,我逐漸開始感受到作爲分析師的難處。
那時我手中最大的客戶是一位姓馬的女士——她以40萬左右入市,到我這邊時就只剩20來萬。市場部移交客戶時說,這個客戶自己有一點交易思路,也能承受一定的虧損,最關鍵的是,“有很大的加資金潛力”。
當時我手中客戶不多,馬女士又正好有着成爲一個合格投資者的潛力,我也想借此機會在市場部打下人脈基礎,多拿到一些他們的資源,因此非常重視她的交易,將很大的精力都放在了她身上。馬女士平時比較忙,一般發信息也不怎麼回,每當行情到了買入、賣出的關鍵節點時,我都會電話通知她。
沒想到這樣的習慣,反而給我帶來了麻煩。因爲長期熬夜、高負載的工作,我經常感到頭暈目眩,加之新聞裡頻頻出現的社畜猝死的新聞,於是我找了個行情不大的週五,沒有加班,早早回到了寢室,想着好好休息一下。下班前,我還特地給手中的投資者都發送了微信,說今晚有些事情,就不再發送策略了,建議大家空倉或者鎖倉觀望即可。馬女士看到了短信,給我回了一句“收到”。
晚上迷迷糊糊入睡前,我掏出手機看了一眼行情,發現行情打破了白天的震盪區間,開始選擇方向,好在我手中的客戶都已經提示空倉或者鎖倉,對他們並不會有任何影響,於是,我給客戶再次發了一遍風險提示後,就沉沉睡去。
(注:做空(做空是買“空單”的行爲)與做多(做多是買“多單”的行爲)。做空,是一個投資術語,是金融資產的一種操作模式。做空與做多相對應。我們通常買入企業股票、期貨等,被稱爲“做多”,就是我們期待股價上漲,然後能以更高的價格賣出,以此獲取利潤。與之相反,“做空”就是預期未來行情會下跌,將手中借入的股票、期貨等按目前價格賣出,等行情下跌後低價買進再歸還,以獲取差價利潤。)
週末兩天,國際局勢突發變化,黃金價格在週一早間開盤就大幅“高開”,我按部就班地準備編寫策略,尋找合適的入場機會。結果馬女士的電話直接打了過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聽了。
“陳老師,你週五爲什麼不給我打電話鎖倉啊?高開這麼多,我現在手裡的‘空單(市場高開虧損;市場下跌獲利)’要怎麼處理?”她的語氣不太和善。
我一頭霧水地問道:“上週五不是都讓你們賣掉了麼?”
“沒有!沒有!我看到你發的微信了,但是你又沒給我打電話,我就沒操作。”她的語氣更急了。
我調整了一下思路,還是決定建議她先把“空單”賣掉,畢竟基本面大環境已經改變,市場如果繼續上行,“空單”的虧損只會進一步擴大。可馬女士卻反問道:“行情有變動你爲什麼不通知我?我‘空單’虧了這麼多,如果你週五凌晨給我打電話讓我鎖倉,我肯定就鎖了,也不會虧這麼多錢!”
我心裡的火氣一下子涌了上來,但是考慮到她畢竟虧了錢,我還是壓住了自己的情緒,回答道:“那天晚上不太舒服,提前也給你們安排好了持倉要怎麼處理,晚上行情波動我也再次提示過了。”
誰知馬女士回我道:“陳老師我覺得你不太負責任!”
