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坐中宮38年的皇后衛子夫,爲何在巫蠱之亂中果斷造反?

許多人印象中的衛子夫,是一位“溫良淑德”的賢后,不僅爲漢家王朝帶來了“最豐厚嫁妝”——大將軍衛青和封狼居胥的霍去病,還在雄才大略的漢武帝身邊正位中宮三十八年,在此期間,她生三女一子,不驕不妒,有開枝散葉、撫領後宮之功。這樣面面俱到的衛子夫,被史家譽爲百代皇后模範,司馬遷評價她:“嘉夫德若斯。”

然而,也就是這樣一位以溫良賢德著稱的皇后,最終卻是以“謀反失敗”的原因自殺。她所生的太子劉據,也在政變失敗後自絕於室。

漢王朝建立時,關東的權力真空迅速被地方上的豪門控制了。皇權和宗室的博弈與平衡中,又加入了門閥士族這一極爲重要的新因素。

如今回頭來看,在衛子夫沉默且得體的四十餘年宮闈歲月裡,是否能夠窺到其隱微的政治訴求?

御輦幸侯府,謳歌徹中堂

漢景帝年間,衛子夫出生在河東平陽,門第寒微,其母衛媼曾爲平陽侯家童(一說侯妾)。少年時期的衛子夫也早早被送入平陽公主府,成爲一名歌女,當時被稱爲“謳者”。此時,她的弟弟衛青還是平陽公主的騎奴,外甥霍去病也才堪堪一歲,還是個幼子。《史記·外戚世家》:

“衛皇后字子夫,生微矣。蓋其家號曰衛氏,出平陽侯邑。子夫爲平陽主謳者。”

建元二年(前139)的春日,漢武帝劉徹駕幸平陽侯府探望姐姐平陽公主。此時的平陽公主亦是早有準備,命府上教養的十多個年輕女子纏鬟理妝,巧呈姿容,希望能進獻給劉徹。平陽公主的舉動,和當年的館陶公主別無二致,也就是成語“金屋藏嬌”的典出之事。

館陶公主頗具政治野心,希望能借女兒陳阿嬌聯姻景帝之子。劉徹起初並非館陶公主中意的第一人選,她先向慄姬示好,希望能將陳阿嬌嫁給慄太子劉榮,卻因前怨,在慄家受到了冷遇。爾後,館陶公主將當時年幼的劉徹納入選擇。一日,她詢問小劉徹希望娶什麼樣的女子爲妻,見劉徹看左右侍立的百位宮人皆不入眼,便有意問他“阿嬌如何?”小劉徹便笑着稱好,說如果能得到阿嬌作爲妻子,就建造一座金屋爲她起居所用。館陶公主便一力促成了這樁婚事。

不過,故事的結尾並不那樣美滿,此後,來到平陽公主府的劉徹已經與皇后陳阿嬌成婚數年,依舊無子嗣,這也是平陽公主積極爲漢武帝籌選美人的要因。

可惜的是,這些精心妝飾的美人們無一得到劉徹的青睞,平陽公主只得遣散衆人,先命開席設宴。觥籌交錯間,一名獻唱的歌女反倒吸引了劉徹的目光,並在劉徹離席更衣時奉命隨侍,與劉徹在尚衣軒車中初會。這就是當年還是謳者的衛子夫,這一日,她偶然得到了劉徹的歡心。《漢書·外戚傳》記載:

“帝祓霸上,還過平陽主。主見所偫美人,帝不說。既飲,謳者進,帝獨悅子夫。”

洞若觀火的平陽公主,也適時奏請將衛子夫送入宮侍奉劉徹,劉徹自然應允。臨走前,平陽公主甚至頗具雅量地撫着衛子夫的脊背,像是在請她“苟富貴,毋相忘”。

然而,順遂的開頭並未帶來順遂的終局,衛子夫自此夜入宮後,整整一年多的時間,如同被徹底遺忘的白髮宮人,再未得到過劉徹的寵愛。

她的命運更改來自劉徹的一道命令,要將多餘的宮人遣送出宮。衛子夫便藉此機會懇求劉徹將她也送回——此時衛子夫真實的心跡已不可考,但結果是她因此復寵有孕,開啓了波瀾壯闊的家族振興歷程。《史記·外戚世家》記載:

