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行仝命

芳苑海牛全臺獨一無二,引領認識潮間帶生態。(彰化縣政府提供/本報資料照片)

一過了冬至,東北季風冷冽肆虐,赤牛仔白雪緩步由貨車的升降梯走下來,步履緩慢,益顯老態。

牠瞇着眼睛站在海堤上望向大海,聞着熟悉的鹹腥海味,正值小潮日,暗灘呈現深冷色調,浪潮細碎,潮間帶一望無際,鐵牛車引擎噗噗響,驚動覓食的白鷺鷥撲翅飛起宛如飄揚的雪花,招潮蟹、蜘蛛蟹、和尚蟹都迎風翻筋斗。白雪振動雙耳,聽任海風呼呼吹拂。距離被主人拋棄,新主人由牛販手中搶救下來,得以偷生至今又過了三年。

午後芳苑海鄉。新主人有感於白雪年邁老弱,特別專車載回芳苑海堤散步。曾經那麼熟悉,現在卻變得很陌生。白雪看到同伴「憨牛」拖着牛車,主人不斷的吆喝加油、走在陡斜的下坡,雙膝使力地緊踩牛輪煞車,吱扭吱扭的,冷風把憨牛的喘息和軲轆聲,摻雜成一道扭曲的變奏曲,拋散在澎湃不已的海面,讓濤聲給吞蝕殆盡。曾經載着遊客入海體驗採蚵活動,踏浪踩在退潮後的泥灘地,日復一日,多麼重的包袱啊!

尋不着老主人熟悉的身影!「還記得嗎?難道只剩回憶和思念?回憶掛在高高的黃槿樹上嗎?還想和您拉着牛車,一起踏浪採蚵呢!」白雪側着頭尋思,懷念當時,攝影記者曾經記錄了,老人與海牛的踏浪身影。

老主人曾經說:「白雪啊!咱的海坪真正有夠媠,流水退了後,白茫茫、闊莽莽,目睭所看着的攏叫做海坪。」當時,主人非常忙碌,天氣好時下海撈捕魚蝦,天氣不好時下海採蚵整理蚵坪,農忙時節耕耘菜畦,載回稻草疊成草棚,儲存我的糧草,多麼懷念的往事!

剛從河邊割下一大捆牧草扛在肩上,老婦人走在空曠的六十一號快速道路橋墩下,包巾掩藏不住臨海七級季風的逆襲,眼角暗沉,皺紋刻畫着濛濛煙塵,步履老邁,她是老主人的妻子,踉踉蹌蹌的走進村子,心裡惦記着在牛棚捱餓的白雪。

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白雪豎耳傾聽,發出愉快的聲音,龐大的身軀,色澤接近牛奶色,深諳人性,待在牛棚昏暗的燈光下,靜靜地等候主人帶來鮮嫩的牧草,這是牠的晚餐;老婦人將肩上的那捆牧草卸下,一次放在白雪跟前,準備給牠吃一頓粗飽,以往晚餐只是粗糠泡水喝。她將手放在白雪的背脊上,梳理着稀疏的毛髮,自言自語說:「你嘛老矣,佮我仝款,吃老就哺無塗豆,幾工前的牧草猶有賰,是毋是喙齒離離落落?」

老主人年邁中風,媒體採訪聲量早已匿跡。生活回到素樸,就讓一切風光落盡吧!白雪與老主人曾活躍於媒體面前,難得生活回覆平靜,如同舢舨拖一身疲憊與風霜,回到淺灘上休息。

午後,老主人由妻子攙扶,柱着柺杖,一跛一跛走入牛棚,臥躺的白雪立刻站了起來,將臉貼在主人的懷裡撒嬌磨蹭。牛角乾癟無光,門齒已脫落兩顆。風冷颼颼地滲透進來,一抹冬陽自門縫中射入,在幽暗酸臭的牛棚內,老農和白雪的呼吸,連連哈出清冷的白霧;村子裡的狗吠隨着北風的淒厲聲而此起彼落。

他伸出顫抖的右手,用力將白雪的牛頭拎起來,看着赤牛仔的臉說:「白雪啊!自我破病了後,有半冬無看着你,咱攏老矣!無法度閣保護妳,佮妳做夥去討海矣,阮牽手嘛老矣,無氣力逐工割草飼妳,明仔載,牛販仔載妳去別個所在,這世人做牛拖磨到遮就好,後出世你莫閣出世來做牛。」白雪與老農眼神互視片刻,他們的記憶裡浮現共同的悲欣交集。

老農仍然沿襲芳苑人養牛的慣習,並未堅持留牠養老。老淚滴落白雪腮邊,白雪靜靜看着主人,長而捲曲的黑睫依舊,但眼眸不再清澈分明,老牛深具靈性,今日再見到主人,才瞭解終歸抵不過衰老的宿命,含着一滴淚珠,目不轉睛看着主人。

