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雷/看着《苦力》,想起了等着家族歡聚一堂的記憶
▲這齣戲完全拍出了救贖與重生、寬恕與包容、生命的咬牙與苦撐,以及對未來的希望與樂觀。(圖/公視提供)
公視臺語臺開臺大戲《苦力》,於昨晚播完最後的二十九、三十兩集,全劇就此結束了。我從第一集看了以後欲罷不能,幾個月來每週六晚上準時追劇,沒放過任何一集。這應該是十幾年前,臺製偶像劇剛出現,守在傳統映像管電視看《我的秘密花園》、《海豚灣戀人》以來的第一次。
看《苦力》,流了好多淚,昨晚的大結局從半場以後,更讓我一路哭到底,尤其是明華與秋月,帶着兩人的小男孩,在基隆港邊天橋上,偶遇玫瑰與她的新家庭,那歷經滄桑,多年以後重逢,一個沉默但會意的眼神道盡人生滋味的畫面,最是動人。那一幕,已經達到希臘悲劇以來,對於戲劇滌盡心靈功能的最高要求。
這齣戲完全拍出了救贖與重生、寬恕與包容、生命的咬牙與苦撐,以及對未來的希望與樂觀。
▲資深演員楊烈與張瓊姿所飾演的中年夫婦,從海運鉅子跌落成賣布小販,又從干預兒女的控制狂父母,覺醒自悔,知道什麼是真愛,勢必成爲臺灣電視劇史上的一個新標竿。(圖/公視提供)
真的,戲劇是口語的藝術,還是講母語最直指人心,可惜臺語片,電影固然很好,但篇幅太短,而電視戲劇幾十年以來,品質過猶不及,不是太過文謅謅,就是灑狗血,看了都不免意猶未盡,搔不到癢處,然而,《苦力》終結了這樣的局面,它在文學性與可看性上頭取得平衡,再加上篇幅夠長卻又不太長,可以讓人看了以後打個飽嗝,心滿意足上牀睡個週末好覺。
《苦力》也在臺詞裡,刻意加入了大量臺語俚語與勸世警句,展現了臺語之美。
這齣戲的成功,導演李嶽峰是最大功臣,也應該是他的代表作,雖然他先前已經獲得金鐘獎肯定。
有沒有認出《苦力》的陳榮貴是誰?就是1990火紅電視劇《愛》裡面的康安。基本上《苦力》的格局與內涵,跟《愛》是一脈相承,但剪裁與修飾更加圓滿,節奏與轉折也更加流暢,於是整體完成度也不可同日而語。
《苦力》的時代背景是1965-1970的臺灣,更精確應該是1968。證據:戲裡提到了人力車被禁,那年就是1968。這戲爲了將觀衆拉回那個時代,下了好多考據功夫,也收到了成效,比如失意的明華行走基隆港邊,背景就響起了〈港都夜雨〉,而尤其難以置信的是,被捉弄的馬沙,反串唱起國語歌〈卡門〉,你會以爲是時空錯置,仔細一查才發現,正是那時的流行歌。
這戲的背景則是設定在基隆礦區與港邊,演出了礦工與碼頭搬運工的生活,前者當然已非新鮮題材,但後者就是聞所未聞了。做工人下班以後飲酒作樂、到茶室尋歡的場面,演得十分傳神,尤其對於茶室文化的着墨,是這齣戲的重大成就之一。茶室是勞工階層的酒店,臺灣曾有這樣生氣蓬勃的消費處所,如今已被虛僞的強迫式治理,一掃而空了。
茶室的老闆娘是誰飾演?藍心湄。《苦力》用了好多歌手出身的演員,他們的演技都在這齣戲裡被證明不輸唱功。藍心湄演得很好,楊烈尤其不簡單,他與張瓊姿所飾演的中年夫婦,從海運鉅子跌落成賣布小販,又從干預兒女的控制狂父母,覺醒自悔,知道什麼是真愛,勢必成爲臺灣電視劇史上的一個新標竿。
年輕主角黃文星與蔡昌憲都是星光大道出身,兩人撐起了《苦力》的劇情主軸,黃文星的悔恨表情與蔡昌憲的活跳生命力,都相當有說服力。臺灣的歌唱環境大不如前,兩人老早往戲劇發展,如今取得這樣的成就,實爲生涯轉換的典範。