“我是分析師,又不是一臺機器,也要吃喝拉撒睡!”我的情緒幾乎無法抑制——當時我幾乎每天看盤到深夜,碰到美聯儲利率決議等重大事件,熬通宵也是常事,在工作上投入了全部的心血,而這女人居然這樣質疑我?且不說虧損是她自己造成的,就算她可以質疑我的能力,但不能質疑我的職業操守。
4
2019年,我成了新人中第一個升職爲“初級分析師”的,加上提成,月薪能過萬了。在杭城能夠生活,但也還算不上高工資——畢竟市場部的員工如果能開發到一個“百萬大戶”,僅開戶獎勵就能和我一個月工資媲美。
下半年,全球通脹預期進一步助推了黃金價格。公司不斷施壓,想讓我們“刷單”提高手續費收入。對於公司的施壓,我和李智等人早有預料,也討論過要不乾脆就和老同事一樣“刷起來”,起碼能多拿點工資,也不用面臨領導的打壓。但最終,我們還是沒法邁過心裡那道坎,還是決定做好自己,不主動“刷單”,只用自己的方式幫助投資者。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投資者都會領情。
本來,這些從股票市場引流過來的投資者,家底大多比較殷實,即便投資出現虧損,也不至於傷筋動骨,而且,爲了防止風險的出現,公司明確規定,客戶借來的錢、養老錢、子女教育經費、醫療費等,都是不允許用來投資的,一旦得知,就必須引導其將這部分資金轉出——說白了,這部分錢不好賺,如果真虧得底朝天,人家可真是會和你拼命的。
此時,市場部移交過來一個叫做餘彥的投資者。當我看到她的資料時,發現她入市1個月,20萬的資金就虧損了一半。放在從前,這個虧損比例已經非常誇張,但當時黃金價格正值上漲後的調整期,市場部在高位追漲的情況下被“多、空雙殺”,所移交過來的客戶大多都是短時間大幅虧損,所以對這個虧損比例我已經習以爲常。
出於謹慎考慮,我還是和市場部的同事通了電話,再次確定客戶的情況。市場部同事姓張,他並不在總部工作,此前我只在年會時接觸過,圓圓的臉,給人的感覺很和善,待人接物也非常老練。
“陳老師,這個客戶情緒一切正常,就是短時間虧損得有點多,前段時間行情漲的時候一直拿着‘空單’等回調,結果高位實在扛不住割掉了,市場又回調下來了,現在交易信心有點受挫,這不,交到您手裡修復一下信心。這個客戶價值已經創造出來了,交易節奏您看着辦就行。”
爲了給餘彥建立信心,我撥通了她的電話,但是隨着通話的不斷進行,很多問題逐漸暴露出來。
“陳老師,您聽我說,我之前股票炒得好好的,結果你們那個張老師和我說黃金市場最近有什麼‘非農數據’,機會很好,讓我把股票賣了買的黃金。我就說我也不懂黃金啊,他就說操作很簡單的,他會指導。最開始電話很勤,行情也一直漲,賺了一兩萬,但是手續費那麼高扣掉之後也沒賺什麼。後面行情漲得高了,他說會回調,就讓我把‘多單’賣了,買的‘空單’,結果市場還在一直漲,‘空單’虧了好幾萬,他又讓我把‘空單’割掉了……一直在虧錢啊!給他打電話也不接了……說好的賺錢,這才一個月就虧了這麼多!如果股票不賣,我現在也是掙錢的!”餘彥的情緒非常激動,“老師,我現在就想把虧的賺回來,你說還有機會麼?”
(注:非農數據是指美國非農業就業人數、就業率與失業率這3個數值。分爲前值、預期值、和公佈值。顧名思義,就是反映美國非農業人口的就業狀況的數據指標,這3個數據每個月第一個週五由美國勞工部勞動統計局公佈,直接掛鉤美國就業市場,影響到美國的經濟情況,從而間接影響到國際黃金市場)
我只能安慰道:“餘女士,你現在這麼激動對交易沒有任何幫助。你剛開始做黃金,對市場瞭解得太少,現在這個階段你還是得先學習,避免相同的失誤繼續再犯。如果後期市場穩定,還是有機會挽回損失的。”話雖這麼說,但究竟能不能回本,我心中其實也沒底,畢竟虧損已經產生,想再賺回來的難度只會更大。
聽着餘彥的情緒穩定了些,我又再次強調了一下風險控制和低倉位穩健操作的重要性(倉位是指投資人實際投資和實有投資資金的比例。“滿倉”一般是指資金全部買成了股票、期貨等,剩餘的資金不夠再買一手交易了。我一般只會建議我的客戶持6成倉左右)。餘彥連連附和:“老師你說得有道理,如果之前那個張老師早跟我這麼說,我也不會虧這麼多,他一直都是讓我‘滿倉’去買的。”
我心中苦笑:“低倉位風險是小,但是手續費也少,市場部向來是‘滿倉’幹,怎麼可能會放過你?”但爲了避免給市場部的同事惹麻煩,我還是補充道:“每個分析師的交易風格都是不一樣的,之前的老師可能是比較激進的,風險大機會也大嘛。”
餘彥說:“陳老師,我還是喜歡你這種風格,那我就先小倉位調整。”
後面幾周,行情不好時,我都會建議她多等等,不急着入場,行情的波動趨於正常後,我給出的交易策略頻頻驗證,餘彥的信心也逐漸恢復。但是由於倉位比較小,回本進度並不樂觀。當時的國際局勢比較複雜,我對市場始終持謹慎態度,所以遲遲沒有建議她加大倉位。餘彥可能是覺得這樣的盈利速度太慢,有幾次主動進行了操作,也賺了些錢,我樂見其成,強調了一下注意風險,也就由她去了。
大概又過了小半個月,黃金價格在消息刺激下達到頂峰,出現明顯的頂部信號,在下午收盤前,我果斷建議餘彥將“多單”全部“止盈出局”,“空倉等候”,餘彥也馬上就回復“操作”。但是下午收盤後我查看持倉單更新時卻發現,餘彥的“多單”不但沒有“止盈出局”,反而還進行了加倉,已經到了近乎“滿倉”的狀態!