老農伸出不甚靈光的瘸手,揉揉白雪的眼眶,爲牠拭去目屎;忽然間白雪張嘴哭泣,發出一陣長音的悲鳴,淚水不斷從眼尾溢出,鼻水滲着黏液,眼窩深陷,咻咻喘個不停,原來老牛也有情緒、也會感傷;主人摸著白雪削瘦的背脊,頸上的繭又厚又皺,皮膚因爲長年海水浸泡,已經失去光澤轉成灰色;一時悲從中來,人牛哭成一團,老妻在旁也哽咽說不出話。

記憶被召喚倒帶,想起當年輝煌的耕海歲月,搏得無數媒體聚焦,國光石化準備設廠於濁水溪出海口,村民怕生態污染影響幾萬人生計,幾次大規模抗爭,引不起媒體注意,最後大家想出抗衡辦法,一面抗爭,一面載遊客入海體驗漁村生活,芳苑海牛採蚵傳統文化,逐漸受到遊客喜愛而被重視。情侶於薄暮時分,搭著白雪的牛車,與主人漫步夕陽下,欣賞着紅橙橙的火球緩緩沒入海平面,渲染了無邊浪漫。

日復一日躬耕着海岸線。白雪無怨無悔終生爲主人賣命,幫助這個窮困的家園,邁向安康歲月,讓主人在村子受人敬重,如今臨老只望能陪伴老主人一起在地老化,不要拆散彼此依賴的形影。

午後。一陣刺耳的摩托車聲靠近,中年捲髮矮胖男子瞇着眼,口嚼檳榔,牙齒泛赤,匆匆忙忙地進入污穢的牛棚,上下打量著白雪,和老農交談幾句,隨地吐了一口檳榔渣,之後嚴厲無情地吆喝白雪起來,白雪愛理不理;直到老主人喊一聲「ㄏㄚˋ」起來,白雪這才慢吞吞,吃力地起身。

中年男子左瞧右瞧白雪,然後開始嫌東嫌西,近身附在老農耳邊嘰嘰喳喳:「若同意,明後天就來載。」白雪預感了有人磨刀霍霍,正等着將牠肢解分割,再次向主人的背部磨蹭撒嬌,這是十多年來他們相依互動模式,也是最後的哀求。

猶記得12年前,老農在牛墟中憑第一眼直覺,相中了一身純白,擁有嬌貴氣質,眼睫毛濃密而捲翹,眼珠子黑白分明,牛角彎彎像一道弓;經過一番議價,把牠帶回芳苑小漁村飼養,取名「白雪」。白雪是赤牛遇水則全身懼怕,說不出內心的驚恐!經過主人一番踏浪特訓,終於克服遇水則懼的障礙。五歲,正值青春年華的牠,脖子上掛着銅鈴,行走時響起的悅耳銅鈴聲,隨風飄向濁水溪出海口。早上陸地耕田,下午隨着潮汐耕海,過着半耕半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某日,白雪在海上孤身行走,不明就理的人以爲是脫繮的海牛,跑過來一看,原來主人疲勞過度着痧,病懨懨地躺在牛車上,暮色漸暗,月光微弱,無邊無際的星空下,只有藤壺和貝類的呼吸聲,海風刺骨,白雪從遙遠的外海靠着敏銳的經驗辨識方位,準確地拖着人與牛車穿過大街小巷,平安將主人拉回家裡,救了主人一命。主人感嘆,白雪比子女陪伴自己的時間還要長久,春華夏雨,秋末寒冬,搏鬥耕海,人與畜的情感非比尋常。

這股情境經由社羣、媒體大肆宣傳報導,白雪名氣日趨火紅,被遊客封爲「伴遊白雪公主」。主人成了白雪的經紀人,並躍身爲芳苑採蚵文化「海牛」代言人,上遍國內大小媒體和旅遊節目,甚至英國BBC電視臺也來採訪,在世界性傳播媒體上報導,生意應接不暇,爲主人賺進白花花的鈔票。

只不過老農與白雪隨着年歲增長,龐大的業務量,讓體力不堪負荷,經由第三代成立「採蚵生態體驗服務平臺」,老農與白雪退居第二線。以「夕陽、海牛、蚵田」爲觀光主題,滿足遊客,輪流取景拍照,白雪的乖巧深受遊客喜愛,隨着年齡漸長,躍升爲「國寶級」海牛。

「我毋甘放舍妳,但是自我破病了後,生活起居攏愛靠別人照顧,自身已難保,想欲將妳交予第三代接手,少年人又閣無意願。」現在盛行鐵牛車,可海上盡情奔馳,不用專人割草餵養、清理牛棚,省時省力。遇到海水漲潮,幾分鐘就能逃離現場,平安無虞,假日遊客絡繹不絕,一臺鐵牛車便能來回無數次接送,發揮邊際效益大,更不用揹負遊客檢舉「虐待動物拉車賺錢」,「加上妳嘛18歲老矣。牽手也一直抱怨,我嘛真正老矣,走路彎腰很吃力,無力割草飼牠,必需放下。」人牛對泣,情境酸楚。