《苦力》另外一批主力演員來自鄉土劇,好幾張熟面孔原本有印象,如今更加領略他們的表演功力了。我甚至爲了看更多的他們,如今每天看《炮仔聲》這類鄉土劇了。鄉土劇有一支類型是黑道,《苦力》也在此抒發了不少篇幅,最讓人驚豔是徐亨,他宛如含着口水的口條,演活了金盆洗手的中年老大,有幾秒鐘給人《教父》的錯覺。鄉土劇是這樣,如果能把幾個類型,演到出神入化,讓人一打開電視就能入戲,享受超脫現實的快樂,就是功德無量了,可惜現今鄉土劇還不能吸引看過《教父》的人。
▲飾演「福伯」的蔡阿炮,是國內觀衆不陌生的資深戲劇演員。(圖/公視提供)
特別得推崇福伯仔蔡阿炮,他是公視《下課花路米》的豆油伯,他在《苦力》的口條,已經爐火純青了,須知演戲幾乎就是講話,只有極少數演員一生能把口條練到這麼自然生動的程度。
另外印象尤其深刻的角色是秋月,因爲跟我母親同名,我自此知道了林玟誼,原來她是臺大戲劇系高材生。《苦力》整齣戲都在演傳統臺灣人的生命力,而其聚焦,就在秋月身上。此外,飾演玫瑰的吳婉君也讓人眼睛一亮,大概是整個鄉土劇裡最具明星氣息的一張臉孔。
《苦力》有好多經典場面,其中成就最高的是礦工,尤其是沾染煤灰的臉孔、一具具黝黑的身體,齊聚偌大洗澡池,邊洗澡邊唱〈快樂的炭礦夫〉那幾幕,給人一種梵谷濃重畫筆底下〈食薯者〉那樣陰暗但厚實的印象。
當然《苦力》的主題是愛,對此着墨尤其深刻。家庭倫理那部分不用說了,那是鄉土劇的強項,這劇最高成就是描繪出了連偶像劇都達不到的理想愛情。
那是一種歷經災難,品嚐人生況味以後,彼此相知相惜,進而萌生情愫的愛情。這是不是愛情?或者有憐憫的成分?本來愛情就容許各種可能。顯然,編劇與導演對愛情充滿信心,才能讓鼢鼠踮起腳尖,吻上了大小姐秀敏的脣。
▲劇中出現碼頭散工慘遭老闆剝削壓榨,憤而罷工的事況 。(圖/公視提供)
此劇的企圖很大,刻意鋪陳時代背景,把當時外省人的處境、老兵返鄉,以及美軍駐臺衍生的臺美戀情,都下了功夫,甚至也觸及了政治的高壓氛圍,這是鄉土劇所不能及之處。當然《苦力》在這方面還不能達到大河劇的格局,但意思到了。編劇與導演甚至把罷工也演進去了,問題是1965-1970的臺灣,真的發生過罷工嗎?連我這個熟悉臺灣社會運動史的觀衆都不能肯定。
礦區災變以後,形同毀村,於是衆人只能遷徙,到基隆碼頭邊落腳,但所有留下來的家人與老鄰居,很快地在他鄉營造出另一個故鄉,大家以福伯仔的雜貨店爲中心,相濡以沫,繼續爲了每一天的柴迷油鹽而打拼。這樣的情節,輕易讓人想起《亂世佳人》這類歷劫重生的故事。
家庭是生活的全部,家人的物質與心理需求都來自這裡,因此所有愛恨情仇也都投射在家人身上,1970年代的臺灣就是如此,所有在此時空成長的觀衆,看了此劇都會想起自己嘮叨的外婆、酒醉的二舅、慈祥的屘姑與頑皮的表哥,以及多少談笑、叫罵與淚水交織的悲歡場景。
都遠離了,這些親戚、老鄰居、熱鬧的家族生活,如今只剩孤立的鴿籠空間與壁壘分明的個人場域了。
▲劇中多少談笑、叫罵與淚水交織的悲歡場景正是1970年代臺灣社會角落的縮影。(圖/公視提供)
看着《苦力》,想起了美好往日,那段野臺戲鑼鼓喧天,年節圓桌擺滿雞鴨魚肉,等着家族歡聚一堂的記憶。
於是淚就落下來了。
《苦力》的最後一個成就是主題曲〈爲你在活〉,乃荒山亮所寫。
「落土時,八字命,欲尬天,輸贏。
山若崩,海若干,我的愛,爲你在活。」
詞曲都精簡有力,道出此劇的精髓。
山若崩,海若干,我的愛,爲你在活。這已經超越了〈上邪〉。
不只愛你到世界末日,即使你不在了,我依然會勇敢、熱情而且快樂地活下去,因爲,我是爲了對你的愛而活。
我的愛,爲你在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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