“武帝擇宮人不中用者,斥出歸之。衛子夫得見,涕泣請出。上憐之,復幸,遂有身,尊寵日隆。”

慷慨擊夷狄,宛轉侍君王

當時的劉徹,並非無憂無慮的太平天子。他在嚴苛複雜的政治環境之中時刻警惕,上有野心勃勃的姑母館陶公主,旁有跋扈的陳皇后,下還有羣臣王親見劉徹無子,疑其絕後,迫不及待擁立他人。

在這樣的時局下,衛子夫恰好爲漢武帝誕下一女,成爲穩定劉漢皇室的一步要棋,也是對宗親野心的一記重擊。這不僅僅有開枝散葉之功,更有爲政御下之功。

劉徹高才偉略,卻也以刻薄寡恩著稱。在衛子夫之前,已有昔日被劉徹許諾“金屋藏嬌”的陳阿嬌失寵,在衛子夫之後,也有“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李夫人得幸。誠然,能夠常年見寵於劉徹的衛子夫未必沒有得到過劉徹的真心,但日後巫蠱之禍的發生與衛子夫淒涼的身後事也在證明,帝王的真心絕非沒有,卻也不至是一心擅寵,更不至凌駕於權柄之上。

故而衛子夫及其家族的起勢,不單單靠帝王真心,也不完全依賴於其所出子女。在當時紛繁的政治時局下,劉徹從衛子夫與其家族身上看到了另一種他迫切需要的可能性——能夠供製衡所用的才與德。

才者自不必說,衛青、霍去病抗擊匈奴,都是罕見的軍政帥才。衛子夫常被詬病無功無過,倚仗親族。但事實上,衛子夫掌權中宮三十多年中,後宮沒有發生那樣多慘烈的宮鬥故事,正所謂“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風平浪靜的無功無過,本身也是一種治理之功。

衛家雖出身寒微,一家人卻似乎天生有着政治嗅覺。令劉徹看重的,正是這一家人在政局中善察時勢,克己慎行的德。衛子夫及其家人,在漫長的三十餘年裡,始終保持着恭謹的作風。衛子夫在後宮修和維穩,衛青、霍去病屢立不世奇功,位極人臣,卻從未結交羣臣,豢養門客,更不曾得道干政,是難得的賢臣、能臣垂範。

更令劉徹心安的,是衛子夫一家的出身實是寒微,與朝中外戚、宗室、羣臣幾乎毫無瓜葛。衛子夫及其母是微賤的謳者門僮,衛青因是私通所生,甚至少年時期不知其父。這樣的家族,作爲劉徹一手扶持而用以制衡的政治勢力,顯然再合適不過。

借勢共沉浮,以此同興亡

如果沒有巫蠱之禍,衛子夫或會以一位賢德、沉默、識大體的賢后形象在史書上落下人生的最後一筆。而她的愛子之心與政治手段,或也會湮沒於煌煌史冊。

隨着衛子夫與劉徹年事漸高,衛家勢力漸大,新的變故已然在暗中產生。年邁的劉徹犯了不少年邁帝王的通病,那便是疑心甚重。巫蠱之禍前,一男子因帶劍入門,引發了劉徹高度的精神緊張,爲此大肆搜查,還斬殺了相關守衛,巫蠱之禍自此禍起。《資治通鑑》:

“上居建章宮,見一男子帶劍入中龍華門,疑其異人,命收之。男子捐劍走,逐之弗獲。上怒,斬門候。冬,十一月,以三輔騎士大搜上林,閉長安城門索;十一日乃解。巫蠱始起。”

而此時的衛子夫及其家族,也早在中宮數十年中有了自己的擁躉。當時的丞相公孫賀便娶了衛子夫的姐姐衛君孺,而在丞相與皇后這兩位長輩的勳榮下,公孫賀之子公孫敬驕奢淫逸,曾擅自調動北軍錢。公孫賀爲幫兒子脫罪,依武帝詔書抓獲了朱安世,反被下獄的朱安世告發了更大的罪名,而這樣一件似乎不是很大的事情,最終竟然導致當朝丞相公孫賀父子下獄至死,諸邑公主與陽石公主、衛青之子長平侯衛伉皆被殺。這背後離不開晚年劉徹的多疑,從而引發由宮闈至民間的濫查枉殺。朱安世被擒後的一句看似詛咒的“丞相禍及宗矣”也因此成爲現實。《資治通鑑》:

“丞相公孫賀夫人君孺、衛皇后姊也,賀由是有寵。賀子敬聲代父爲太僕,驕奢不奉法,擅用北軍錢千九百萬;發覺,下獄。是時詔捕陽陵大俠朱安世甚急,賀自請逐捕安世以贖敬聲罪,上許之。後果得安世。安世笑曰:“丞相禍及宗矣!”遂從獄中上書,告“敬聲與陽石公主私通;上且上甘泉,使巫當馳道埋偶人,祝詛上,有惡言。”

而這場風波也很快波及了衛子夫母子。大臣江充與太子劉據素有嫌隙,他藉機陷害太子,假借清除宮內外巫蠱之物,大肆翻找各宮苑,甚至連衛子夫與太子劉據的宮室也被翻查。江充堅稱太子劉據所居的東宮藏詛咒漢武帝劉徹之物最多,太子苦於無法辯白,聽從老師石德之言,假傳聖旨擒拿江充,還將與此案相關的囚犯放出牢門。

太子不忘派人帶符節星夜趕入未央宮長秋門,將計劃告知衛子夫。此時,沉默安定了近四十年的衛子夫,頃刻之間便動用皇后璽綬,調發皇家車馬,叫開武器庫爲太子軍籌辦軍需,還調起了長樂宮的衛戍。這當然並非自保,衛子夫明白,大動兵戈向君王,幾乎是在明晃晃地爲太子劉據向枕邊人劉徹發動兵變。

果然,浩蕩的太子部引發了長安城中的動亂,百姓紛傳太子造反,使得衆人皆不肯依附他。《漢書·武五子傳》:

“長安中擾亂,言太子反,以故衆不附。”

而在兵亂之中,死傷數萬,太子最終被鎮壓。身在甘泉宮的劉徹也很快得知此事,繼公孫賀後,衛子夫母子之勢從根本上被動搖。《漢書·公孫劉田王楊蔡陳鄭傳》:

“太子引兵去,驅四市人凡數萬衆,至長樂西闕下,逢丞相軍,合戰五日,死者數萬人,血流入溝中。丞相附兵浸多,太子軍敗,南奔覆盎城門,得出。”

衛子夫得訊後,亦十分利落地自奉出皇后璽綬,在椒房殿自縊而死。衛子夫及其家族,因制衡而起,亦以被制衡而終。誠是既以此興,又以此亡。劉徹最終捋清事態,夷江充三族,修“思子宮”悼念枉殺的太子,卻並未追封衛子夫,也不曾與她合葬。

可以說,在巫蠱之亂中,正是衛子夫在政變之時果決的調令,老練的策謀,乃至兵敗後利落的自我了結,讓歷史看到了這位賢后的另一面,她並非沉默的嬌柔女子,而是一位沉默隱忍、審時度勢、伺機而動的政治人物。這樣的手腕,不同於王莽、司馬氏明晃晃的謀篡廢立,也不同於劉徹、李世民的開疆拓土、文治教化。衛子夫的野心,在和平的時局中如春雨潤物,內化爲安定的宮闈;卻在動亂之中顯出刀刃斧鋒般的鋒芒。

誠堪世所稀,何須計短長

衛子夫去世後,家族也日益衰落。不過,十多年後,她的曾孫從民間被迎回,正是漢宣帝劉詢。劉詢即位後追尊衛子夫爲“孝武思皇后”,衛子夫也由此成爲歷史上第一個有單獨諡號的皇后。

衛子夫的一生,經歷過謳者歌女的微賤,也享受過母儀天下的尊榮。在得幸入宮,改換門階後未有小人得志的情態,未有虛榮造作之浮華。在兄弟甥侄功業滔天,封侯賞爵時未有功高蓋主之矜狂,未有攝政攬權之逾矩。

正所謂,富貴不驕矜,微賤不自餒。安定能思危,板蕩能自保。衛子夫,或許比我們想象中還要難得。

(本文系“國家人文歷史”獨家稿件,作者:王小丫)