我心裡開始打鼓:“壞了!”
果不其然,晚間開盤前,國際金價大幅回落,加之人民幣匯率升值,晚間國內金價直接大幅“低開”。我管理的很多投資者已經提前“空倉”,在價格相對趨穩後,我建議他們逐步接回高位止盈的“多單”繼續持有,然後給餘彥去了電話,詢問她的持倉,想要幫她想一個應對的方案,誰知餘彥回道:“老師你是不是建議‘空倉’了麼?我早就離場了。”
我心中充滿了疑問——我明明記得下午收盤她的“多單”還繼續持有啊。我找人調出了她的持倉單,看了一眼,頓時頭皮發麻——我沒有記錯,別人的“多單”都是下午賺錢後出的,只有她的“多單”是晚間開盤價格下跌後虧損出掉的,前幾周“輕倉”積累下的利潤,都被一次性虧了回去,甚至僅剩不多的本金也再次出現了虧損,只剩下不到10萬。
自此之後,餘彥的“節奏”和我就再也對不上了。我後面才知道,原來她並沒有和張老師斷了聯繫,那幾次主動“加倉”,都是聽了張老師的建議——客戶即便轉到我們分析師手裡了,交易的手續費市場部的同事也能繼續分成,爲此,好多市場部的人不惜暗地裡鼓動客戶進行非理性的操作。
最後,可能是感覺到回本徹底沒了希望,餘彥一通電話打了過來,對我說:“陳老師,我懷疑你們公司都是騙子,讓我虧錢的那個張老師,肯定得了不少有好處!您知不知道這錢是準備給孩子出國的錢?現在虧了,我怎麼和家裡交代?”
我腦門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這要是出現“客訴”,可不是鬧着玩的。我匆匆安撫了一下她,然後急忙和張老師說了情況,誰知他倒是不慌不忙:“你別信她的,她在家那邊好幾個廠子,根本不缺這點錢,肯定是騙你的,就是最近操作得不好,我這邊讓‘輔助號’去安慰一下就行了。”
王老師在我邊上也附和道:“這種客戶我遇見的多了,滿嘴沒真話。”
我不敢怠慢,餘彥所言究竟是不是真的,我無從考證,但那通電話中的無助,我認爲不像是假的。我又給她去了幾次電話,專程解釋了我們平臺的合規性,並以我的職業操守作保。或許是她對我還算是信任,最終沒有去找市場部的麻煩,只是將剩餘的資金都提了出去,然後對我說:“陳老師,你看得還是挺準的,可能是我不太適合這個市場吧。”
我自然知道這背後有張老師的鼓動,其實,像他這樣的同事,我接觸過很多,有些也算是熟識。他們平日也只是一個普通人,對自己的孩子來說是好父親,對父母來說是好兒女,他們會在朋友病重時慷慨解囊,也會在陌生人遇到苦難時伸出援手——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瘋狂“刷單”,他們需要賺錢,需要贍養老人、撫育子女,坐在工位後的他們,好像換了一個人。
這件事後,我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即便公司通過各種方式不斷施壓,試圖讓我們“刷單”提高手續費,我還是要堅持底線。
也是這時,我動起了離開的念頭。
5
2020年初,疫情的爆發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國際社會陷入混亂之中,金融市場自然也措手不及,美股連續熔斷帶崩黃金市場,大量客戶出現“穿倉”,行業問題集中爆發。
(注:“爆倉”是當虧損導致投資者的賬戶去除保證金後的可用資金爲負,且達到一定比例時,由銀行強行平掉一部分持倉,剩餘資金是總資金減去虧損,一般還剩一部分;更爲嚴重的是“穿倉”,這是虧損大於賬戶中的全部資金,賬戶資金爲負,“強平”後,投資者欠銀行錢,追償機構會管他們要錢的。)