「阿桑,透早要去叨位? 」一新問。

「阮兜白雪牛販要來揣伊去,牽出來莊頭迺迺。」

一新感到訝異!證實聽聞流言不假:「阿桑,白雪是國寶海牛,不要送牠離開啦,送去溪洲老牛安養之家好嗎?」

「縣府只有收養退役老牛,沒有編列收買老牛經費,年輕人說要賣掉,我無法作主。」她一臉無奈寫在臉上。

一新問:「真夭壽。要賣多少錢?」

「五萬啦,明天下午要來揣去。」

聽到白雪即將賣給牛販,一新的內心一陣揪痛,具有靈性的白雪爲這片土地、主人付出一生心血,晚年竟無法避免被出賣、被屠宰的命運,人心不是肉做的嗎?隨即在網路平臺發起搶救「伴遊小姐白雪」募款活動,經由臉書網友轉傳分享,一個晚上成功募款八萬元,隔天由牛販擡高的價錢中買下白雪,老主人放下心中大石頭,遂將牛車送給白雪當嫁妝,一個轉身,牛販白賺了三萬塊新臺幣。

一新畢業於靜宜大學企管系,書香世家子弟,家裡沒有農地,努力打拚存錢夢想擁有溪洲沃土農田,租不到農地耕作很困擾,他確信:「心中有太陽的人,才能產出有能量的食物。」帶着一副黑框眼鏡,有點靦腆、沉靜,皮膚黝黑,一頭蓬鬆雜亂捲髮,無損他的書生氣質。

這位心地善良的大男生,對待耕牛特別有愛心。原先已經收養差點淪爲餐盤火烤的耕牛「拖拖」、「拉拉」,靠着信用貸款,買下一臺二手三噸半貨車,再加裝升降機,方便牛隻上下車,進入校園進行耕牛覆育文化推動,深受師生歡迎。

本已拮据的經濟,再加上白雪,共三頭耕牛,爲應付巨大牛胃口,浪跡天涯尋求農耕機會,仍然入不敷出,寒來暑往、暮去朝來,歷經風霜洗禮,一新已成中年男子,載着「拖拖」、「拉拉」、「白雪」,靠行宜蘭農場,成爲耕牛覆育大家庭的一員。

初來乍到陌生的環境,老邁的白雪捲縮牆角一隅、擔心害怕,白雪的嫁妝那臺「牛車」放在農場最明顯處,來自芳苑採蚵牛車,紅底白字醒目,關於白雪的故事再度引起遊客關注,白雪的貴氣又當起了牛明星,深受老少喜愛。一新常給予白雪擁抱安撫。例假日白雪拉着牛車,載着學童遊農場,清澈牛鈴聲、牛蹄聲、和孩童的笑聲在夕陽下盪漾開來,駐園青農不懂駕馭牛車,需靠著白雪熟練的動作,引導青農學會駕馭牛車、犁田、割耙、碌碡、平田、完成插秧前土地泥漿化的繁瑣步驟,白雪當起牛教練,讓牠再度昂頭揚起。

宜蘭潮溼的天氣讓白雪水土不服,一新不捨白雪皮膚潰爛,再遷回彰化溪洲三合院租屋處,白雪胃口愈來愈差、食不下咽,一新不顧地上的那坨牛大便,陪牠躺在樹下說說話:「是不是想念芳苑的海堤,找一天帶妳回去蹓躂」。

站在海堤上的白雪,記憶不斷翻騰,想起以往芳苑海域來回奔走勞累,或等待海浪突圍!無論環境多麼惡劣窮困,當牠被穿上牛鼻環後,日復一日,與老主人不離不棄。有時遇到大潮,海浪無情,自四面八方洶涌而至躲避不及,水淹牛車,老主人不時發出安撫,趴在白雪背上,雙手緊拉牛繩,牛車載浮載沉,幸虧白雪腳長,慢慢的、一步步遊向岸邊脫困。路遙知馬力,疾風知勁草,與大海搏鬥危難之時,哪還能分辨誰是主誰是僕?老主人定定按呢講:「白雪啊!天地遮闊,海涌遮大,咱就愛仝行仝命,路纔好行,無論是人是牛、抑是一臺牛車、一間公司,甚至一粒島嶼,攏嘛仝款。」

不久之後,白雪倒地不起,明知緣分已盡,一新仍然萬般不捨。將白雪的牛頭拎起,放在大腿上安撫:「白雪啊!妳此生牛身因緣已圓滿,放下疲憊的身軀,不要有罣礙。」一新爲牠闔上雙眼,瞥見兩道淚水潸然落到白雪臉頰,白雪微微張開眼睛,眼角滲着淚光,抱以最溫暖的眼神,感謝一新主人的續命與陪伴到闔眼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