黃金T+D也出現了歷史中第一次開盤跌停。在這個保證金交易的市場裡,天堂與地獄只有一線之隔,前一天賬戶裡可能還浮盈幾十萬,第二天就可能會變成本金倒虧。很多人都看到了從2018年到2020年,黃金價格上漲了接近100%,收益率有1000%,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上漲前可能僅僅1%的“回撤(市場跌幅)”,就能讓你的賬戶直接“爆倉”,後面漲得再多,和你也沒有關係了。
2020年3月17號的這個交易日,成爲了黃金“多頭(看好黃金上漲的投資者)”的至暗時刻,我們部門最大的客戶黃女士也倒在了這一天。黃女士入市已經將近1年,對“黃金牛市”非常有信心,她2019年拿着1000萬本金入市,幾乎只“做多”,哪怕遇到市場“回撤”,也堅決不撒手,跌到剩餘資金不足,就再加資金進賬戶。藉着2019年“牛市”的東風,堅決持有“多單”的她,賬戶資金最巔峰時到達過3000多萬,成爲我們部門客戶中盈利的標杆。
可2020年3月10號開始,黃金從當時380元/克開始跳水,連續下跌至350元左右。黃女士對市場的調整早已習以爲常,堅信價格會再次漲回來,於是繼續持有“多單”,利潤出現快速回吐。3月16號晚間,黃金開盤跌停,甚至沒有機會補充保證金,她的賬戶直接“穿倉”,3000萬資金瞬間蒸發,甚至由於價格波動過快,來不及“強平”被銀行追償(相當於倒欠銀行錢,原油寶事件也發生在這一時期)。
黃金市場確實如黃女士所料,在跌停後只用了1個月就再次回升到380元上方,甚至打破了前高,但這一切,已經和她沒有關係了。
負責黃女士業務的同事十分氣憤,對我們說:“我早就讓她‘止盈’,她不聽,否則也不會這樣。”但實際上,如果黃女士一直聽他的,每次遇到波動早早“止盈”,也沒法積累下此前渾厚的利潤。黃女士離開後,這個同事名下的資金少了大半,剩下的客戶即便加在一起給他創造的提成,也沒有黃女士一個人高。
黃金跌停後,公司曾一片譁然,很怕發生“客訴”——合作的銀行對公司每年的投訴數量有着嚴格的要求,當客戶出現大幅虧損又得不到解決方案時,客戶的投訴率就會明顯提升,有些棘手的客戶甚至會將公司和銀行一起起訴到法庭。此前也有客戶起訴過公司,都在私下解決後撤訴了。
好在黃女士確實不差錢,“穿倉”後將欠銀行的錢補齊,直接退出了黃金市場,並沒有產生什麼客訴的風險,她走之前還表示,以後有機會還會繼續參與。
隨着行情的上漲,公司在手續費上的考覈愈加嚴格,我意識到,和公司理念上的衝突最終是難以調和的,離開的念頭越發強烈了。
我當時工資尚可,也拿到了公司的股權激勵,每日西裝革履,出入高檔寫字樓,成就感上也還過得去——但也僅限如此了,對於我手中的客戶,我從不會強制他們交易,也不會給出一些違心的策略去“刷單”。我很清楚地知道,我未來業績的提升空間會非常有限,很快就會有操作更準確或是交易頻率更高的同事超過我。
我或許不算什麼好人,只是出賣自己道德的價碼高了一些,我也在害怕,怕公司給出的誘惑越來越大,我會堅守不住。但疫情後的就業市場並不景氣,我準備騎驢找馬,一邊工作,一邊準備司法考試。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真的在用專業知識幫助這些投資者,直到我在準備司法考試時偶然在網上看到一則判例——是有關黃金T+D的投資者起訴銀行以及銀行代理公司的,這個判例徹底堅定了我離開的心。
判例裡的公司算是我們的同行,業務模式和我們大同小異,在黃金T+D市場的交易量處在行業第一,已經在美國上市,風控和合規,比我們公司更加成熟。案子的原告在這家公司員工的遠程指導下“開戶入金”,在交易期間,這家公司向原告發出交易指導短信,包括開倉方向、買入點位、止損點位等建議,原告在產生虧損後訴至法院。
我本以爲這只是正常的業務糾紛,這類提示交易的短信和我們發送的微信信息類似,都會明確指出建議“僅供參考”,並且可以退訂或拒絕接收,但法院的判決結果卻如同給我潑了一盆冷水——法院認爲,金融機構處於信息優勢地位,信息嚴重不對稱引發逆向選擇和道德風險,導致金融市場失靈,使投資者利益蒙受不應有的損失,且被告公司和交易結算中心與原告構成金融服務法律關係,應付相應責任。
在同類型的判決中也提及,被告方在此過程中“未盡投資者承受能力評估義務”、“風險揭示義務”和“適當推介義務”等相應義務,行爲存在過錯,因此,投資人本金虧損部分由原告、被告各負擔50%。
那一刻,我的所有的堅持都被瞬間瓦解。一直以來,我自以爲盡心竭力爲投資者做出的考量、堅守底線時的痛苦掙扎,原來僅僅是自我感動而已。在這場機構瓜分投資者的盛宴中,我並非是那個救世主,而只是一個冷漠的旁觀者!
我起身坐在錢江世紀城寫字樓的辦公桌上,看着窗外平靜的、彷彿靜止的錢塘江。唯有幾艘貨船緩緩駛過,將湖面劃出層層漣漪。昏暗的天空,縈繞着陰霾的霧氣,溼氣冷氣被厚厚的鋼化玻璃阻隔在外,在落地窗上留下流淌的水痕,我卻依然感覺這些東西向我襲來,將我埋在其中。我再也無法從工作中感受到一絲的激情,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煎熬。
2020年7月,我向公司遞交了辭呈,離開了這個我奮鬥了將近兩年的戰場。
後記
2020年,在疫情壓力下,各國央行開始了史無前例的放水,帶來了全球性的通脹,再加之逐漸惡劣的國際環境,黃金價格創下歷史新高,與之而來的是行情的劇烈波動。
2020年11月27日,多家銀行相繼發佈公告稱,暫停貴金屬交易等業務的客戶簽約開戶——除了價格波動導致個人投資者頻頻出現虧損外,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個別展業機構爲獲得手續費,風險提示不到位,甚至誘導客戶參與頻繁交易,從而引發羣體性投訴和法律訴訟。
臨近2021年年關的時候,我和同期的幾個同事久違地重聚了一次。在我離開M公司後沒多久,李智也離開了,繼承了家裡的事業,在杭州最大的服裝市場做生意。羅伊還在留在公司,已經成爲公司的中堅骨幹,經過長久的協商,轉到了管理崗,不用繼續服務客戶,也不用在深夜加班。我則進入了一家一級市場的創業公司,幫助一些中小企業解決融資問題。或許是分析師殘留的習慣,我們幾個閒聊的話題依然是金融市場,就如同我們還在公司的時候一樣。
至於我的老東家M公司,因爲銀行暫停了黃金業務的開戶,被迫轉入了期貨市場,業務模式據我瞭解,依然大同小異。我不知道還會有多少投資者懷揣着暴富的夢想入市,我只知道狂熱過後,只剩一地雞毛。
2021年,中國股市開始復甦,大量資金涌入股票型基金,造就了“公募基金大年”。這些新入市的投資者以90後爲主,大多並未經歷過國內股市的高潮與低谷,他們看着身邊一個個朋友曬出的盈利被誘惑入市,卻不知在山崩之時有多少人能夠平安離場。
或許他們抓住了千載難逢的機會,或許他們陷入了投機的陷阱,但就如同投機之王利弗莫爾在《股票作手回憶錄》中所寫的那句話:
“華爾街中無新事,因爲投機像山一樣古老,今天在市場中發生的事,過去早已發生過,未來也必將再次發生。”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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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塵
編輯:唐糖
題圖:《金錢遊戲》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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